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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冤家路窄

    2022-05-30 22:58:46董華
    北京文學(xué) 2022年9期

    董華

    與人沒結(jié)過死仇。即使嚴(yán)重傷害過我,經(jīng)歷數(shù)年以后體恤他年長,當(dāng)時情緒失控,就有些諒解。再加上從個人方面找原因,當(dāng)年年輕氣盛,自己也應(yīng)當(dāng)承擔(dān)一部分責(zé)任。這樣一來,原來的創(chuàng)傷歸于平淡。

    但是,對于一種食物,一種平平常常、本相柔和的食物,我記它的“仇”,記了好幾十年,晚年仇怨才解開。

    白薯。

    不明就里的會問:你跟不通人事的白薯較什么勁?。?/p>

    這當(dāng)然要先給你講明身份,扒了皮讓你看。就出身來講,人家有“書香世家”“官宦世家”“豪門世家”,都特別體面。我的出身是什么呢?白薯世家!從我爺爺?shù)臓敔斖蠑?shù),就以種白薯吃白薯為傳家之寶,我也以白薯起身度過了青少年時代。由小到大,我的血管流淌白薯催生的血液;我的性格恪守白薯作派里的耿直和溫婉。

    它養(yǎng)育了我,也蹂躪了我。愛它恨它若不至極點,是寫不出這么一個狠嘟嘟的題目來的。

    幼小,處于玩弄泥龍竹馬年紀(jì)的時候,白薯給予我的印象是美好的,但時光短暫,到有一定思想的年紀(jì),它即極大地傷害了我,而時間上又非常漫長。青年時期遭受的苦痛,刻骨銘心。

    在往日農(nóng)村,我也算是個有志氣青年呢。對于宿命,采取抗?fàn)帒B(tài)度。自己訂立的檢驗標(biāo)準(zhǔn)以白薯為界限,作徹底擺脫舊困爭取到新生的區(qū)別。簡易清楚的表達(dá)是“跳出白薯鍋” “不吃白薯”。這在當(dāng)時心存志向的農(nóng)家子弟來講,是最易產(chǎn)生的動力。綱領(lǐng)雖然低,但它是從現(xiàn)實出發(fā),跨越宿命、能夠顯示心靈成果。至于張橫渠“為……”的四句教,祖上沒有人傳授,我也想不到那么奇特。最低綱領(lǐng)于我,比讀書飽食者人家向往人生的高級目標(biāo)更具有激發(fā)作用。

    浩茫心頭,糾結(jié)不休的白薯,于我有恩,有愛,有苦,有樂,有憤懣,也有凄惶。哪一個方面,都是真實的。待我把它們梳理出來,你或許明了我的非常怨氣從何而起了。

    愛與樂

    愛與樂都和母親做出的白薯飯食有關(guān)。

    這么一說,童年的快樂情景就在心頭跳躍。

    現(xiàn)今的兒童可能沒聽說過“糖稀”吧? 在我心里那可是最具有誘惑力,“神諭”一樣的東西。

    它是蒸白薯的副產(chǎn)品。蒸得了的白薯挨個取出來以后,鍋底會汪著一底兒黏液,它是鮮白薯里的糖分和水分一同蒸餾出來的。它的顏色比蜂蜜顏色深,帶亮光兒的醬黃,而黏稠度卻甚于蜂蜜。扎下一筷子拔出來,拉得糖絲很長。這對于平時吃不到糖的農(nóng)村孩子,可謂天然的美食。

    守著鐵鍋,我一筷頭一筷頭蘸著它嗍。母親笑瞇瞇地瞅著我。她收藏著我的快樂。

    糖稀,大人是不吃的,只留給孩子。吃糖稀回數(shù)多了,我也長經(jīng)驗,這東西趁出鍋時熱著吃好,一放涼,它就?住,一旦?成了坨兒,拿筷子就再也挑不動了。

