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木薯

梁柱生

在以糧為綱的年代，生產(chǎn)隊允許村民們在山上開一塊自留地。因是坡地，離家又遠(yuǎn)，所以一般都被眾人用來種木薯。春天把四五寸長的木薯莖橫插到地里，秋天就可以收獲木薯。木薯一尺多長，酒盅一般粗細(xì)。每株都長五六根。木薯收上來后，刮木薯的工作就落到了我們小孩身上。

我們一手拿木薯，一手持竹片，一下一下刮去木薯那層粗糙的表皮。把刮好的木薯放到屋頂上曬干，拗成兩寸長的一截截，再挑到碾房去用粉碎機(jī)打成粉，就可以做木薯饃、木薯粥吃了，當(dāng)然也可以喂豬。

那時，父母把一擔(dān)擔(dān)木薯挑回來，就叫我和弟弟刮。因動作機(jī)械，時間一長，我們就覺得厭煩了?？粗切┒逊e如山的木薯，我們沒有絲毫豐收的喜悅。

有的人家，為了補(bǔ)償刮木薯人的辛苦，同時也為了嘗嘗鮮，木薯刮出來后，都要煲一頓木薯吃，我們家卻從來不。就是煲，也是煲曬干后的木薯?？伸夷臼砀傻奈兜滥挠徐疑臼砗贸裕?/p>

這天，父母出門去挖木薯前，給我和弟弟下了任務(wù)，每人刮五擔(dān)木薯，晚飯之前完成。弟弟為人老實，埋頭苦刮。我好動，坐不住，刮得三心二意，還偷工減料，每根木薯刮幾下，也不管刮干凈了沒有，就放到一邊?？删褪沁@樣，這五擔(dān)木薯也不知要刮到啥時候才能刮完。

我正唉聲嘆氣時，門口光線一暗，抬頭一看，是水子過來串門。

水子跟我年齡相仿，是村里出了名的“調(diào)皮大王”。他家成分不好，隊里沒給他家分自留地，所以他家沒有種木薯?？吹絼e的人家煮香噴噴的生木薯吃，他饞得直咽口水。有人作弄他，故意把木薯嚼得山響。他覺得沒趣，就轉(zhuǎn)到我這兒來了，因為我跟他的關(guān)系還不錯。

我靈機(jī)一動：“水子，過來幫我刮木薯，刮完一擔(dān)，送你一根，怎么樣？”水子一喜：“當(dāng)真？”“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水子就過來坐到我坐熱了的小板凳上，拿起竹片，飛快地刮起木薯來。他因為很少干這種活兒，所以有種新鮮感，刮得快也可以理解。

把任務(wù)承包出去后，我渾身輕松，就去外面玩，一直玩到太陽下山才回來。父母自然還在地里收木薯，弟弟也刮完了四擔(dān)。而我那五擔(dān)木薯，全都變得光溜溜的，還有那些我偷工減料沒刮干凈的木薯，水子也幫我刮干凈了。

弟弟說：“他刮得很快。刮完后，他就拿上五根木薯回家去了?！?/p>

傍晚，水子的媽媽喊兒子回去喂豬，見沒有回應(yīng)，就挨家逐戶地問。有人說，他幫柱子家刮木薯哩。水大娘就跑過來問，我說：“他刮完木薯早回去了。”我沒把獎賞五根木薯的事說出來，怕父母知道后罵我。這樣，水子幫我家刮木薯就成了做好事，學(xué)雷鋒。

水大娘說：“怪了，回了家咋個沒見著人呢？”大家見天快黑了，就幫她找。這一找不打緊，竟發(fā)現(xiàn)水子躺在樟木社那兒一動不動，沒了氣息，看樣子像是撒尿撒到半途時倒下的，褲子還沒來得及拉上來。

人們就說：“哎呀，一定是讓社神給治死了！水子也忒大膽了，竟敢往社神的供桌上滋尿！”

當(dāng)?shù)厝顺绨莨艠?，常在古樹處設(shè)社神，逢年過節(jié)在那兒祭拜。樟木社那兒有一株三人合抱的香樟樹，原先建有小廟，“破四舊”時拆了廟，砍了樹，但人們?nèi)匀唤兴聊旧纾⒄J(rèn)為社神法力無邊，現(xiàn)在把水子克死就是有力的證明。

水大娘為兒子拉好褲子，號啕大哭。

這時，赤腳醫(yī)生過來，摸摸水子的身子，心口尚有余溫。又扳開嘴巴看了看，問：“他今天吃了什么東西？”水大娘哭哭啼啼說：“還能吃啥子，就是家常便飯?！薄八@樣子像是木薯中毒?！薄拔壹夷挠心臼韱眩　彼竽镉挚蘖似饋?。

我心里一咯噔：難道是那五根獎賞的木薯惹的禍？

在此之前，我也聽說過木薯有毒，可村里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這樣的事，便認(rèn)為那是大人哄小孩的，目的是叫小孩別貪嘴，好多留幾根木薯賣錢。

眾人聽了赤腳醫(yī)生的話后，也不以為然：“你說木薯有毒，可為啥我們吃了沒事？”

赤腳醫(yī)生說：“我咋個知道，但水子的癥狀很像木薯中毒?！?/p>

為大隊開拖拉機(jī)的二叔說：“我今天三頓都吃木薯，還不是好好的！”

這時，旁邊有人喊：“可能就是木薯中毒！你們快來看，他在這兒煨木薯，還沒吃完哩！”

我們跑過去一看，那兒用斷磚圍了一個火塘，中間是一堆還有余溫的草木灰，旁邊放著三根生木薯和一根煨熟的木薯。我拿起那根熟木薯，還是溫的，從中間拗?jǐn)?，香氣撲鼻，饞得我真想啃一口。赤腳醫(yī)生一把奪過來說：“不能吃！”

弟弟說：“這是水子從我們家拿走的五根木薯，他煨了兩根，吃了一根?！彼竽飭枺骸八麨樯兑獜哪銈兗夷媚臼恚俊?/p>

我只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赤腳醫(yī)生更加斷定水子是木薯中毒，立刻叫二叔開上拖拉機(jī)，把水子拉到公社衛(wèi)生院去洗胃。二叔為難道：“如果是貧下中農(nóng)中毒，那沒說的，可他是……”

赤腳醫(yī)生說：“人命關(guān)天，先搶救過來再說！來回的柴油錢，我出！”水大娘也給二叔跪下：“求求你救救我娃兒……”

二叔開來拖拉機(jī)，水大娘把兒子抱上車斗，赤腳醫(yī)生同往。經(jīng)過搶救，醫(yī)生把水子從死神手里奪了回來。

天黑透后，父母收木薯回來聽說了這事，父親把我罵了一頓，之后說：“這下你明白了吧，為啥每年收木薯時我們都不煮生木薯吃，是因為我們種的是苦木薯，有毒，而其他人家種的是甜木薯，沒毒！”

“既然有毒，你為啥還要種？”我感到很不解。

“因為苦木薯產(chǎn)量高，淀粉多，曬干后它就沒有毒了。”父親嘆了口氣，“自留地只有巴掌那么大，我還不是為了多收些木薯，填飽你們的肚子？”

那批木薯曬干后，父親悄悄給水子家挑了兩籮筐過去，免得他們家斷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