周敬茹
深夜花園里四處靜悄悄,
樹葉也不再沙沙響。
夜色多么好,令我心神往,
在這迷人的晚上。
小河靜靜流,微微泛波浪,
明月照水面,閃銀光。
依稀聽得到有人輕聲唱,
多么幽靜的晚上!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1956年)
候機大廳里,是成片閃爍著銀白色光的手機屏幕,是千百根在其上熟練地劃動、點擊的手指,是烏壓壓低垂的頭與令人壓抑的表情,還有在這一平面上涌動的嘈雜聲浪。白花花的天光從四圍的窗口傾瀉下來,令人無處逃遁。在夏日的熱浪中,微微變形的城市的剪影鑲嵌在落地窗上,真實而虛幻。
她默默地注視著這些。盡管與旁人一樣,臉上并無波瀾,但從內(nèi)心深處,尤其在此時,她總覺得自己是被一層厚障壁圍著的——她顧不得那么多了,她要回家探望父母、拜訪舊友和老師、幫幾個親戚家的孩子補習(xí)英語,再在這只有個把月的假期里擠時間備課、寫論文,趕在暑假結(jié)束之前回到這座城市。
她近來,或許是很久以來都有些倦意,也不知為何……顧不得那么多了, 登機的廣播已經(jīng)響起。
坐了兩個多鐘頭的飛機,再加上四十多分鐘的車程,她終于在傍晚時分抵達丁城——她的家鄉(xiāng)。
丁城總是這般親切啊,她想著。的確,除卻城外所在興建的高鐵外,這座城并無太大的變化。她記憶中在暮色中閃著光芒的小樹林,嘰嘰喳喳撲棱叫喚的歸鳥,遠山、小巷,人們的神情、口音,依舊如故。
父母現(xiàn)居鄉(xiāng)下,大約還要四十多分鐘的車程才能到達。她已經(jīng)太倦了,便在一家城邊的旅館里住下,暫歇一晚。
她攤開了手中的書,又合上了。此時的暖風(fēng)攜著白晝蒸騰的暑氣,混著塵土、草木、梔子花的味道溜進窗縫,使她突然想起在小城里度過的童年夏夜了。
她的心頭朦朧地涌動起了什么。
她急望向原來郊野所在的位置,才發(fā)覺那里也是點點燈光的海洋了。她記起,在小城還未擴張、侵占城邊的農(nóng)田時,她是常和媽媽去那里散步的。那時,穿過一條兩邊是銀杏樹的甬道,路過一所小學(xué),在路燈能把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地方,就是一片田野了。日落月升時分,那里很美,是一種孤寂純凈的、任想象自由滋長的美。田野的盡頭,是一條小河,河面在城市的燈光與郊野的月光輝映下閃著迷人的光,河邊矗立著一幢不知有沒有人居住的農(nóng)舍。
媽媽好幾次散步時都吟著同一首歌,旋律舒緩起伏,像極了彼時郊外溫和的輪廓,靜謐地與遠方童話般的城市燈光輝映的月光。媽媽說,這首歌叫《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你外婆也會唱的。
她發(fā)覺,直至現(xiàn)在,她還唱得出那段朦朧舒緩的旋律的。
“……夜色多么好,令我心神往,在這迷人的晚上……”像是什么被觸動了似的,她的喉頭略微顫動了一下。
似乎,從彼時到此時中間的年月,被一下子抹除了。唯有那片消失的田野見證著時間的流逝,和她在遠行、求學(xué)、迷茫中度過的少年時光。
她想知道,曾經(jīng)她以為從不會丟失的東西,是否還安在。
她不明白,那來自異邦的、老舊模糊的旋律,何以在旅館的窗前再次被她記起,但她接著哼唱著:“……小河靜靜流,微微泛波浪,明月照水面,閃銀光。依稀聽得到有人輕聲唱,多么幽靜的晚上……”
一絲淡淡的笑,浮上她的臉。
丁城的燈光,是比以前亮多了。
天邊火燒云的光芒還未散盡,即被燈光掩蓋了。
旅館樓下,車來人往,人們?nèi)宄扇旱爻缘纳虉隼镉咳ァ鋵嵜客矶际沁@樣。
桌上的手機,時時閃動著來自好友或是各類App推送的信息,似乎是要將她的注意力從窗邊移開。
她站在窗邊,凝視著遠方,試圖將心中朦朧的思潮慢慢變清晰、慢慢解開。
此刻,城市的燈光似乎溫柔起來,一縷從云縫中透出的月光,系在了她的發(fā)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