    從吃上尋到快樂,還有烤白薯片兒和烤白薯。

    烤白薯片兒是把鮮白薯切成片,放炙爐子上邊烤。土窯燒制的炙爐子,與砂?子器形相似,用途上大有區(qū)別。砂?子是容器,而炙爐子只外殼起作用。它器形如一面鼓,頂部略微凸起,分布稀疏得當(dāng)?shù)膱A坑,而坑兒又不穿透,比別處只薄了一點兒。如果沒有那些坑眼,把它倒扣過來,它就與砂?子一般無二了。

    需要烤的白薯片兒,在燒熱的炙爐鼓面上擺開。 火候別太大, 火候一大就從坑眼把薯片燎了,造成煳不掄吞,吃著咔哧咔哧,不熟。慢火烤,時不時給薯片翻個兒。在這過程中,特有的薯香氣味就軟軟地發(fā)散在屋里邊了。

    烤熟了的白薯片兒,十分柔軟,它上下兩面都有炙爐坑眼烙的痕跡。那痕跡特像小孩接種麻疹疫苗以后臂部上花朵似的花痕。

    烤白薯片兒,只烤一爐是不行的,烤一爐不解餓,也不解饞,非得請求母親烤上兩爐。

    也叫爐白薯的烤白薯,更離不得母親協(xié)助。使用煤火很重要。要先攤一鏟兒濕煤,把濕濕的煤泥蒙住火苗,不使火焰外泄。全蒙上了,圍繞爐盤擺放薯塊。薯塊別太大,挑選順溜的。擺放也要細(xì)心,讓薯塊你挨著我,我搭著你,叉緊,底層碼穩(wěn)妥了,上邊再碼一層。料定不會散架了,扣一個鐵鍋或者一個大砂?子??蹏?yán)嚴(yán)的,不讓跑氣。

    整塊白薯爐熟,靠鐵爐盤的熱度和扣緊鐵鍋以后四圍熱氣的烘烤。這期間上下兩層調(diào)換一次位置,費一些工夫。但烤熟了的薯塊比任何吃法都香濃。緊繃繃的薯皮松開了,有的還向外流油,輕輕一剝,薯皮就剝下來了。—股香氣直撲腦門。你會看見薯肉上邊有紅色經(jīng)絡(luò),真跟肉兒—樣。你得捧著吃,還得慢著吃,它燙,咬進(jìn)一口熱氣噓嘴。非要急著吃,咬入口的薯肉就要不停地倒換,從口腔左邊移到右邊。吃了兩塊烤白薯以后,你會覺得手指發(fā)黏,幾個手指頭粘連快掙不開了。

    同是在爐盤上處置白薯,還一種方式不叫“烤”,叫“熥”。它是蒸熟過的白薯延續(xù)加工。往往在入睡之前,把煤火封了,讓火勁順著煙道燒暖土炕,灶臺擱著中午吃剩的蒸白薯。什么東西也不扣,平擺浮擱,只是不讓它離火眼太近。讓它接受徐徐地烘烤。睡了一宿以后,你醒了,那白薯也熥出了樣子。耗去許多水分的熥白薯,它皮肉緊縮,帶豎褶。沒離被窩兒,伸手來一個,皮蔫兒皮蔫兒,特別有咬勁兒,我們管它叫“牛筋白薯”。

    上小學(xué)的時候,書包里裝的牛筋白薯,是我的最愛。

    當(dāng)然,吃鮮白薯還有更好吃的方法,那是“拔絲白薯”。把白薯片切成菱形小塊兒,放入熬化了的糖鍋中炸,起鍋放盤子里,拿筷子搛它會帶出金黃金黃、長長的糖絲來。但這吃法奢侈,我家窮,一年也不得吃上兩回。

    小小年紀(jì),我就懂得了有關(guān)白薯的知識。儲存了一冬的白薯最好吃!

