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卓子
內容摘要:張學東的小說以短篇見長。其作品大多以生活的大西北為背景切入普通人的生活,講述他們的喜怒哀樂,并從中揭示人生的真諦,見證生活的美丑,以簡練的語言描述西北普通的生活,普通的人、普通的人性。其作品娓娓道來,不事雕琢,文筆樸素,見解中肯。本文從三個方面闡述張學東小說的思想內涵。
關鍵詞:張學東 短篇小說 人性 信念真情
孤燈夕張,捧起張學冬的短篇小說,竟然一發(fā)不可收拾,久違的激情在這一刻被點燃。當最后一頁在我的手中落下,我卻沒有了愉悅和沖動,任憑漆黑的夜晚肆意的包裹,可我感到一絲絲的寒意,一點點的凄涼,一縷縷的清冷,兩股戰(zhàn)戰(zhàn),汗不敢出,幾欲窒息。我仿佛看到一匹從遠古走來的老狼,伴隨著北方的曠漠,凌亂的鬃毛,帶血的嘴唇,衰弱的身形,卻更有一雙清晰,深邃,粗野,冷酷的眼睛,步履蹣跚,卻目光堅定。遠處的天際,隱隱雷鳴,煙云飛度,長河滾滾,山形巍巍。
無畏,鎮(zhèn)靜,從容,執(zhí)著。慢慢的,靜靜的,走進,走近,消散了它的容顏,消散了他的身形,融進蒼涼的天際。那首上世紀流行的臺灣歌手齊秦的《北方的狼》,熟悉的歌曲,低沉憂郁,竟然如此清晰地在我心中吟唱: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走在無垠的荒野中。凄厲的北風吹過,慢慢的黃沙掠過。我只有咬著冷冷的牙,報以兩聲長嘯,不為別的,只為那傳說中美麗的草原。
張學東就是那匹行走在遠古空間的狼,永遠在尋找自己美麗的草原,盡管遍身荊棘,露水為霜,卻從來沒有放棄自己的追求和夢想。他以自己熟悉的農村生活為場景,作為自己的曠野,肆意而又放縱的馳騁在自己的心靈里,交織出驚心動魄的情節(jié),幻化出栩栩如生的人物。我盡然驚訝的發(fā)現(xiàn),我兒時,少年甚至青年的生活畫面,在他的小說里面都能找得到,幾乎就在我昨天的衣襟上,跳動,狂舞:山花映日,綠水纏繞,乳燕翻飛。冬日的積雪,緊縮在那已經(jīng)住過好幾代人的老房子;春風劃過,秋天的麥場,忙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過年的爆竹,火紅的春聯(lián),妹妹的花衣裳,牛頭上的紅紙花,鐵桿般的楊樹上的喜鵲窩……他似乎就是我的生活,我盡然不是在小說里漫游,就是在重溫我的過去的生活。被生活的重壓壓得喘不出氣的各色形象,(《等一個人》中的老祖父,溫厚,韌性的父親;善良、忍讓,卻從不失去生活信念的母親,以及那個讓我們一家不能安生的韓老七;《打賭》中的汪銅;沒拿錢被趕下公交的采蓮;為了自己執(zhí)著信念的草葉兒;還有楊改花等)在他們的祖先生活過的土地上,繼續(xù)著前輩的故事,演繹著前世、今生?;蛟S這樣的故事就從來沒有改變過,或許這樣的故事會重新上演,主角都可能在生活的耳鬢廝磨中,最后走向自己的人生歸宿。
“生存還是死亡,這是個問題。”是人,就躲不過,“死生,人之大事也。”
在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茂林修竹中,流觴曲水的王羲之,也油然發(fā)出這樣的感嘆。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更說“親人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生生世世,生生死死,人,不就這么個過程嗎?在生存中沉吟,在死亡中嘆息,更在生活中收獲。我想說,張學東的小說,尤其是短篇小說,就是以簡單的生活、場景,演繹人生的悲苦愁情,挖掘人性的潛層暗流,綻放人性的美丑真假,沒有矯飾,漂白的猙獰中,讓我們唏噓感慨,淚雨滂沱,抑或“漫卷詩書喜欲狂”中正視自己。“因此,我們腳下的土地突然之間發(fā)生了這樣一種微妙的變化。”(《打賭》)
