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希維亞托夫斯卡詩選

李以亮譯

主持人：姚 風(fēng)

主持人語：對我們來說，波蘭女詩人哈麗娜·波希維亞托夫斯卡的名字并不陌生，其部分詩作已被譯成中文，深受大家的喜愛。本期特邀詩人翻譯家李以亮翻譯了她的一組詩作，從中我們可以看到這位才華橫溢的詩人如何讓她短暫的生命在極富創(chuàng)造力的詩歌寫作中得以綿延。疾病讓她對死亡有極為敏感和清醒的認(rèn)知，這種認(rèn)知讓她的詩歌籠罩著一種痛苦和死亡的氣息，但這種氣息是明澈的，宛如溪水撞擊在石頭上濺起的純凈的水花，身體的病痛并未囚禁心靈，反而構(gòu)成強(qiáng)大的隱喻的背景，督促心靈更加急迫地去擁抱生命與愛情的熱度。非凡的想象力常常與令人驚艷的意象相遇，給予她的詩歌以一種獨有的聲音。

哈麗娜·波希維亞托夫斯卡（Halina Powiatowska 1935-1967），波蘭著名女詩人，也是波蘭戰(zhàn)后文學(xué)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早年在克拉科夫?qū)W習(xí)哲學(xué)。1958年，她前往美國接受心臟外科手術(shù)，并留在美國求學(xué)?；貒笤诳死品驕?zhǔn)備攻讀博士學(xué)位。因為身體原因，她一直生活在死亡的威脅下，她的詩歌最明顯的特征是其對于生活強(qiáng)烈的渴望。1967年10月由于術(shù)后并發(fā)癥而離世。她在生前出版作品不多，主要有詩集《手的頌歌》《又一個回憶》等。波希維亞托夫斯卡去世之后，波蘭出版了她的多種詩集，主要有四卷本《選集》，其中頭兩卷為詩歌作品，包括五百余首抒情詩。1997年，為紀(jì)念詩人逝世30周年，克拉科夫出版了她的詩選集《真的我愛》。半個多世紀(jì)里，其作品陸續(xù)被翻譯成包括英語、立陶宛語、法語、意大利語、波斯語、漢語在內(nèi)的多種語言，在世界各地出版。

手的頌歌

歡迎！我的雙手，我的善于抓取的手指，

其中一指，曾經(jīng)被車門夾過，被X光照射——我的手

在膠片上像一只脫位的翅膀—— 一小塊骨頭

被自己獨立的輪廓所限制。左手的

無名指，曾經(jīng)飾有戒指，現(xiàn)在孀居，被剝?nèi)チ?/p>

裝飾。那給我戒指的人，自己已不再有

手指，他的手已織進(jìn)了一棵樹的

根系。我的手，多少次地?fù)崦?/p>

死者冰涼的手與活人的溫暖有力的手。我的手那么善于

不同尋常地愛撫，一個觸摸就能模糊

存在與非存在、天堂與大地的距離。這雙手

熟悉無助的痛苦，被鎖在一起

像兩只受詛咒的鳥，無家可歸，激烈地、盲目地

在所有的地方搜尋著你的手的痕跡。

“今年春天又回到了這里……”

今年春天又回到了這里，分外熟悉的春天;

那么，詩歌為何因自己的呼吸而窒息？在我的窗旁

這棵樹，為第二十個年頭，正在犯下剽竊罪

站成一排，給綠葉添加更多綠葉。櫻桃樹

今年的花朵和那些剛綻放的櫻桃樹

沒有什么不同;相同的氣味

像昨天浮動在空氣中。而且——盡管老年人

認(rèn)為乏味——我的妹妹，照樣外出

在樹下親吻，像我曾經(jīng)那樣;

親吻，充滿激情、永遠(yuǎn)的親吻，

抄襲這世界上那第一個親吻。好吧，也許我

還可以召喚那些青草，所有來自種子的青草，

忠誠、不屈地抽芽，同樣的青草，跟幾個月前

同樣抽芽的青草。生活就是不懼

剽竊，帶著生、帶著死，

驚奇于自身單調(diào)的固執(zhí)。那么，為什么要嘲笑

愛情的詩，為什么要傲慢、粗魯?shù)?/p>

對待它們，幸福的凌亂的呻吟，在若干世紀(jì)里

都在忠實地重復(fù)，完全不關(guān)心閱讀的受歡迎程度。

“是我們誕生了雙手強(qiáng)壯的男人……”

是我們誕生了雙手強(qiáng)壯的男人

不是以微笑，而是以痛苦和塵土——聞著

像七月的陽光下新割的青草

在我們內(nèi)臟的峽谷

是布滿苔蘚的巢穴和雛鳥

存在的秘密發(fā)生在這里——還沒有人看穿

這里，史前的巖層，沒有人紀(jì)念

在我們頭頂文藝復(fù)興的溪流存在于一片金色的云

在我們眼中，中世紀(jì)屈膝于沉思

而我們像瑪麗一樣謙卑地接受了

我們內(nèi)臟的渴望和我們雙手的命運

“是的，心臟肯定是一個發(fā)明……”

是的，心臟肯定是一個發(fā)明，否則根本就

不存在。心臟，它愛，它之所愛

是短暫的，且無處不在。因此，這也許只是一個思想，

一種指尖上的溫暖，一縷飄逸的空氣，一種嗓音的

溫潤的色調(diào)，不過一種低語。所有童話，都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天，有一個他或她”開始——

所有童話——說說心臟。心臟，在童話

故事里，稱王稱霸，到處橫行，而且

心臟屬于大男人，如殺死九頭蛇的騎士，像九頭蛇一樣

不朽，在所有被砍下頭來的地方長出十個

新的頭，像一座光滑的山一樣不可征服，

像戀愛中女人的眼睛一樣恭順。最后

心臟是真實的，像把它鎖進(jìn)里面的那個詞—— 一個

被判處孤獨和渺小的死的終身囚徒。

自從我遇見你

自從我遇見你，我就在口袋裝一支口紅，在口袋里

裝一支口紅的時候太傻氣了，你那么嚴(yán)肅地

看著我，就像在我眼中發(fā)現(xiàn)了一座哥特式

教堂。但是我并不是什么禮拜的教堂，而是一座森林，

一片草地——葉子顫抖，葉子落到你的手上。

在我們的身后，瞧，一條小溪，它就是時間

它就要耗盡，你讓它流過你的

手指，你不想誘捕時間。當(dāng)我向你

道別，未化妝的嘴唇還沒有被你觸及，但我

一直在我口袋里裝著那同樣一支口紅，因為

我知道你有一張非常漂亮的嘴。

八月的最后一天

今天的風(fēng)有著南方的顏色

讓我想起你的呼吸

——三年前——

吻干的嘴唇

蒙塵如尼日利亞的腹地

我的愛人就是尼日利亞的腹地

我們相愛了熾熱的三個月

不可分離，像一個人和他的影子

我的手指織進(jìn)他的手心

我的肺腑跟著他的呼吸歌唱

我的白凈的手為他抹去額頭的灰塵

夜晚他的頭挨著我的頭盛開如

亞熱帶的花朵

他向我講述尼日利亞和煦的夜晚

海浪輕輕拍打黃金海岸

星星落進(jìn)手中的杯子

我傾聽著，嘴唇不曾離開他的手

三年前

海洋離開了我

黃金海岸已經(jīng)轉(zhuǎn)暗

金色的星星熄滅了——

紐約悶熱的夜晚

我的身體轉(zhuǎn)涼

僅僅有時候

天空因寒氣而變白

大風(fēng)點燃一輪

無情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