    剛刨出的白薯,水汽大,發(fā)“艮”。無論怎么吃,都達(dá)不到冬儲白薯的效果。為何呢?它缺少所含淀粉的糖化。白薯入窖,空間變暖,有利于糖分轉(zhuǎn)化,它從汗毛孔(芽腺)沁出一些水汽,潮乎乎的。我爺爺把它叫作“發(fā)汗”。水汽減少,甜度定然增加了。

    我這般得意揚揚,甚有成就感的牛筋白薯的吃法,現(xiàn)在的兒童沒這機會了。原因就在于煤火取消了,傳統(tǒng)炊具沒有了,變換為清潔能源和電氣炊具。即便炙爐子還有,你想沒想到用液化氣的火苗烤薯片會串味兒嗎? 更何況液化氣的爐盤根本熥不了牛筋白薯??鞠湟材芸景资?,但烤出的味道你能吃出煤火烤的那人間煙火味嗎? 尤其是沒有哪一個母親,會像那時我母親一樣,在她慈愛的目光里,知道我的快樂,在清平的歲月中讓我感受到幸福,很多年后我都把這母子相通當(dāng)作最美的回憶。那時的母親,沒有佝僂的腰身,沒有花白的頭發(fā),她正在底氣明麗的年紀(jì)。

    也就是說,因為有我母親的傳播,所以不單吃鮮白薯讓我念念不已,白薯干兒面的面食也讓我非常留戀。

    白薯干兒面當(dāng)然是白薯干兒碾成的面粉。它是在大秋時候把存儲過剩的白薯和受創(chuàng)傷不能儲存的白薯切成片,在空地或房頂上曬干,干透了收集入囤。這其實是儲糧的一種方式。

    白薯干兒的出粉率是很高的。母親領(lǐng)著我推碾子,我瞧見了白薯干兒性狀的卓異,上碾子省事,特別容易出面,干透了的白薯干兒在碾轱轆底下像炒豆似的咯剝咯剝連響,轉(zhuǎn)不了多少圈,就可以上篩面羅了。把篩剩的渣兒輪番倒進(jìn)碾盤,再碾,碾一遍,篩一遍,最后剩下不多的渣滓。

    碾成的面是什么顏色呢? 告訴你吧,淡紅色!用手指在面笸籮沾一沾生面粉,舌尖舔一舔,它甜!若撲下身在碾盤滿口地舔,干干的面粉甜得還有些嗆嗓子呢。它以后做成的無論什么飯食,都脫離不了這個顏色這個甜味。

    我母親有一顆慧心,有一雙巧手,她會把鄉(xiāng)下凡常的糙日子過細(xì),把苦日子窮日子過甜過美。我感恩并且仰視我的母親,她給我做過多種多樣白薯干兒面飯食。

    擦格兒。軋擦格兒的器具為木框和帶窟窿眼的薄鐵板組合。低矮的木框呈井字形,架在鍋沿上,鑲在木框帶細(xì)小圓窟窿眼的鐵箅子對著鍋的正中。和好了面,鍋里的水開了,揪一疙瘩面團放進(jìn)擦床,然后用翹翹板一樣短粗短粗的木杵在上邊來回碾軋,通過窟窿眼擠出來面條。那面條又短又細(xì),長約三厘米,它蜷蜷著,捋不直,就像蜷曲的小蚯蚓。

    捏格兒。器具是鐵片卷成了的圓筒,高度一拃左右,分內(nèi)外兩件。套在里邊的鐵筒平底,外邊的底部有許多窟窿眼。關(guān)鍵是“捏”。一塊軟硬適度的面團放入空筒,做飯的手兩手各三個指頭掐住外筒的耳子,上下正反給力,用平底的筒兒不停頓地往下壓,圓面條就縷縷地捏出來了。如果和面不巧硬了,幾個手指會掐得酸痛。它在鍋里滾兩回,用筷子挑一挑翻個個兒,就能撈了。一捏格兒能夠撈一碗,每鍋都要軋兩捏格兒。

