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童年

張迎

我到底也是要回過身去的，吮吸幾口十五年前的空氣。

我已闊別童年很久了，偶爾轉(zhuǎn)身，看到一個全身濕漉漉、臟兮兮的孩子朝著我輕輕笑一下，便歡快地?fù)]揮手，背對著我跑遠(yuǎn)。我的眼角總會濕潤，清晰地看見一只風(fēng)箏由高飛到斷線的過程。

年關(guān)歸家，遇到了本家的侄子和侄女，他們十分禮貌地同我打招呼，我也客客氣氣地同他們交流。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好像一切又都變得截然不同。冬日的陽光打在村落斑駁的樹枝上，交錯支離的樹影投落在我們每個人的臉上，我們似乎都變得陌生起來。簡單打了招呼，象征性問候幾下，我們便都沉默了。我們都十分自覺地掏出智能手機(jī)瀏覽觀照著更加快捷更加自足的另一個世界。

我抬起頭，輕輕呼出一口氣，白霧繚繞在我的眼眸，又驀然消散。我看向玩手機(jī)的侄子侄女，他們表情放松，面帶笑容，與剛才交流時拘謹(jǐn)?shù)淖藨B(tài)相比太過不同?？墒?，這樣的面容我是曾經(jīng)見到過的。仔細(xì)回想，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那個時候，沒有手機(jī)，沒有五花八門的游戲機(jī)，甚至連出現(xiàn)在馬路上的汽車都是稀奇的。每天早晨吃完飯，七八歲的小孩便一個又一個地跑出家門，來到村落外頭那片寬闊的楊樹林，一年四季，除卻特殊的惡劣天氣，幾乎每天都有四五個孩子在那片楊樹林里奔跑嬉鬧。他們對許多事物存在好奇心，打量楊樹頂端的喜鵲窩時，他們會撿拾地上的碎石子，在扔向它之前，還特意用手拿著石子在眼前瞄一瞄，然后嘴里高喊著“給我中”，一并用盡全身的力氣扔出石子。不過，沒有一個人可以使扔出的石子擊中鵲巢，一干人都不服氣，便又去收集石子朝鵲巢扔去，多次嘗試無果后，眾人便失了興趣。他們望著可觀而不可觸及的鵲巢議論起里面有幾個鳥蛋，有幾只大喜鵲，還會討論如果某天刮起巨大的風(fēng)，喜鵲窩會不會幸免于難。而所有的問題他們都只是猜測卻無法得到確切的答案，所以，沒過多久便又沒有興趣。有人會收集樹上的落葉，用稚嫩的小手?jǐn)]去葉子，只留下葉根，兩人一組，然后雙方的葉根彼此之間挽起，用力往后拉，看誰的不容易被折斷。這個游戲玩膩了，便又開始捉迷藏，他們往往會帶來一塊細(xì)細(xì)長長的破布條子，蒙住其中一個人的眼睛，其他人則在指定的范圍內(nèi)活動。這個時候是笑聲最多最亮的時候，從山上務(wù)農(nóng)歸家的成年人路過這里，總會笑著說一句：“我在山上都聽得清哩?！?/p>

比起這些，我還是喜歡春天的時候，他們跑到楊樹林旁邊的麥地里，人人舉一只風(fēng)箏放起來，有的時候，一個孩子在前面跑，后面的孩子歡呼著，一邊追趕，一邊看著天上展翅飛翔的風(fēng)箏。蔚藍(lán)的天空中，有幾只燕圍著風(fēng)箏飛來飛去。有的孩子會說：“一定是我們的風(fēng)箏像燕子，小燕子們才追來。”“你說的不對，肯定是我們的風(fēng)箏非常好看，它們很喜歡，才飛來的。”你一句我一句的互相爭論，嘹亮的聲音和清澈的天空一樣沒有雜質(zhì)。

跑累了，便把風(fēng)箏線用濕潤的麥土埋起來，每個人的手里便都有了春天的味道。之后，所有人氣喘吁吁地仰躺在田野里，額頭上冒著微弱的熱氣，額頭前的汗珠濕潤了細(xì)軟的發(fā)絲。每個人都變得安靜起來，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聚集在高飛的風(fēng)箏上。風(fēng)箏有時會調(diào)皮地打一個旋，似乎是在和正同它對視的孩子們打招呼。“風(fēng)箏飛得有多高?。俊倍虝旱募澎o后，有人問道?！耙艺f，有幾千米那么高?！薄皫浊子卸喔??！薄皯?yīng)該是從我家到你家的距離。”“那也不高啊?！逼咦彀松嗟淖h論便又熱鬧地開始了。偶爾會有過路人打趣道：“把人家的麥子地都給壓壞了，小心他們拿著棍子來打你們?！薄拔覀儾挪慌履亍！彼械娜硕籍惪谕暤鼗貞?yīng)。然而，當(dāng)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一個人拿著扁擔(dān)過來的時候，所有人便都警覺地站起來，喊一聲“快跑?！北愣家涣餆焹焊髯曰亓思?。

我聽到一聲喜鵲的叫喚，頓了頓眼，便又見到玩手機(jī)的侄子侄女。我問他們，還記得在那片林子里和旁邊的麥地里玩鬧的事嗎？可能我的聲音太微弱了，或者太無力了，他們并沒有聽見，依舊微笑著看手機(jī)里好玩的東西。我知道那一大片楊樹林早已經(jīng)被主家伐掉賣了，那里建起了兩座房子，它們將過往的一切都封印起來。而那處麥地至今仍然種著麥子，可是再也沒有孩子的身影出現(xiàn)在它柔軟清香的軀體上。

我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大概過一會兒就要下起雪了。我曾經(jīng)帶著侄子和侄女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融化的雪吸食掉我們掌心里的溫度，我們便把手掌貼在各自的臉上取暖。屋檐上的積雪融化的時候，隔夜會變成長長的冰溜子，我個子高，小心掰下幾個交到他們的手中，之后張開口拿它們當(dāng)冰棍嚼。只是，這一切都成了絕響，我再也不會親身體會其中純粹的快樂和永恒的幸福了。以后的孩子也不會知道曾經(jīng)的我們是如何度過童年的，倘若父母一輩會向他們提起，他們也永遠(yuǎn)體會不到那種精神上無比滿足與輕松的感覺。

我已闊別童年許久了，有時回想起來，會看見一個濕漉漉、臟兮兮的孩子揮著手，沖著我笑，可是還沒等我回應(yīng)，他已經(jīng)背對著我跑遠(yuǎn)了?？晌疫€是愿意沖著他離開的方向，抿著嘴，聞著青草味的空氣，鄭重其事地?fù)]揮手。不過，我到底也是要回過身去的，慢慢把身體陷入某種異質(zhì)的聲音里去，偶爾窒息憋悶的時候，會想起一個笑臉盈盈的男孩，流下幾滴渾濁的淚，吮吸幾口十五年前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