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后遺癥

唐合萍

顏鋒是我們班的班長，被同學們稱為“四小天王”之五。有人曾說，如果顏鋒早幾年被星探發(fā)現，根本就沒“天王”什么事了。

且不說顏鋒的學習成績如何名列前茅，也不說他那沙啞低沉的男中音如何撥人心弦，單憑他那單手投籃的姿勢，以及騎著山地車從櫻花樹下呼嘯而過的颯勁兒，已經足以令同學們特別是女同學們尖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下巴上有個淺淺的印記，據說那是他躁動的青春期留下的后遺癥。在我們老家，這種印記俗稱為“小眼皮”。就因為這個“小眼皮”，顏鋒苦惱異常，天天照鏡子。為了去掉它，他用過各種方法，可是都不管用。我們勸他，說如他這般玉質金相，哪會因為一個幾乎看不出來的“小眼皮”影響尊容呢？可無論怎么說，總說不到他心里去，他還是一天到晚跟那個“小眼皮”較勁。

僅僅從對待這個“小眼皮”的態(tài)度上，還不能足以說明顏鋒的完美主義在心里根深蒂固的程度。大學宿舍里的臟、亂、差，相信大家都印象深刻，可有顏鋒的宿舍就不一樣，有他的宿舍永遠整潔干凈。四年大學生活，沒人見過他的鋪上有一絲褶皺，也沒有人敢在他床上坐哪怕半分鐘。如果舍友的床鋪亂了，他會毫不留情地對其加以指責，同時也會幫他們把鋪面整理平整。

有天晚上，大家已經快睡著了，顏鋒突然開燈下床，大家以為發(fā)生了什么大事，都瞪著眼看他。結果，只是地上的暖瓶沒有擺放整齊，他下床來仔細地將它們一一擺整齊了，才上床睡覺。舍友們見他如此鄭重其事的樣子，不禁面面相覷，繼而啞然失笑。

大三的時候，顏鋒曾經追求過我。我把這件事告訴給了同宿舍的孫雯，驚得她顧不上咽下剛吃進嘴里的冰激淋，張著大嘴巴問我：“他追你？他那個刻板勁兒，跟你這馬大哈能擺到一個盤里去？”沒等說完，已經笑得冰激淋流了一下巴。

在我們宿舍，我和孫雯的粗拉勁兒是出了名的?？伤@么說，我也不高興，我趁勢在她臉上抹了一把，說：“笑什么笑！顏鋒追我有什么不好？”孫雯沒接我的話茬，毫不在乎地抬手擦了一把臉，煞有介事地說：“本小姐今天也用上奶油洗面奶了。”看著她沒心沒肺的樣子，我又好氣又好笑。

顏鋒的學識與才華，是我所仰慕的，但想到如我這般不拘小節(jié)的人，與一個完美主義者長期相處，不啻于給自己上了一副枷鎖，此事便到此為止。后來他又追我們宿舍里的北北。北北不但人長得漂亮，家教也極好，平時不太跟我們來往，像只白天鵝一樣孤傲。

當時，我們都一致看好他倆，覺得這才是林徽因與梁思成的再版。可交往沒多長時間，他們之間就出現了裂痕。

有一次，他們約好一起去看電影。出去沒多久，北北就哭哭啼啼地回來了。原來，出去的時候，北北走得太急，雨后泥濘，裙子后邊不小心濺了幾個小泥點。顏鋒讓她回來換身衣服，北北覺得時間有點緊，再說就幾個小泥點，又不是很顯眼，就沒換。

顏鋒雖然沒再堅持，可有些不高興。出了校門沒幾步，上公交車時，北北的高跟鞋又踩上了他的旅游鞋，看著潔白的鞋面上刺眼的鞋印，顏鋒更不樂意了，可他還是壓制著，只說了句“走路長點眼”，就拉著臉再也沒說一句話，臊得北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不巧的是，剛進影院大廳，迎面跑出來一個小孩，與北北撞了個滿懷，剛買的可樂灑了北北一身。顏鋒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奪過可樂杯子，使勁摔到垃圾箱里，咬牙切齒地說：“不喝你會死??？！”北北也是個公主脾氣，哪里受得過這種氣，只因仰慕顏鋒已久，對他才一忍再忍，這時，她再也忍不下去了，氣哼哼地扔下顏鋒，哭著回了宿舍。后來顏鋒各種道歉、補償，倆人才重歸于好。再后來，我們都忙著畢業(yè)前的諸多雜事，對于他們倆的事，也就無暇過問了。

有天晚上，我們在宿舍里談論畢業(yè)后的去向，有人問北北畢業(yè)后是否隨顏鋒留在省城?！拔覀冊缇头至??！北北崩淅涞貟伋鲞@么一句?！胺至?？”難道真應了那句“畢業(yè)即分手”的咒語？我們七嘴八舌地問她原因。

“他那個人，就是一個神經?。　北北闭f。

上學期顏鋒打籃球時，不小心磕掉了一顆牙齒，自從掉了這顆牙，顏鋒就像瘋了似的。我們笑道，對于一個完美主義者來說，本來臉上就有個“小眼皮”，現在又缺了一顆牙，那還了得！北北沒好氣地說，什么完美主義？他那人就是有病。雖然如此，北北還是好勸歹勸，又花天價給他種了一顆牙，才勉強將他從陰影里解救出來。

