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海霞
村東頭立起一棟二層小洋樓,住進去一對老夫婦。
老婦人體胖面善,愛說笑,搬來沒多久,就和大家打得火熱;老頭卻寡言少語,精瘦黧黑,見誰都是一副木訥的表情,像是戴著塑料面具。
大家聽老婦人喚老頭為“木頭”,不由得暗地里笑——怎么取這樣的名字?再一想,又覺得挺形象,很符合老頭的脾性。后來才明白是聽錯了,老人名叫“穆同”。雖然知道弄錯了,大家也不愿改過來,私底下聊起老頭來,還是叫他“木頭”大爺。
聽說老夫婦的兒子在城里做大買賣,掙了不少錢,見村里風(fēng)景好,空氣也好,特意建了個小洋樓給父母養(yǎng)老。房子建好后,兒子卻很少來,偶爾見到一輛小轎車停在樓下,只是片刻的工夫,就又一溜煙地跑得沒影兒了。
老婦人手腳勤快,閑不住,屋前屋后地忙。她在院子里種了桂花樹,墻邊栽了蘭花草,還把屋后收拾出來,種上了蔬菜和瓜果。青菜、蘿卜噌噌地長,肥厚的葉片很快蓋住了原本荒蕪的土地。
后來,老婦人又在園子里種下兩棵桃樹、三棵橘子樹。每到春夏時節(jié),園子里紅影飄搖,白云涌動,香甜的氣息被風(fēng)送出好幾里。
老頭卻極少做事,每天悠閑得很。早晨老婦人在園子里侍弄菜地時,他就在一旁拄著拐杖看,只偶爾搭把手,給老婦人遞個凳子,或拿個筐子。更多的時候,他就在那里靜靜地看??词裁茨??除了菜葉上緩緩爬過的螞蟻,天邊徐徐飄過的云,似乎也沒什么好看的,他卻能呆呆地看上好久。午后,老婦人戴著老花鏡在桂花樹下納鞋底時,他就在一旁閑閑地看書,不發(fā)出一點聲響。書敞開著,落滿陽光和樹影,卻是好半天才翻過一頁去。
旁人很少聽到老頭說話,他和老婦人之間的交流多數(shù)用眼神。老婦人卻是極愛說話的,話頭像線團般纏纏繞繞,扯到東又扯到西,總沒有盡頭。有一次不知道老婦人說了句什么,老頭咧開了嘴,眉眼瞇成了縫——他竟然也是會笑的。
大家偶然聽老婦人說起,才知道老頭身體不好,有各種慢性病,一天三次,吃的藥比飯還多。大家都以為病懨懨的老頭會走在老婦人前頭,卻沒想到,先走的竟是老婦人。老婦人走得很突然,也很安詳,在一個春風(fēng)拂柳的夜晚沉沉睡去,再也沒有醒來。
老婦人走了,大家都擔(dān)心老頭沒了依靠,也活不長了,沒想到卻不是這樣。
兒子請了保姆來照料老頭,卻總被老頭板著臉給攆跑。他不是說保姆炒的菜太咸、煮的飯?zhí)?,就是說她們走路時聲音太響。接二連三地換人后,兒子也沒了耐心,索性隨著老頭去,他只是隔三岔五地派人送些魚、肉和鮮奶來。沒想到老頭自己摸索著做飯,身子骨竟一天天硬朗起來。
園子里,三月桃花照常開,九月橘子照樣掛滿枝頭,一切似乎都和從前一樣,只不過原來老婦人待的地方,換成了老頭。
每天早晨,老頭照常會去園子里呆呆看上一會兒,然后緩緩蹲下身去,一點點摸索著給蔬菜除草、施肥。午后,他仍舊坐在桂花樹下,捧著書閑閑地看,一坐就是好半天,偶爾抬頭看看天,嘴里念叨些什么。桂花花瓣輕輕落到他的白發(fā)間、書頁上,他也無知無覺。
有人路過時,隱隱聽到老頭在說話,心生好奇,于是站住腳側(cè)耳去聽。原來老頭是在念叨:“老太婆,別擔(dān)心,我活得好好的呢!你的菜啊,花啊,果啊,我都照顧得好好的呢……”
那人心頭一震:原來老頭頑強地活著,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老婦人。在他往日的沉默和木訥里,竟深藏著懂得和陪伴。
從那以后,聊到老人時,大家不再用戲謔的語氣,而是恭恭敬敬地稱他為“穆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