    搖嘎嘎兒,那名字就嘎。那是把面團搟成餅疊起來,切成小方塊,厚度約摸小指頭肚的一半。把切得的方塊撮入簸箕,撒上不使它粘連的泊面(玉米面面粉),搖。搖的結(jié)果,方塊的直角變成鈍角,不見棱了,就簸進(jìn)鍋里。簸箕里只剩余泊面。它煮的時間比較長,吃起來有咬勁兒,比較頂餓。

    貓耳朵。白薯干兒面適合做貓耳朵。白薯干兒面黏,把面和硬一些,搟薄了切開,捋直了卷成筒狀,使用刀尖部分一丁點一丁點往外抹,用力不大,但腕子勁要巧。碾出來的效果,個個薄面皮摳摳著,半張開,我看它不像貓的耳朵,像伊拉克蜜棗兒。

    其外,還使白薯干兒面蒸窩頭、做烙餅、切板條、搖球、蒸大餡團子、包餃子、稀面帶蘿卜絲的拉拉魚兒湯,等等。一家一戶多是這么些吃法,而農(nóng)家的紅白喜事辦勾當(dāng),那就像招待大隊兵馬,盤大灶,架大鐵鍋,燒硬柴,吃白薯干兒面軋饸饹了。

    我母親除了會做白薯干兒面的各種飯食,她還會在傳統(tǒng)模式上創(chuàng)新,讓你更得下飯。她真是一個能持家的好手。

    我吃過的白薯干兒面,只是對白薯干兒面烙餅缺少興趣。這種烙餅因為不使用油,所以不起層兒,放涼了更干巴呲咧,粗糲得難以下咽。略微一放涼,它又變得干硬干硬了。還是蒸煮方式的好吃。蒸煮的都有入口爽滑的特點。尤其煮著吃,略微過一遍涼水,去一去黏度,撈碗里澆上黃花木耳或者茄絲鹵,就著小蔥或者青蒜,一邊吃一邊鼻子尖冒汗,那才叫一個美吶!

    怨與仇

    我本家一位家境比我們好的拐爺爺,領(lǐng)著我去岳母家提親,就我家經(jīng)濟狀況向我岳母陳述:沒有大福享,也沒有大罪受。

    當(dāng)我面說的這浮瓜沉李的話,我聽著不舒服。

    他說得很中肯,但不知曉我的志向。

    他的認(rèn)識,停留在我們的“白薯世家”上。

    不說東街,整個坨里村,誰家有我家的白薯多呀?名冠全村。井窖里有白薯,敞窖里有白薯,空房子里有大囤的白薯干兒。這都是我爺爺、我父親和我們小輩用勤苦換來的。

    白薯本來不作主糧,和小麥、玉米、谷子根本比不上。在城鎮(zhèn)它屬于菜蔬一類的東西。國營糧站收購白薯,四斤白薯才抵一斤糧票,找給兩毛錢。兌換成的糧票只許買玉米面,買不成白面。因為家家具備籽粒特征的糧食少,它就更為“保命糧”了。

    鄉(xiāng)下人口中,“大擋戧”是對它的尊稱。

    誰愿意總吃“大擋戧”呀,吃一天,就證明你過窮日子一天。

    白薯是畝產(chǎn)能夠達(dá)三千斤以上的高產(chǎn)作物,為了多產(chǎn)白薯,我爺爺和我父親太勤苦了!一畝四分地的山坡自留地,因為種白薯最高產(chǎn),根本容不得倒茬。招地時,招得深、暄實;施肥時,施得大,把最好的糞肥用到白薯埂上;除草時,除得勤,不容一棵雜草爭肥。栽白薯是一場大戰(zhàn),爺爺負(fù)責(zé)培埂、招坑兒、栽秧兒、埋埯兒,父親負(fù)責(zé)挑水、澆水。哥哥和我也去支援。我倆都挑不動水,就合著抬一桶水,抬水上坡。別人家只澆一遍水就得,我們家為了薯秧?;?,澆兩遍水,并且哪遍水都澆足。頭遍水全滲了,才給澆第二遍水。我記得一桶水澆一次,澆足量了,只能澆二十幾棵。一畝四分地的白薯,幾千棵秧苗,需要擔(dān)多少次的水??!

