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雪萱
1914年5月,在東京出版的《甲寅》雜志,對反袁世凱的宣傳起過不小的推動作用。筆名孤桐的章士釗才氣縱橫,言論犀利,頗為讀者稱道。
對于章士釗的一生,雖然人們的評價有些爭議,但瑕不掩瑜,孤桐先生的大方向還是傾向人民,欲為社會主義祖國有所貢獻(xiàn)。特別是晚年為謀求祖國統(tǒng)一,在彼岸有識之士中做了大量工作,更值得人們懷念。
這位孤桐先生在新中國成立前的經(jīng)歷是非常復(fù)雜的。他是北洋政府的司法、教育總長(人稱老虎總長),又是學(xué)者、詩人、書法家、柳宗元的杰出研究者,老同盟會會員,杜門(月笙)上客,上海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拇舐蓭?,同時他又是毛澤東早年的知音(贈金并推薦給北大圖書館主任李大釗)、魯迅的對頭(魯迅曾任北洋政府教育部簽事,被章撤職),他還捍衛(wèi)文言。新中國成立后,他是愛國民主人士。
1973年5月23日,孤桐先生為實(shí)現(xiàn)夙愿,在周總理至其寓所送行后,即乘專機(jī)飛抵香港啟德機(jī)場。據(jù)當(dāng)日香港的新聞媒體及內(nèi)地新華社發(fā)布的消息說,孤桐先生的專機(jī)中有秘書、醫(yī)生、看護(hù)、女仆和其愛女含之(尼克松與毛澤東會談時,王海容、唐聞生、章含之均為通譯)隨侍在側(cè)。
孤桐先生是年九十有二,已臨風(fēng)燭殘年之境。出機(jī)時,賴人抱持而下。耳患重聽,雖有助器,莫之奈何。筆談而手又顫抖,幸得思慮不衰,作詩依然動人。
孤桐先生在香港有個家,主中饋者乃其如夫人,為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北平的名坤伶雪明珠(亦名雪艷琴),擅青衣、花衫,程硯秋入室弟子。當(dāng)時逐鹿者多顯宦巨賈,終為“老虎”總長量珠聘去。1973年5月23日為雪女士花甲大慶,孤桐先生選其華誕前夕飛抵港寓,蓋亦老去情懷,不忘昔歲氍毹垂青,金屋藏嬌,山盟海誓之篤也。其元配吳弱男女士已于同歲春日壽終滬寓,享年八十七。收養(yǎng)章含之的二夫人奚女士,亦于1970年在京寓逝世。家庭中的鼎足之勢已折其二,明珠在孤桐先生身畔,魯?shù)铎`光,益顯尊寵。
孤桐先生當(dāng)日在首都的知名度,民主人士中可與頡頏者尚鮮,何以見?僅就《柳文指要》一書的出版不難想象。
《柳文指要》是文言體,全書二千一百四十六頁,用三號仿宋排印,十六開版面,這在新中國的出版界除《毛澤東選集》外是絕無僅有的。其書續(xù)序與自跋曰:
柳文進(jìn)程,初發(fā)于穆伯長啟蒙工作,繼厄于歐陽永叔之韓、李偽論,三厄于桐城派之齊壓班、柳,骎骎年月,所涉不下千載。柳文重發(fā)光艷,殆起于一九四九年之大革命初期,倘無毛主席著作發(fā)揚(yáng),決不會有崇柳風(fēng)尚。
夫一九四九年,一劃時代之大革命,一切棄舊圖新,而文字勢不得不首先異軍蒼頭特起,立于最前一行列者也。十五年來,全國文家,以所謂古文格式從事撰寫者,幾于絕無而僅有,青青子衿,求其了解舊體文無所于滯,亦幾成為斷港絕潢之無所出。于是吾之此一臃腫龐大之陳舊述作,分明一無價值,而視為兩千年來傳統(tǒng)文學(xué)體裁之最終結(jié)穴,也不為過?!舴蛞痪潘木拍觊_國以后則大不然。全國公私文字,一律以語體文行之,《毛澤東選集)成為唯一典型,君師合一,言出為經(jīng)……
足證該書得以順利行世,可以說是在一種出于特殊照顧的情況下付諸剞劂的。
是年,孤桐先生距期頤只欠八載了。雖無做“山君”總長時的氣概,但想以詩為媒介,借詩的形式溝通兩岸故人的心曲,從而進(jìn)行對話,期求共識的旨趣,幾乎付出超越年齡、精力的代價,不得不謂難能可貴,他投詩的對象幾遍臺灣的政要名流。都是一首七言,“懷”字打頭,若:《懷某某》,詩的內(nèi)容就二十八字中敘舊交,述新意,而皮里陽秋,無不別開生面在“統(tǒng)”字上下功夫,其中有代表性的如《懷張岳軍》:
