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夫卡·加爾森
垃圾其實是一個挺新的歷史概念。19世紀,紐約很臟不假,但那時的廢棄物其實大多為剩菜剩飯,是可以再利用的。周日剩下的烤肉可以變成周一的肉丁,周一剩下的面包可以變成周三的面包布丁。街上可以看到自由走動的豬,人們?nèi)拥舻牟巳~或蘿卜頭會成為它們的口中餐。“泔水兒童”組織會挨家挨戶地收集剩菜剩飯,賣給農(nóng)民充當肥料或動物飼料。骨頭可以做成膠水,倒掉的油可以做成蠟燭。一次性包裝在那個年代基本不存在。
19世紀,基本上每過十年,紐約的人口就翻一番。隨著人口的增多,紐約政府開始將處理不了的廢棄物倒進大西洋。1895年,退役軍官喬治·沃林成為了紐約的衛(wèi)生專員,推動了一系列變革,其中就包括實行廚余垃圾和灰燼分類處理。一戰(zhàn)爆發(fā)后,由于勞動力短缺和物資匱乏,沃林的分類回收政策也隨之成為歷史。1918年,紐約政府再次開始向大西洋傾倒垃圾,與此同時,還將一部分垃圾送到了廢棄物填埋場。
過去一個世紀,我們雖然掌握了各種各樣的先進技術(shù),但在處理垃圾上并沒有多少長進。我們確實做到了分類處理紙片垃圾和塑料垃圾,但廚余垃圾和庭院垃圾等有機垃圾的處理方式一直沒怎么變過。要知道,有機垃圾足足占了紐約1/3的垃圾總量,其中,95%有機垃圾的歸宿是廢棄物填埋場。
廢棄物填埋場的有機垃圾不僅會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還會對氣候造成惡劣影響。我們整天都在強調(diào)回收利用的重要性,但有機垃圾卻被漏掉了。要知道,有機垃圾的回收可比塑料、金屬或紙張的回收重要多了。堆肥可以將有機垃圾轉(zhuǎn)化為腐殖物質(zhì),這種物質(zhì)可以讓土壤變得更加肥沃,并增強其碳捕獲能力。相反,有機垃圾被運到廢棄物填埋場后,由于缺少氧氣,腐爛的有機物會釋放甲烷,加劇溫室效應。長期來看,甲烷的危害是二氧化碳的56倍。美國廢棄物填埋場釋放的溫室氣體是世界上最多的,每年的總量相當于3700萬輛汽車一年排放的溫室氣體。
有機垃圾的回收比塑料、金屬或紙張的回收重要多了。
我家離時報廣場不遠,附近有一家餐廳和一家肉鋪,街道兩旁都是用來停車的,根本沒地方放垃圾桶,這也是為什么一到晚上,就可以看到堆成矮墻的黑色垃圾袋,有的袋子里裝著過期的凱撒卷和爛掉的水果。有一天,我從矮墻邊經(jīng)過,驚到了一只老鼠,它很快溜進了附近的下水道。老實講,這樣的情景我早已習以為常。
2019年10月上旬一個霧蒙蒙的早晨,我乘機抵達韓國首爾。根據(jù)天氣預報,臺風“米娜”隔天有可能登陸半島南海岸。韓國95%的廚余垃圾都得到了回收利用,但短短25年以前,“回收利用”的概念在韓國基本不存在。上世紀90年代,韓國快速推進工業(yè)化,大批農(nóng)村人口遷移到了城市,城市邊緣的垃圾也越堆越多。家境貧寒的人會到垃圾堆里撿塑料和金屬賣錢。廚余垃圾讓垃圾堆變成了疾病的培養(yǎng)皿,垃圾堆散發(fā)出惡臭,不少撿垃圾的人因此染上了疾病。
“有人會躺在馬路上,阻止垃圾車將垃圾運往廢棄物填埋場。這樣的事情讓政府意識到不能再這么下去了?!狈钦M織“韓國零廢棄運動網(wǎng)絡”的負責人金美華說。該組織的辦公室位于一棟現(xiàn)代寫字樓的12層,地方很小,辦公室入口處擺著好幾雙拖鞋。金女士57歲,穿著藍白條紋的襯衫。她從辦公室中間的小桌下抽出了兩張折疊木椅。一位年輕女士給我們端來了三杯苦蕎茶。這間辦公室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讓我想到了郵輪上的艙室。