沒過多久，有一天早上，顏鋒照鏡子時，突然發(fā)現嘴巴歪了。他懷疑是種牙惹的禍。可種上的牙是根本取不下來的，顏鋒越想越惱火，指責北北，說都是她出的餿主意，種牙，種牙，結果把嘴巴種歪了！后來說鼻子也斜了。從此看人眼神都躲躲閃閃的，生怕別人注意到他的歪嘴。也是從那天起，他再也不敢笑了，就連別人偶爾當著他的面大聲笑一下，都說是故意給他難堪，取笑他?；@球場對他來說更是成了禁地，從此不越雷池半步。

北北實在受不了，就徹底跟顏鋒分手了。

我們聽完感慨了一會兒，為顏鋒的性格，也為他倆的愛情。

問過了北北，我們又問孫雯畢業(yè)的去向。孫雯憋了好長時間，才扭扭捏捏地說，她要隨顏鋒留在省城。聞聽此言，我們比聽到杰克遜死亡的消息還震驚。

孫雯這個向來有些邋遢的人，怎么跟顏鋒能走到一起的呢？大家都說，怪不得孫雯最近老往男生宿舍跑，衣服是換了洗、洗了換，床鋪也比以前整潔了，還有事沒事愛照個鏡子，原來是釣到金龜婿了。

孫雯說，像她這種農村出來的，能留在省城，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更何況顏鋒這么優(yōu)秀，遷就他也值得的。

原來如此。

畢業(yè)之后，我們各奔東西，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聯系。忘了是多少年后的哪一天，我正在辦公室埋頭整理著一堆月底報表，忽然有人敲門進來，說找某某人。來人面容有些熟悉，我使勁在腦海里搜索，終于想起來了。

“顏……原來是班長大人呀！”顏鋒那張曾經十分英俊的面孔，現在看上去略顯疲憊，乳白色的上衣上有淺淺的汗?jié)n。我正困惑著，他也認出了我這個老同學。未等坐定，就倒起了苦水。

當年分配時，顏鋒進了一家國企，后來憑著優(yōu)異的工作業(yè)績很快晉升為中層領導。開始時，他凡事要求完美的性格頗得領導們的賞識，但隨著時間推移，大家漸漸都感到，他的完美，近似于吹毛求疵，再加上他與人交往時渾身帶刺的毛病，這些都導致沒有同事愿意與他合作。生活中，更是沒什么人愿意與他交往。領導和同事們對他漸漸地由欣賞變得疏遠，再由疏遠變成厭惡，最后干脆聯手把他“做”出了局。

這無疑給了顏鋒當頭一棒。他困惑、苦惱，也曾借酒澆愁。當然冷靜下來以后，他還是想著該如何重起爐灶，另闖一番天地。

有一天，孫雯在家打掃衛(wèi)生，累得唉聲嘆氣，邊干邊抱怨家務活太耗費時間和精力。顏鋒看著孫雯彎腰哈背的樣子，突發(fā)奇想：何不研制一種既省時又省力的自動除塵器？一定會大受消費者歡迎！

此刻顏鋒就是為了推銷他的創(chuàng)新產品才來的，所以我們才能不期而遇。依我對顏鋒的了解，他研發(fā)的東西絕對錯不了，我說服領導，將他的產品留下了一部分。

此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顏鋒，也沒有聽到他任何消息。偶爾看到墻角的除塵器，腦海中會閃現出他的容貌。

有一天晚上，我很意外地在電視上見到了顏鋒。這才知道，這幾年他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作為老同學，我為他感到欣慰，也為他默默地祝福。

從此，顏鋒從同學變成了電視里的人，我們似乎成了兩個世界的人。有一次我去省城出差，沒想到竟然遇見了他。讓我吃驚的是，他的兩鬢已經有些花白，面色極其憔悴。

“老同學，你這是怎么了？”我驚問。

顏鋒恨恨地說：“還不是那顆牙！”他問我從外貌上看出他有什么變化沒有。我仔細打量了一番，說沒發(fā)現什么。誰知他卻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說，你仔細看看我嘴巴！

我仔細一看，才發(fā)現他的嘴角果然向左有一點微斜，但是不經意根本看不出來。我把真實的感覺告訴顏鋒，還特別強調說，真的不明顯。顏鋒說，老同學你就別安慰我了，我知道我這副樣子見不得人，都是那顆假牙惹的禍！

“沒畢業(yè)時不就種上了嗎？都多少年了，早就沒感覺了吧？”我問。言外之意是問他是否有排異反應。顏鋒表達的卻是另一層意思，他說確實沒畢業(yè)的時候就種上了，可也是因為這顆牙才導致他嘴巴變了形，所有的招聘、面試都沒法參加，幸虧上學的時候成績一直很突出，最后才被一家國企接納。剛工作那幾年，一是忙，再就是拋頭露面的機會也少，就沒太關注它。我說這顆牙對他的形象可以說一點影響都沒有，顏鋒卻根本聽不進去，說他天天出入各種場合，還時不時地在電視上亮亮相，天天歪著一張嘴像什么樣子！