四十年過舊跡非,適然相望海之湄。
燕來幾度新巢定,人在無妨野圃移。
如子壯猷仍自展,只今時難要同支。
張公九尺饒蒼鬢,倘許料量似少時。
第三句下有注云:“君曾語我集杜句作聯(lián),云‘亂插繁花向晴昊,重來語燕定新巢。言下甚為得意?!钡谒木湎伦⒃疲骸熬圃⑸虾啝柵嗦沸抡嘣晕恬珜憽兑捌杂洝芳坝嗨宰髦缎乱捌杂洝贩钯?,君裝池甚喜?!?/p>
張群邇時執(zhí)國民黨元老之牛耳,何應(yīng)欽猶遜一籌(張與陳英士同輩)。
至《懷》其余諸人者,亦猶以石投海,孤桐先生不無怏怏,然亦在意中。綜觀此行,不過是“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罷了。但老人之勇于任事,拳拳于為祖國統(tǒng)一奔走之心,可謂至矣盡矣。
對比孤桐先生在港以詩會友的收獲,倒是兩位女士對老人的招待使之十分愜意:一是菊壇不世出的余派傳人孟小冬,一是戴笠的膩友楊虎(字嘯天,原孫中山侍衛(wèi)長,后任淞滬警備司令)的原配夫人陳華。贈孟詩云:
當(dāng)時海上敞歌筵,贈句曾教萬口傳。
今日樊川嘆牢落,杜秋詩好也徒然。
絕響譚余跡己賒,宗工今日屬誰家。
合當(dāng)重啟珠簾寨,靜聽營門鼓幾撾。
丁酉春日在香港,右詩奉詒令輝仁嫂夫人用資笑粲孤桐章士釗。
小冬原名令輝,為余叔巖入室弟子,在當(dāng)日坤伶中無出其右。余曾在上海牛莊路中國大戲院聆其與趙培鑫(飾公孫杵臼)、裘盛戎(飾屠岸賈)合演之《搜孤救孤》,行家云集僉謂“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固是溢美之辭,亦實(shí)事求是之言。章詩嵌用《珠簾寨》與《擊鼓罵曹》戲名,皆小冬獨(dú)擅勝場之作。
孤桐稱小冬為仁嫂,蓋此時之一代“冬皇”,已是杜月笙彌留時二夫人之身份,而詩人既是杜門上客,以此相稱,應(yīng)毋庸議。從而亦可想見其與杜淵源之深且密矣。
1946年秋,杜月笙六十壽,友生為之稱觴于麗都花園,設(shè)席百余,堂會終宵?!秹蹎ⅰ烦龉峦┦郑\上著花,固不待言,但也要引用恰當(dāng),免為人嘲。作者引《史記·游俠列傳》太史公言,比之朱家、郭解之流,若“吾視郭解:狀貌不及中人,言語不足采者。然天下無賢與不肖,知與不知,皆慕其聲。言俠者皆引以為名。謬曰:‘人貌榮名,豈有既乎。于戲,惜哉!”司馬遷述郭解有云:“……少時陰賊,慨不快意,身所殺甚眾。以軀借交報仇,藏命作奸,剽攻不休。及〔乃〕鑄錢掘冢,固不可勝數(shù)。”拿一方之霸的杜月笙來說,不得志時聚徒為非,借幫會之勢魚肉善良,販劫煙土以壓同路,殺人綁架……亦何可勝數(shù)。有識者認(rèn)為章的《壽啟》從反面以觀,倒是為杜寫照,大可玩味。
孤桐詩卓然成家,世有定論。書法宗碑,漢魏精髓,悉披法乳南海??涤袨樯霸裕骸靶袊?yán)于吾書有嗜痂之癖?!笔且灶H得《石門銘》《鄭文公》《徑石峪》的法度。
孤桐在港,故舊排日宴之,老人深以為苦,滿臺珍肴,望而微哂,箸則未見其動,雖扒翅當(dāng)前依然老僧若定。主人李某詢以“公何聽思,必百計致之以快朵頤”。章曰:“曾記當(dāng)年在法國吃干酪,上有霉點(diǎn)者,夢寐思之?!边@明明是向主人點(diǎn)菜了。香港不愧為集世界佳饌之地,龍肝鳳髓未嘗不可炮制。俄頃果陳法國干酪有霉點(diǎn)者于前,章箸下如雨,殆盆底向天始興盡而止。
孤桐先生健談,好接待后生,不喜自矜,尤不樂以前輩先生自居,好留客共飯,桌上大盤長筷,臘肉熏魚,仍是濃郁的三湘風(fēng)味。先生腹笥甚廣,談北洋掌故,皆身臨其境的第一手資料,因本人也是角色之一。
1973年5月的香港之行,雖然是他人生的最后一站,但留給人們的印象廣袤而深遠(yuǎn),予知與不知者有永懷之念云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