是啊,誰又是不幸的呢?我們?你們?他們?每一個生存在自然世界的生命,既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因為每一個開始的今天,就是結束的明天。命運永遠會以悲劇結束,這是我們的幸運,因為這最公平也最公正。所以張學東他是一位偉大的踐行者,更是我們精神領域的引航者。我們敬畏生命,更敬重對生命的神圣有著透骨悟道的人。
一.古老的信念
在農村,人們之間交往當中,恪守的最重要的法則不是法律,甚至法律在這里也不置可否,更多的是從老祖宗、老輩們那里傳承而來的規(guī)矩,這里包含了人倫、道德、操守、節(jié)氣、良知和信念。當一個人做錯了事情,經(jīng)常聽到老人們指責道“不懂規(guī)矩”。有人問為什么,老輩人回答說,這是老理,是老祖宗定下的。甚至外鄉(xiāng)人來了,先打問規(guī)矩是什么,免得犯錯。這就是入鄉(xiāng)隨俗。俗者,就是我們古老的信念和古老的傳統(tǒng)。張學東小說中,以西北農村這塊在中國大地上最堅硬的“堡壘”為背景,貫穿在小說中的精神是我們傳承千年的道德信念和傳統(tǒng)。
《等一個人回家》是張學東代表作之一,其前篇《送一個人上路》,可以并稱為姊妹篇。在內容上前后銜接,互為表里。復旦大學教授陳思和甚至發(fā)出這樣的贊嘆:“我相信這篇小說將會作為當代最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而進入當代文學史”。張學東以其樸素,剛硬,而又沉郁頓挫的筆墨,深情的寫出來流淌于中國北方農村最底層的古老信念和正義良知,將每一個人置身在傳統(tǒng)和信念以及良知的天平上拷問、稱量。雖然這份鞭撻和審視,得讓人感到疼痛,甚至是鮮血淋漓,目不忍睹,或許這就是這兩部短篇小說的魅力和靈魂。正如魯迅所言:真的猛士,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惟其如此,方顯本色。
《送一個人上路》以一個孩子懵懂的眼睛看世界,依然是撲朔迷離甚至有點詭異的鄉(xiāng)村生活氛圍。情節(jié)是祖父是生產隊長,那個生產隊飼養(yǎng)員韓老七因為侍弄牲口,不慎傷了男根,從此喪失了生育能力,一蹶不振。從此便訛上了祖父,長年累月賴在“我”家混吃混喝做死做活,直至真的死亡降臨。
《等一個人上路》便是在這樣的情境之下再次展開祖父的懺悔和自我救贖之路。祖父以他的行為,在經(jīng)歷自我內心的糾結和反省后,成就了自己的偉大,盡管他被小孩肆意的騎跨,可他的靈魂的偉大,讓人頓生敬畏而不敢審視。我在深深被震撼的同時,想到了《趙氏孤兒》中的民間醫(yī)生程嬰。以程嬰為首的一群古代英雄為了自己的人生信念,舍生取義、不屈不撓、敢于獻身。其實,英雄并非天生就是英雄。人的一生,會經(jīng)歷很多事。不管走了哪條路,不管經(jīng)歷什么事情,人生的結點終會標明生命的質量。正如程嬰,他是一個醫(yī)者,一個悲天憫人的義士,一個視死如歸的瘋子,一個無怨無悔的丈夫;更是一個洞悉人性的智者,一個至仁至善的信徒,一個正義的踐行者。
蜀漢丞相諸葛孔明,其隱居隆中,樂耕隴苗,撫琴唱和,自在逍遙,一旦答應劉備的“三顧茅廬”要約,便一生躬行實踐,嘔心瀝血,六出祁山,匡復中原,最后落得個秋風五丈原,相星垂落,草木含悲,后人以“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諸葛大名垂宇宙,千載誰堪伯仲間”嘆之,慨之。以及蘇武牧羊十九年,臥雪嚙氈,持節(jié)旄,望故國,矢志不渝?!帮L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荊軻,“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的岳飛,戰(zhàn)死疆場,一門忠烈的楊家將,“望門投止思張僉,忍死須臾待杜根”的譚嗣同,這些都成為民間的道德楷模,耳濡目染,潛移默化的深入民間的血脈中,成為百姓的行為做事的準則。