金女士是80年代的大學生,讀營養(yǎng)學和飲食文化專業(yè)。她當年還參與過婦女平權(quán)運動。1997年,脫胎于31個民間組織的“韓國零廢棄運動網(wǎng)絡”成立?!拔覀兊闹饕ぷ魇怯握f政府出臺相關(guān)政策法規(guī)?!苯鹋空f,“我們也有許多項目是針對大眾設計的,主要是為了喚醒大家的環(huán)保意識?!?018年,首爾禁止使用塑料袋,這一法規(guī)的出臺離不開該組織的努力。
如今的首爾隨處可見高層建筑和摩天大樓,但在金女士小時候,首爾大多數(shù)地方還是農(nóng)田。她回憶道:“朝鮮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根本不存在食物浪費的問題,那個年代大家吃都吃不飽,即使有剩的,也拿去喂豬喂牛了?!?/p>
1995年,韓國出臺了新的法規(guī)替代原先的統(tǒng)一稅。公民扔可回收利用的垃圾不用交錢,但扔別的垃圾是要交錢的,收取的費用由垃圾袋的大小和數(shù)量決定。2006年,韓國出臺法規(guī),明確將廚余垃圾扔到廢棄物填埋場或垃圾堆是違法的。這些政策法規(guī)出臺以來,韓國人均每天產(chǎn)生的廚余垃圾減少了0.75磅,相當于一個巨無霸和一份薯條的重量。韓國官方稱,這些舉措這些年帶來的經(jīng)濟收益大概有幾十億美元。
首爾市民可以購買指定的可降解塑料袋裝廚余垃圾,然后將廚余垃圾扔進自動收容器。這些收容器一般布設在小區(qū)停車場。收容器會自動稱出廚余垃圾的重量,按公斤收費?!傲隳芎摹贝髽鞘鞘谞柕墓?jié)能示范公寓,我到那兒參觀的時候,一位身材纖細的女士向我展示了智能收容器是如何工作的。收容器的外形跟洗烘一體機差不多,機器上有韓語和英語的使用指南。她拿出了一張小卡片,有點像超市的積分卡。她在刷卡區(qū)域前晃了晃卡片,收容器頂部的蓋子緩慢打開,她接著將垃圾扔了進去,紅色燈光顯示出垃圾的重量,隨后,蓋子就自動關(guān)上了。平均算下來,首爾每戶家庭每月支付的廚余垃圾回收費大概是六美元。
首爾每天回收的廚余垃圾有1.3萬噸,其中30%制成堆肥,60%制成動物飼料,10%制成生物燃料?!巴鈬私?jīng)常問我:‘韓國是如何做到這些的?”金女士說。有人將這歸功于高精尖的技術(shù),比如可以稱重的收容器、負責跟蹤堆肥情況的設備,以及確保用戶按垃圾重量付費的射頻識別卡?!凹夹g(shù)當然很重要?!苯鹋扛嬖V我,“但還有一點很關(guān)鍵,我認為政府不能直接出面。政府和民眾之間需要橋梁,‘韓國零廢棄運動網(wǎng)絡等組織發(fā)揮的正是這個功能。”廚余垃圾處理站不是說建就能建的,部分原因在于,附近的居民擔心處理站會像廢棄物填埋場一樣成為臭味和疾病的源頭。“我們會挨家挨戶地談,跟大家講這完全是安全的。我過去經(jīng)常被高聲訓斥?!苯鹋啃Φ?,“不過,大家的觀念慢慢地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大家現(xiàn)在覺得這很正常。近幾年,我們主要是在一些社區(qū)的活動中心辦講座,或者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展開宣傳。”她補充道:“富人區(qū)和外國人聚居地的工作是最難開展的?!?/p>
李恩蘇是非政府組織“蘆原都市農(nóng)業(yè)網(wǎng)絡”的創(chuàng)始人。他57歲,身材苗條,是一位充滿活力的樂天派。他說:“我每天一起床,就開始想如何發(fā)展都市農(nóng)業(yè),我晚上睡覺,夢里琢磨的也是都市農(nóng)業(yè)?!彼且粋€典型的城里人,小時候跟著父母搬到了首爾。他小時候,父親身體狀況非常糟糕,沒法工作,家里都是靠母親去街邊擺攤維系生活。他如今住在首爾的蘆原區(qū),這個區(qū)以優(yōu)質(zhì)的學校聞名,居民大多是中產(chǎn)階級。
