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生活的模樣

李小雨

家庭生活是我們每個人都擁有的一種生活樣態(tài)，甚至對許多人而言，可以說貫穿著一生。但這人人經(jīng)歷著的生活，卻又因為各自的性情不同而呈現(xiàn)出形形色色的模樣。

古典詩詞中有關(guān)日常生活的書寫內(nèi)容，可能到唐宋時期才逐漸豐富起來，唐人李商隱寫“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夜雨寄北》），分離的朋友終又相見，在淅淅瀝瀝的夜雨聲中就著燭光相互閑聊。這種久別重逢的不確定性及隨之而來的滿心歡喜，是生活中一種渺茫的期待得到滿足的瞬間，它頗受文人的喜愛，在后世詩詞中也反復(fù)被翻用。宋人辛棄疾是勇猛無畏的士大夫，內(nèi)心充滿了抗金熱情，文學(xué)史中以豪放詞著稱，但同時他還寫有“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清平樂·村居》）這樣展現(xiàn)出日常生活溫馨場景的清新詞句，使我們在千載之下猶能體會到其中的人倫之樂。但這些出現(xiàn)在古詩詞中的家庭生活，多半只是剪影式的畫面，又因為或多或少囿于短小的篇幅，一般來說大都缺少具體的細(xì)節(jié)及過程描寫。

對于普通人來說，我們在現(xiàn)實中所能見到的家庭生活，大抵來自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抑或是旁觀家人、朋友們的生活。那么，你是否曾經(jīng)想象、好奇過，古今中外的名人學(xué)士們的家庭生活是怎樣的呢？他們在日常中如何交談、處事？他們有著怎樣的歡喜與哀愁？所幸，我們在日記、書信、回憶錄這些文字當(dāng)中，能夠窺見一些它們的樣貌。

我們仨失散了（節(jié)選）

楊絳

已經(jīng)是晚飯以后，他們父女兩個玩得正酣。鍾書怪可憐地大聲求救：“娘，娘，阿圓欺我！”

阿圓理直氣壯地喊：“Mummy娘！爸爸做壞事！當(dāng)場拿獲！”（我們每個人都有許多稱呼，隨口叫。）

“做壞事”就是在她屋里搗亂。

我走進(jìn)阿圓臥房一看究竟。只見她床頭枕上壘著高高一疊大辭典，上面放一只四腳朝天的小板凳，凳腳上端端正正站著一雙沾滿塵土的皮鞋——顯然是阿圓回家后剛脫下的，一只鞋里塞一個筆筒，里面有阿圓的毛筆、畫筆、鉛筆、圓珠筆等，另一只鞋里塞一個掃床的笤帚把。沿著枕頭是阿圓帶回家的大書包。接下是橫放著的一本一本大小各式的書，后面拖著我給阿圓的長把“鞋拔”，大概算是尾巴。阿圓站在床和書桌間的夾道里，把爸爸?jǐn)r在書桌和鋼琴之間。阿圓得意地說：“當(dāng)場拿獲！！”

鍾書把自己縮得不能再小，緊閉著眼睛說：“我不在這里！”他笑得都站不直了。我隔著他的肚皮，也能看到他肚子里翻滾的笑浪。

阿圓說：“有這種alibi嗎？”（注：alibi，不在犯罪現(xiàn)場的證據(jù)。）

我忍不住也笑了。三個人都在笑?？蛷d里電話鈴響了幾聲，我們才聽到。

選自楊絳著《我們仨》（生活 ·? 讀書 ·? 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

賞析

《我們仨》是楊絳所撰寫的與丈夫錢鍾書、女兒錢瑗一同生活的回憶錄，全書共三個部分，分別是“我們倆老了”（第一部）、“我們仨失散了”（第二部）和“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第三部）。第一部僅有四段文字，寫楊絳晚上做過的一個夢，在夢里，她本來與錢鍾書一起散步說笑，忽然間他就不見了蹤影。醒后她不免埋怨，鍾書安慰她說“那是老人的夢”——這樣盤桓重復(fù)的夢，也許正意味著喪失的開始。第二部寫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在人世間的離散，至親至愛的天人永隔太過痛心，因而這部分其實是采用了類似寓言的表達(dá)形式來敘述丈夫與女兒相繼患病逝世的經(jīng)過。開篇引語寫道：“這是一個‘萬里長夢。夢境歷歷如真，醒來還如在夢中。但夢畢竟是夢，徹頭徹尾完全是夢?！闭挠址帧白呱瞎朋A道”“古驛道上相聚”“古驛道上相失”三部分——錢鍾書于1994年夏住進(jìn)醫(yī)院，1998年歲末去世;錢瑗于1995年冬入院，1997年早春去世——楊絳意識到他們以前共有的家不過是人生旅途中的客棧，她像是奔走在一條古驛道上，送完女兒，再送丈夫。第三部“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從她和鍾書的婚姻開始，回顧了他們一家人的生活。

楊絳的文筆非常流暢，但凡是經(jīng)她敘述的事情，讀來既生動形象又富有哲思。這里所選段落即是該書第二部分“走上古驛道”的開頭，在他人眼中是大學(xué)問家的錢鍾書先生，卻極愛逗女兒玩，與錢瑗互稱“哥們”，用墨筆在她臉上畫胡子、在肚子上畫鬼臉。錢瑗在《爸爸逗我玩》（手稿）中回憶道：“1941年父親由內(nèi)地輾轉(zhuǎn)回到上海，我當(dāng)時大約四歲。他天天逗我玩，我當(dāng)然非常高興，撒嬌、‘人來瘋，變得相當(dāng)討厭。奶奶說他和我是‘老鼠哥哥同年伴，大的也要打一頓，小的也要打一頓?！弊阋姸讼嗟弥畼?。父女之間的玩鬧被楊絳描繪得淋漓盡致，誰能想到，那些堆放在阿圓床上的物事，竟然是錢鍾書的杰作，且“犯案”后的他企圖逃脫卻被阿圓當(dāng)場拿獲！這一切都是從楊絳的視角去看，而我們分明能感覺到，注視著這一幕的楊絳眼中、心中流淌著的愛意。