二.人間的真情
張學東的短篇小說,《剃了頭過年》起筆很平常:快過年了,可是家里一點過年的氣氛都沒有,誰也不知道父親在忙些什么。一般來說,就可以戛然而止了。而這時的張學東偏要多寫那么幾筆,因為有了這幾筆,打動人的東西一下子就凸顯出來。小說結尾,游街批斗、把紙帽子揉成一團,笑聲一掃陰霾之氣,它把一個沉重的關于生活、社會、歷史的故事,轉化成了人性力量的故事。這種力量最終是以母親的笑聲展現(xiàn)出來的,此前它一直隱含在敘述當中。過年,中國人最古老的傳統(tǒng),她以無法更改的力量,組織和運轉著每一中國人,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人們血脈中的滲透,因此只有古老的傳統(tǒng)和信念再給我們這些活在底層的“賤民”以無以倫比的力量,讓我們在任何的打擊和磨難中,能夠挺身而起,活著,堅強的活著,笑著活著。盡管我們的笑聲,母親的笑聲,就像那狂風掠過的野草,脆弱,渺小,可我們感受到的那就是真正的人,大寫的人。
三.人性的直視
人性即人的本性。人性有兩種含義,一種含義是作為中性詞,在中國文化中,對人的本性,有以儒家孟子為代表人性本善論,也有以儒家荀子為代表的人性本惡論的觀點;一種含義是指作為人應有的正面、積極的品性,比如慈愛、善良,通常以后一種涵義居多。
在張學東的短篇小說《寸鐵》中,主人公汪銅就是這么一個典型的代表。汪銅和寡母相依為命,在村里應該是弱勢的,看盡白眼,受人欺凌的。當然,內心也更是自卑的。可自卑的心理又往往導致自我意識的覺醒,那就是渴求自尊??蓪τ谝回毴缦吹哪缸?,拿什么取得這樣的自尊呢?汪銅依然選擇了一種最具暴力的東西--火槍。因為那是誰也沒法躲避和最具有殺傷力的火器。而人類對火器的使用,從來都是以消滅對方為目地的。雖然小說中只寫到了汪銅用它來和別人打賭,來贏取火柴,誰又能不說那是為了贏得自尊,贏得勝利者的笑容,看到對方的失敗而產生的自信呢?韓田鹿教授在真假美猴王中說:每個人在心底,都有一個本我,即最真實的自我,這往往影藏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幻化塵影,在時刻驚擾著你,過你與外在的自我斗爭,而這個本我,卻是自己惡的隱藏之地。小說中多次寫到汪銅在使用火槍時的自信的神色,以及拿槍時的兇悍,這個未成年的孩子的行為。卻最深沉的將這種惡的本性畢露無疑。最后汪銅已經(jīng)完全是一個極具獸性的動物,隨時可以撕裂對方。人性的泯滅,只能是動物本能的增加。再加上對水槍的執(zhí)迷,誰能保證這個“動物”不會去傷害自己的同類呢?而最殘忍的是,當胡隊長把他家的狗砍死后,在埋葬的時候,他竟然極端鎮(zhèn)靜而又兇殘的將狗的根割了下來。讀到此處。我已經(jīng)毛骨悚然。汪銅已經(jīng)不是在單純的去干一件簡單的事情,我們可以這樣理解:作為胡隊長,一村之長,擁有絕對的權力和威嚴。全村人匍匐在他的腳下,像“狗”一樣的活著,乞求利益的最大分配和廉價的賞賜,人已經(jīng)成為了“狗”,只能表示狗一樣的忠心,以乞求得到主人的愛憐。
悲乎,我讀到的是魯迅發(fā)出的“我處在著非人間”的慨嘆,這就是那個年代最真實的寫照,權力和專制已將人們最善良的良知湮沒和閹割,而汪銅家的大花狗竟然將胡隊長的狗“強奸”了,這是對狗的欺凌,更是對胡隊長權威的蔑視和挑戰(zhàn),這是胡隊長絕不能容忍的,于是胡隊長痛下殺手,解決了大花狗。這已經(jīng)不是狗的事情,而是人的權利和尊嚴的對決。這種鮮血淋漓的“狗”事,是“人”事,是人的碰撞,更是人性的爆炸,就像是是汪銅的槍一樣,噴射出的是殺人的火焰。而汪銅割掉的狗根,就是自己勝利的象征,必須保存,那是驕傲,那是自尊。在骨子里,自己就是一個勝利者,故而勝利者的心理是極端自負的。甚至打賭時,竟然是狗的“根”。而且是當著胡隊長的女兒小扁子的面,這難道不是一種炫耀嗎?是對自己強大的證明,是對胡隊長權力的不屑,也更是自尊的夸大和扭曲。這就是這么一個未成年的、弱勢的、底層的最直接的反抗。這就像魯迅筆下的阿Q一樣,在精神上的勝利。這是一種自我的意淫,也是隱藏在內心的“惡之花”的綻放?;饦?,狗根在文中的象征意義,就是人性中的丑惡、殘忍,殺戮和報復。最后,我們隱約知道,會隊長對汪銅寡母的侮辱,也是事情的緣由之一。最后小扁子成為了又一個犧牲品、扁子美麗和溫順,卻更加助長了汪銅的惡任,這在小說中有詳盡的摘寫,恕不贅述。惟其這樣,這種沉甸甸的對人性的揭露和寫照,也就顯得更加突出,也更加發(fā)人深省。