李先生過去的工作是給公寓樓裝電線,經(jīng)常要跑到樓頂和地下室去?!拔夷菚壕桶l(fā)現(xiàn),很多空間沒派上用場。”他說,“太可惜了!”他后來跟家人住進了一套小房子,再后來,他又購買了新房產(chǎn),如今的他是一名房東,每個月收的房租基本可以維持生活,因此他可以全身心投入到首爾的都市農(nóng)業(yè)之中?!斑@里面是有大學問的,我現(xiàn)在可能有點像這個領域的教授。”他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地下室種蘑菇這件事就是我提議的。”采光好一點的地方會用來種生菜、卷心菜、辣椒、豌豆和花朵。有機垃圾收容器可以將廚余垃圾轉(zhuǎn)化成堆肥,這些堆肥緊接著就可以被運往都市農(nóng)場。有時,收容器和農(nóng)場可能就在同一小區(qū)。過去十年,首爾的都市農(nóng)場已經(jīng)從66家增長到了2000余家。
我隨后參觀了一棟高樓的地下室,通往地下室的樓梯的一側(cè)掛著四種蘑菇的照片,分別是香菇、金牡蠣蘑菇、鹿茸菇和猴頭菇,樣子一個比一個奇特。我下去后碰到了這棟樓的都市農(nóng)場委員會成員,她們大多是年長的女性。她們帶我轉(zhuǎn)了轉(zhuǎn)地下室的房間。每個房間都可以看到金屬支架,上面配有用于灌溉的管道系統(tǒng)。支架上擺著圓筒,里面裝有堆肥,圓筒頂部可以看到冒出來的鹿茸菇。房間內(nèi)部潮濕涼爽,空氣中可以嗅到泥土的味道。整個地下室的氛圍讓人覺得這里是科幻世界和夜店的混合體。
地下室的一張桌子上擺著許多盆成熟的鹿茸菇,每盆外面都裹著一層玻璃紙。她們送了兩盆給我和我的翻譯露西婭。那天剛好是朝鮮族開天節(jié)的前一天。一位女士告訴我可以用鹿茸菇泡茶喝,想甜一點可以加一些紅棗。
之后,李先生帶我參觀了他在一棟大樓頂部建設的堆肥系統(tǒng),他狹小的辦公室也在這棟樓里面。整個天臺都被他改造成了空中花園,有金盞花、南瓜、薄荷等植物,除此之外,還有一棵棗樹。花園的養(yǎng)分就是靠堆肥提供的。此外,他還在大樓的停車場種上了“綠色帷幔”攀緣藤本。屋檐下可以看到一個大圓筒,固定在一根可以旋轉(zhuǎn)的金屬桿上,有點像固定在桌上足球橫桿上的運動員。這種設計讓堆肥的通風變得極為方便。他打開了圓筒的蓋子,里面是深色的混合物,聞起來有點像清潔劑。
有機垃圾變成堆肥需要幾周到幾個月的時間,其間,數(shù)十億微生物會以有機物中的碳和氮為食,干燥的棕色有機物提供碳,綠色的有機物提供氮。微生物在里面活動,需要氧氣,這一般通過攪拌有機物提供。氧氣不足,堆肥會散發(fā)出臭雞蛋的味道;氧氣過量,堆肥會散發(fā)出氨水的味道。不過,比例如果恰當了,堆肥聞上去就會是清新的泥土味。
李先生將一小桶廚余垃圾倒進圓筒,并在上面撒了些木屑,以提供更多的碳。隨后,他拿起一個舊的洗滌劑瓶,里面裝的是棕色液體,這就是微生物了。他往圓筒里倒了一些,蓋好蓋子后,又推動圓筒繞著金屬桿轉(zhuǎn)了幾圈。“好了?!彼f。這一套操作完成以后,我們就去喝珍珠奶茶了。
采訪間隙,我給家里打了個電話。我六歲的兒子跟我大聲說道:“他們很擅長堆肥啊——趕緊回家!別忘了給我?guī)婢?!”我的下一通跨洋電話打給了我的媽媽,她說她小時候,人們堆肥的方式要傳統(tǒng)許多,人們會拿著水桶到街上撿馬糞,撿回來以后會灑在花園里。她說我們現(xiàn)在把簡單的事情復雜化了。