傅雷家書（節(jié)選）

傅雷

一九五四年四月二十一日

孩子：

接十七日信，很高興你又過了一關(guān)。人生的苦難，theme不過是這幾個，其余只是variations而已。愛情的苦汁早嘗，壯年中年時代可以比較冷靜。古語說得好，塞翁失馬，未始非福。你比一般青年經(jīng)歷人事都更早，所以成熟也早。這一回痛苦的經(jīng)驗，大概又使你靈智的長成進(jìn)了一步。你對藝術(shù)的領(lǐng)會又可深入一步。我祝賀你有跟自己斗爭的勇氣。一個又一個的筋斗栽過去，只要爬得起來，一定會逐漸攀上高峰，超脫在小我之上。辛酸的眼淚是培養(yǎng)你心靈的酒漿。不經(jīng)歷尖銳的痛苦的人，不會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所以孩子，我很高興你這種蛻變的過程，但愿你將來比我對人生有更深切的了解，對人類有更熱烈的愛，對藝術(shù)有更誠摯的信心！孩子，我相信你一定不會辜負(fù)我的期望。

選自傅雷著《傅雷家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版）

賞析

《傅雷家書》是父親傅雷與兒子傅聰通信的一部書信集，之所以享有盛譽(yù)，一方面大概因為傅聰取得了極高的音樂成就，使天下父母心生歆羨，想讀來學(xué)習(xí)，以滿足自己望子成龍的心愿;另一方面大概是父母在子女面前表達(dá)時，多多少少總有些難以把握的尺度，有見賢思齊的企望。以上所選的這一封信，所涉及的便是一般父母與子女難以啟齒的一個話題——愛情。

但是，即便是一位卓有成就的文學(xué)家，傅雷在與兒子談起失意的愛情時，似乎也只是普通父親的說辭。我們在這封信中看不到具體的感受——無論是兒子的還是父親的——只有“苦汁早嘗”“尖銳的痛苦”這樣極其濃縮的話語來概括戀愛的失敗。而我們知道，年輕人的情感無疑是迸發(fā)著的、異常激烈的，更不消說是在愛情中所耗費的心力，但在傅雷的殷殷教誨中，這些情緒反倒都成為培養(yǎng)藝術(shù)感知的養(yǎng)料，是人生眾多關(guān)口中的一個。這其實是眾多親子溝通中的典型模式，忽略、不重視情緒，直達(dá)這種經(jīng)歷可能具有的正面效用。通篇充滿著父親對兒子的期望，甚少主動詢問兒子的內(nèi)心感受。讀完這封簡短的信，不妨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你就是正處于失戀中的傅聰，希望從父母那里得到怎樣的回信？如果你是傅雷，又會怎樣寫這封信呢？

《金石錄》后序（節(jié)選）

李清照

后屏居鄉(xiāng)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連守兩郡，竭其俸入以事鉛槧。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故能紙札精致，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余性偶強(qiáng)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fù)，為飲茶先后。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xiāng)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

選自徐中玉主編《中國古典文學(xué)精品普及讀本 ·? 唐宋散文》（廣東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

賞析

《金石錄》著錄了趙明誠所見自上古三代至隋唐五代以來，鐘鼎彝器的銘文款識以及碑銘墓志等石刻文字，是我國最早的金石目錄之一。銅器與其他金屬器物稱“金”，石制器物稱“石”，故稱“金石”錄。李清照與趙明誠二人是古代社會中難得的佳侶，婚后琴瑟和諧、互相唱隨。相傳，李清照曾作一首小詞寄贈外出為官的趙明誠，趙氏讀罷仿寫數(shù)首，與李作一起呈給朋友，朋友只拈出“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認(rèn)為是其中水平最高、寫得最好的，而這正是李清照所寫的句子，足見李清照才氣過人。

《〈金石錄〉后序》中，李清照所記載的“賭書潑茶”的家庭生活片段非常有名：“余性偶強(qiáng)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fù)，為飲茶先后。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憋埡笞弥蟛?，李、趙二人互猜書頁，猜中者先飲茶。但這又遠(yuǎn)遠(yuǎn)不是機(jī)械的記憶游戲，正因為二人感情甚篤，才使這個猜書的過程充滿樂趣，以至猜中者飲茶時潑入懷中，不得不起身。這一互動的動人之處不在猜書頁勝利與否，而在于這一過程中所展現(xiàn)出的夫婦二人志趣相投、情意相合的深切。揚雄曾說：“遇不遇，命也?！蹦芊裼龅侥莻€人，是一生中的未解之謎。而能夠與所遇之人過上的美好生活，也不過如此。

“賭書潑茶”場景逐漸成為一個固定的詩詞典故，屢為后世文人翻用。比如，清代著名詞人納蘭性德《浣溪沙》云：“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逼溆觅€書潑茶來借代昔日遇合之美好，當(dāng)時以為是尋常的日子，如今想來卻覺不堪承受。近人趙尊岳《清平樂》（其九）云：“歸來堂上優(yōu)游。賭書幾潑茶甌。此是個儂結(jié)習(xí)，待看日上簾鉤?！逼湟彩墙厝≠€書潑茶這一場景，突出趙、李二人婚姻的相得之樂。

責(zé)任編輯 / 張家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