我們探討人性的目的在于:如何更好地解釋、激發(fā)、引導、組織人類行為,如何更好地實現(xiàn)人類存在。(引用《高級動物》)按照這個思路,張學東在小說中對于人性的叩問及生存苦難的體恤是有聯(lián)系的,他試圖以醒目的意象來照亮卑微的生命困境,這使得客觀意象本身所呈現(xiàn)的鮮明性與醒目性與丑陋、齷齪的現(xiàn)實生活,以及人們面對苦難時所暴露出的善良與丑惡,自尊與卑賤,真誠與虛偽相互交織,就像一幅象征派的油畫,你盡可以去想像。
文學就是人學?!叭魏挝膶W都是人學.人類的文學史,就是人類的靈魂史。”人絕非生而為惡,更大程度上是后天的生存環(huán)境對人的天性和性格進行了改造,如汪銅的作惡與邪惡,絕非出于其最初的本心,也就是每個人都是一張純凈的紙,而后世的生存環(huán)境對人的塑造和形成起到了最終的作用。這正如歷史上孟母三遷的故事,強調的就是此點?,F(xiàn)在的網(wǎng)絡流行語“如果有一天我變壞了,請告訴這個世界,我曾經(jīng)純真過?!币詿o奈的語調訴說著這個社會對人性的影響和鍛造。也表現(xiàn)了人們被這個世界強行打造以后的自甘墮落。在撲向黑暗中的雪中,作者借助雪這個意象,來反復對照苦難重壓下,人類的生存困境。這篇作品中,雪在加重人類生存的苦難,小綾子這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在小小的年紀卻經(jīng)歷了父親出車禍,母親離家出走的痛苦,然而小綾子卻始終用自己的純真善良承受著苦難的洗禮,如果說這篇小說中的雪作為苦難的砝碼又一次暗示了人類無法超越的困境,那么綾子對苦難的態(tài)度卻證實了人對苦難承受的可能性,在小說中,“雪”的意象的應用是冷峻而深沉的,它與作家對于人類苦難的新的思索密切相關。而在海綿中,雪的意象以一次出現(xiàn),而且比撲向冬天的雪更寒冷、更殘酷,因為它是以兩條人命為代價的。
“人性就是從根本上決定并解釋著人類行為的那些固定不變的人類天性。顯然,這種人性具有對人類的普遍適用性,并在深層制約著人類行為。此種人性,與其叫做人性,倒不如稱作“人類的天然法則”更為確切?!保ā度诵裕┒诵杂质谴嬖谟谖覀兩畹狞c滴中,滲入我們的骨髓中,成為我們每個人的生活習慣和思維習慣,進而成為我們的性格,又上升為我們群體和民族的文化,影響著世代生活在這片熱土的飲食男女,散布在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每一代的門前屋后,甚至是那山坡上的每一片春花,每一縷的月光里。我們,張學東,都是生活的演繹者,都是生命的繼承者,但更多的是張學東是生活和生命的提煉者,我們是他的舞臺,他是永遠的觀眾,是一位能穿越風雨如盤的歲月,而尤以老僧入定的禪悟,將我們定格在他的作品中。臨近篇末,想起食指的詩歌《相信未來》,作為本文的漁歌晚唱。
參考文獻
1.張新穎:《母親的笑聲、現(xiàn)實和敘述-談張學東的幾篇小說》,《南方文壇》,2009年第1期。
2.張學東:《作家的進與退(創(chuàng)作談)》,《西湖》,2008年第11期。
3.[法]波德萊爾:《波德萊爾詩全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380頁。
4.張學東:《應酬》,河南文藝出版社2010年,第69頁,第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