    光是小嫩肩膀抬水,把我都抬怕了。

    盼著秧苗成活,盼著緩秧,盼著薯藤爬蔓兒,盼得心急。可每年的“五一”前后總會刮一場大風(fēng)。大風(fēng)把小苗都刮成了光桿兒,刮趴下。它蔫蔫的,我像大人一樣揪心。

    霜降節(jié)氣,該收獲白薯了。又是全家出陣。我刨不動,負(fù)責(zé)歸攏堆兒。這時會聽到父親多次驚喜的叫喊:“過來看,瞧一瞧這個大擋戧!”

    一塊二斤多重的白薯,撥拉到他腳面,他的笑口咧到了耳根臺。

    收白薯時,全家是歡騰著的,而往后的日子,天天吃白薯,頓頓吃白薯,卻是我最怵的事情。

    生產(chǎn)隊分白薯,自家產(chǎn)白薯,白薯存量大,儲存得好,我家白薯能從頭一年的大秋,吃到來年五月。算算吧,七個多月時間吃的都是白薯。

    冬春兩季,常規(guī)性的早晚白薯粥,中午蒸白薯,硬食稍有變換,吃一頓小米飯,撈出飯的米湯兒里又熬了一鍋白薯塊兒。我見著白薯,心口就發(fā)堵。老話說“吃傷了”。

    哪有什么好菜啊,入秋以后熬白菜、熬蘿卜條,少油沒醬的,連焌個蔥花都沒有,光是一把鹽的清湯兒。冬仨月,我家九口人的菜,就靠咸菜條。頂多頂多,澆上一勺兒干辣椒油。那口大咸菜缸,現(xiàn)在還留著,它昔日的容量,一次能腌三四百斤青蘿卜和蔓菁。

    白薯吃多了,燒心,口里??爻鏊崴畠骸?/p>

    而且它不禁餓,我們叫“不拿時候”。沒多大時辰,肚子就空空如也。

    但是,有它,就不至于餓死。

    現(xiàn)在電視熒屏上開辦專家講座,有專家講白薯為名列第一的抗癌食品,說它通便。我心里說,讓你天天吃白薯試試,還張羅不張羅說“抗癌”“通便”?那通便意思我老早就知道了,吃白薯拉屎痛快,你才一蹲下,屎橛就禿嚕下來了,速度比系褲子時間還快。干凈的還不用擦屁股。他不知道的我同時也告訴他。吃米面吃肉的,拉出的屎為絳黃色,臭味大。白薯屎與白薯瓤差不多為同一顏色,純黃,帶有纖維物質(zhì),并且無臭味。

    多少年以前,中國城鄉(xiāng)二元結(jié)構(gòu),分農(nóng)業(yè)戶和非農(nóng)業(yè)戶。非農(nóng)戶城鎮(zhèn)居民可持購糧本,去國營糧店憑糧票買定量供應(yīng)的商品糧,年節(jié)還有副食補助。農(nóng)民則不然,他們在地里種什么吃什么,似乎就是“賤民”。幾乎看不到白面。

    我是那么地厭惡白薯,而與我同齡的非農(nóng)戶同學(xué)卻看著白薯香。有一個非農(nóng)戶姓崔、長得很俊的男同學(xué),一次主動提出用一個饅頭換我一塊白薯。我當(dāng)然愿意。當(dāng)著我面他把白薯吃了,而我則揣起這個饅頭帶回了家。這事情,我現(xiàn)今還記著呢。

    20世紀(jì)50年代出生的人,都經(jīng)歷過60年代初的饑餓。連續(xù)三年大旱,鬧災(zāi)荒,全國人民都吃不飽肚子。北京城里居民下農(nóng)村撿白薯須子、白薯秧子,挖白菜疙瘩。大多數(shù)農(nóng)民靠借糧,提著條空口袋東借西借。