“不仔細看真的看不出來！”看著他一臉痛苦的樣子，我再次重復了這句話。顏鋒照舊還是不理我這個茬，他一遍遍地說，你看不出來，并不代表所有人都看不出來。就是因為這顆牙，他現在睡眠都成了問題。我一再勸慰他，真的沒有必要太在意。結果我越勸他他越悲傷，臉上的神情好像是我故意編造謊言欺騙他似的，弄得我好不尷尬。

出差回來后，我和顏鋒基本沒再聯系。大約過了一年多時間，我突然接到他的電話，問我有沒有治療睡眠方面的熟悉的醫(yī)生。像我這種一挨枕頭就能睡著的人，還真不知道睡眠問題應該看哪個科。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來，我有個遠房表姐是做心理咨詢的，在業(yè)界還有些名氣。我問顏鋒，是不是可以找她看看。顏鋒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沒過幾天，顏鋒從省城趕來。他原來的四方臉變得又瘦又長，兩眼深陷，眼圈烏青，完全成了另一個人。

我要帶顏鋒去醫(yī)院，他一口回絕：“醫(yī)院來來往往那么多人，我這樣的形象，不等于是在人前暴露丑陋嗎？能不能求求你表姐，等她下班以后到她家里去?！笨次要q猶豫豫的樣子，他又加了一句，“我可以多付診療費的?！?/p>

看著顏鋒可憐的樣子，我也只好遷就他了。

表姐聽了顏鋒唉聲嘆氣的敘述，并沒有詢問他的病情，而是問他的工作環(huán)境和生活狀況，甚至包括個人和家庭經濟收入情況。然后她很輕松地對顏鋒說：“你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這么優(yōu)異的業(yè)績，這么幸福的家庭，真叫人羨慕。”

表姐的這些話，顯然沒有觸動顏鋒，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表姐如何解決睡眠問題，到底是什么病給他的身體造成了如此大的摧殘。

表姐用聽診器在顏鋒胸部、后背分別聽了聽，聽完后，越發(fā)顯得若無其事，說：“你這不是好好的嗎？怎么會覺得有病呢？”顏鋒也就越發(fā)不相信，皺著眉苦著臉申辯：“沒有病為什么睡眠如此糟糕？我查過一些資料，說失眠的根源在腦部，您別有顧忌，實事求是地跟我說就行，我經受得起?！?/p>

就這樣，一個說有病，一個說無病，推磨般轉來轉去一個多小時，表姐終于象征性地給他開了個方子，顏鋒才滿臉失望地離開了。

顏鋒走后，我給表姐打電話，問顏鋒的確切情況。表姐讓我轉告顏鋒的愛人，說顏鋒這種情況，屬于嚴重的心理問題，也就是時下人們所說的抑郁癥，并讓我叮囑他愛人，多關注顏鋒的內心，要多關心他，陪他多做一些戶外活動，能到外地旅游更好。最后她特別提醒，要留心做好監(jiān)護，他這種狀況，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

一個月后，孫雯打來了電話，我剛問了一聲好，她就泣不成聲。我嚇了一跳，趕緊問她怎么回事。她哭著對我說，她居然無意中發(fā)現了顏鋒的遺書。我一聽，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知道這還是表姐說的抑郁癥的一種表現。我把表姐說的話又對孫雯復述了一遍，沒有什么特效的辦法，只能多注意他，關心他。孫雯說：“怎么關心？整天關在屋里不動彈，說輕了不理，說重了就要死要活的，看來他是出不來牛角尖了?！?/p>

此事在我心里一直放不下。有天凌晨醒來，我突然想到一個主意，經常電話聯系的同學五六年沒聚一聚了，可不可以利用相聚的機會給顏鋒放松一下心情？我給孫雯發(fā)了一條微信，孫雯立即回復我好。第二天她又欣喜地告訴我，關于聚會的事，她跟顏鋒說了，顏鋒表現得很興奮，并說他還要再約上幾位，連同輔導員秦老師，總共有三四十人。聚會時間、聯系酒店等事宜，全由他兩人辦。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那天，按照與孫雯約定的時間，大家按時來到了酒店。是個星期天，都到得很早。秦老師還特意帶來了我們當年報到時的照片，從檔案上復制的，同學們一個個都像小傻瓜，卻也天真可愛。都說這次一定照一張像樣的合影，我提議讓班長顏鋒和夫人孫雯坐在秦老師兩邊，大家紛紛贊成，也是心照不宣。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二人的身影，直到過了餐時，也沒有來。同學們不由得都著急起來，好多人多次給二人打電話，都是無人接聽，直到聚會結束這倆人也未照面。

一場用心良苦的計劃，沒想到就這樣令人遺憾而困惑地收了場。

此后，我多次給顏鋒和孫雯打電話，卻一次也沒打通。問別的同學，也皆如此。

從此，我們再也沒見過顏鋒和孫雯，也沒聽到關于他倆的任何信息。兩個人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一起消失在我們所有人的視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