首爾的都市農(nóng)業(yè)搞得如火如荼,有50萬人熱衷于此,但即便如此,首爾生產(chǎn)的堆肥還是用不掉?!拔覀冇谐啥训亩逊??!苯鹋繜o奈地搖了搖頭,“廚余垃圾實在是太多了?!?019年夏天,剩飯剩菜給動物當飼料的做法還被叫停了。人們眼下提出的解決方案是降低堆肥價格或者提高堆肥品質(zhì)。現(xiàn)在的堆肥普遍鈉含量超標,提升品質(zhì)的方式就是將堆肥和別的肥料混合起來使用。與此同時,韓國環(huán)境部還支持修建更多的沼氣設施,以便消化掉更多的廚余垃圾。
金女士表示,唯一能治根的措施就是設法減少廚余垃圾?!靶〔藢嵲谔嗔?。”她說。小菜堪稱韓國飲食文化的標志性特色。韓國人均每年產(chǎn)生的廚余垃圾是285磅。美國人并不以節(jié)約糧食著稱,但美國的人均量在210磅到250磅之間。我們或許覺得努力回收利用廚余垃圾沒什么太大的價值,但換個角度想,每個人的身后如果跟著200多磅廚余垃圾,還是挺恐怖的。
晚上,我和露西婭一起見了安先生米酒屋的老板安相炫,他給我們展示了他的餐廳是如何應對食物浪費問題的。安先生米酒屋地處鬧市,是一家米其林餐廳,最出名的就是店里的吧臺和烤肉。
安先生37歲,身材纖細,穿一身黑色服裝。他先帶我們看了一下餐廳裝廚余垃圾的小桶,后面會有人過來將廚余垃圾運走。他說:“韓國餐廳文化的歷史很短。”以前當然也有餐廳,但談不上餐廳文化。1986年,韓國舉辦亞運會,1988年,韓國舉辦夏季奧運會,餐廳這才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它們的目標當然是外國游客。那一時期,韓國的城市高速擴張,很快就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化,本地人沒多久也成了餐廳的????!澳菚r候,韓國餐廳追求的就是‘豐盛二字,要體現(xiàn)我們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成就?!卑蚕壬f。今天的韓國消費者到傳統(tǒng)的韓國餐廳消費,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享用免費小菜的習慣。他說:“那么多碟小菜其實就是個擺設,絕大多數(shù)最后都進了垃圾桶。”
上世紀90年代,政府提出過一些減少食物浪費的倡議,其中就包括“光盤日”。不過,真想減少食物浪費,就要改變?nèi)藗儗Υ蟛偷恼J知。有的餐廳認為傳統(tǒng)韓餐就是要配小菜,有的則認為這種所謂的傳統(tǒng)其實是現(xiàn)代的發(fā)明。有一小部分餐廳現(xiàn)在對小菜收費,安先生的餐廳就是其中之一?!拔覀兪召M不假,但我們提供的都是上等小菜,顧客樂于吃這樣的小菜?!彼Φ?,“顧客一開始當然不高興,他們覺得餐廳太貪心了。不過,經(jīng)過五年的沉淀,顧客已經(jīng)接受了這種變化。”
吃飯的時候,露西婭說其實還有更簡單的方法來減少浪費,那就是讓浪費這件事變得很遜,或者說讓不浪費這件事變得很酷也成。她跟我舉了個例子,首爾當初為了減少瓶裝水的銷量,在推廣自來水上下了很大功夫。市政府特意給首爾的自來水起了個名字:“阿利水”。這個詞在韓語里有神清氣爽的意味,此外,橫穿首爾的漢江,古名就叫“阿利水”。
服務員端上了美味的食物,有鮑魚,還有配有綠葉菜的熏豬肉。外面下著大雨,臺風“米娜”已經(jīng)淹沒了韓國南海岸的部分地區(qū),但到了首爾,臺風的威力所剩無幾,我們看到的就是普通的瓢潑大雨。那一頓飯,我們吃了個精光。
[編譯自美國《紐約客》]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