    我們家的情形好一些,雖然白薯粥摻和倭瓜、蔓菁丁兒了,原先篩剩下的白薯干兒渣有新的用項,摻進(jìn)稀稀的玉米糝粥了,卻沒斷頓兒。

    母親也看出我吃白薯、喝白薯干兒渣稀粥的委屈,她在全家人面前,眼神表現(xiàn)出小心翼翼,似乎做不出好飯食是她的罪過。

    我老早就知道為家庭生活出力了。

    中學(xué)畢了業(yè),家里缺煤,去很遠(yuǎn)的矸石山撿煤。去的人多,撿不著煤塊兒,少年只是用小鐵篩子翻騰煤矸石下邊的黑面兒。然后裝入帆布口袋,背下山?!ヒ惶欤瑤У母杉Z是蒸白薯。高山上,大風(fēng)呼呼地刮,冷風(fēng)從褲腿底下向上邊灌,冷透了身子。手早拘攣了,鼻子和臉生疼。當(dāng)作午飯的白薯,凍得邦邦硬。掄起來完全可以當(dāng)手榴彈。那也要吃。兩顆兔子牙一般的大門牙,上口一啃,只會勒出兩道白印兒。根本咬不下整口兒的來。

    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身在高山做苦工,冷風(fēng)吹著,想想比城市同齡人多得多的寒苦,悲憤??!

    從那時起,我就仇視岀身,仇恨白薯。為了逃離農(nóng)村,特想去當(dāng)兵,因為那是有志向的農(nóng)村青年脫離農(nóng)村的唯一途徑??墒怯捎诟膿Q命運的心情迫切,連續(xù)三年參加征兵體檢,都是因為血壓高,被刷下來。

    命運讓我走不出農(nóng)村,吃白薯的苦就得受著。那一段很長經(jīng)歷,我謂之“苦大仇深”。

    “怨無大小,生于所愛;物無美惡,過則成災(zāi)?!毙翖壖驳摹督渚啤分兴?,特別符合我形成有白薯吃沒有餓死,卻對白薯充滿了仇恨那股情緒的條件。這一類型像魏延腦后長的反骨,早晚證明他的叛離;也像說升米養(yǎng)恩、石米養(yǎng)仇,那種人的沒出息。但于我,的確是那樣叛逆。

    我還得跟你聲明,雖然我與白薯為仇作對,但未與窩頭結(jié)仇,從來不拒絕窩頭。家常飯里玉米面凈面窩頭是上等食物。在過去年月普通農(nóng)家也不是輕易就吃到的。

    又很多年以前,我手上也有城鎮(zhèn)居民的購糧本兒了。憑個人不懈努力,最低綱領(lǐng)實現(xiàn)了,曾吃種田飯、轉(zhuǎn)尋賣文錢的本人,更有名義消除白薯,更加強化不吃白薯的信條。入超市上集市,一見白薯,心理上冷漠得厲害。

    可是啊,命運真的會捉弄人,老了老了反而想吃白薯了,重新回到本命食軌道上來。家里沒地兒種,去超市或集市上買。老遠(yuǎn)見了烤白薯的小販,鼻子就一勁兒地吸溜。

    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這句話誰發(fā)明的?真對!

    捧起來一塊烤白薯,如見故人,情形宛然“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一般。

    你根本想不到,今年的春節(jié)我是怎么過的,吃啥都不是滋味,就想吃白薯。春節(jié)幾天,白薯是我的主食。

    去大街買白薯,遇見一個面孔似紅皮白薯、賣白薯的外鄉(xiāng)婦女,她看我像個吃主兒,跟我喋喋不休,從品種到口味推薦她的白薯。

    我見她沒完沒了地兜售,心說這不是在“關(guān)公面前耍大刀”嗎?回敬了一句:“我是種過白薯的!”她不言聲了。

    責(zé)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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