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軍三十歲生日的晚上,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那天他和萬生、老良等人在簡陋的工棚里使勁兒喝酒,幾個人都喝高了。他們開始輪流說一些臟但是很有吸引力的笑話,在這個嚴重雄性化的地方談論著自己經歷過或者只是杜撰出來的見聞。先是萬生說,今天有個穿連衣裙高跟鞋的娘兒們在工地上路過,踩空了橫板翻倒在地上,裙子里面的東西顯山露水,腿根兒真白,底褲兒真花,看得人眼睛都暈了。接下來老良講后街幾個穿著暴露、染黃頭發(fā)、經常斜靠在發(fā)廊門口抽煙的小姐,說她們那個地方的毛也是黃的。大家哧哧笑著,西皮就說,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不是看見過?怪不得你前晚上沒回來睡,一定是去那里了對不對?小心別染上病,回家傳給你媳婦!老良就罵,你媽的西皮,我傳給你媳婦!西皮隨手掂起一個空的啤酒瓶子砸過去,當然沒有砸到老良身上。這時候萬生說,你們不懂胡說什么,她們還嫌咱們臟哩!每次都要給一個套子戴上,不戴也行,加五十塊錢。娘的,我就趁她不注意的時候脫下來,說太滑了繃不住。大家一片開心地笑,都說,就是就是,穿襪子洗腳,還不如干搓哩!一邊笑著,每個人都下意識往某個方面狠狠地想了一下。這時候最年輕的小洛忽然說,軍哥怎么不說話?李少軍說我喝醉了。眾人都叫起來,你醉個屁,一定是想娘兒們了吧!眾人的哄笑中,小洛去抓了一把李少軍的腿根,大聲宣布道,軍哥憋火了呢,趕上棒槌了!大家都興奮起來,又喝掉一杯酒,更是開懷大笑。于是李少軍就真的喝醉了。
當然,我們不能把這件事的起因完全歸結在酒精上面,甚至不能完全歸因于李少軍三十歲生日已過,可仍然連女人的身體都沒有看見過上面。如果不是徐青青深夜闖入這片男人的世界,或許就不會有任何事情發(fā)生。那天是徐青青離家出走的第九天,身上帶的錢早已經花得精光。她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到處轉,不知道該去什么地方落腳。她想過回家,但是一想到繼母那冷冰冰的臉,就無端地恨起來。她從早上以來就沒有吃飯,實在餓極了,就在過街天橋上站了半晌,鼓足勇氣攔了幾個行人,試圖說動他們的善心,施舍她幾塊錢買個面包。有一個大姐把錢包都掏出來了,忽然斜刺里沖過來一個老太太,攔住大姐說,大家不要上當,這是假的!還恐嚇徐青青說,市里正在整頓呢,決不允許有乞討賣藝行為,你趕快走!徐青青不想走,于是就有一個中年男子,大概是老太太的兒子,大罵著趕來,狠狠地推了徐青青一把。徐青青站立不穩(wěn),摔倒在水泥地上,把手腕磕破了。她費了半天口舌,沒有討到半分錢。天黑之后,她感到很疲乏,想在路旁商店門口睡覺,那些店主見了,好像看到怪物似的尖叫著趕她走。還有一個商店經理,不懷好意地摸了摸她的臉,說可以請她到自己床上來睡覺。她掙扎著走了半夜,來到這個城市的邊緣,覺得累和饑餓從潛意識里涌上來,幾乎要把她淹沒。她看到路旁一片尚未封頂?shù)慕ㄖ?,本能地走過去歇腳。黑夜里她蹣跚的腳步和重疊搖亂的身影,倒把出來撒尿的李少軍嚇了一跳。待李少軍看清是一個年輕的女子的時候,他覺得腦子轟然一片空白,接下來一切都順理成章地發(fā)生了。天空中墨云翻滾,五月的風溫潤地劃過遠處的白楊樹,樹葉嘩嘩作響,仿佛為李少軍鼓掌、為他吶喊助威。李少軍在這不休止的鼓掌和吶喊聲中,振奮精神,披堅執(zhí)銳,勇往直前,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秀敝兴犚娦烨嗲嗖煌5亟?,抑揚頓挫,綿如潮水,聲如裂帛,他覺得他的耳膜總有一刻會被她的聲線炸裂開來。就在這無邊無際的煊赫張揚中,李少軍覺得一種從未經歷過的強大吸力,將自己從頭到腳所有的骨髓都取走了,剩下的整個身體,輕飄飄飛到天外去。
假如不是半夜里忽然下雨,李少軍可能會在潮濕的泥地上睡到次日清晨。他酣暢淋漓地做了一個夢,夢里他看到一只雄蝴蝶,正抱著一只雌蝴蝶交配。兩只蝴蝶都是紅的,好像兩團火熊熊燃燒。李少軍在農村,見過蝴蝶蜻蜓蚱蜢等草蟲交配。而且他是讀過中學的,大概聽說過莊子的故事。當然,也可能夢見蝴蝶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現(xiàn)象而已,這和你夢到一頭豬、一棵大樹甚至一個外星人沒什么兩樣??傊钌佘妷粢娊慌涞暮?,兩只蝴蝶都是紅的。這是多么色彩斑斕的畫面!這是多么驚心動魄的場景!他正努力讓自己也變成一個雄蝴蝶,剛長出翅膀,就被天邊滾過的雷聲驚醒過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抱著一個女人熟睡。他趕緊站起來,仔細回想方才發(fā)生的事情。他似乎隱隱約約記得自己騎在這個女人身上同她斗爭,女人掙扎、似乎也試圖叫喊,被他用手捂住嘴巴。至于以后發(fā)生了什么,他就用不著再想了。借著遠處工地上投過來的少許燈光,他看見女人赤裸的身體雪白晃眼;被撕破的衣裙丟在一旁,和女人身體一樣雪白晃眼??磁藗扰P在地上一動不動,李少軍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殺了人,只覺得全身的毛發(fā),一下子全豎起來。他想不能就讓尸體在這里明目張膽地躺著,工棚就在不遠的地方,萬生、老良他們正在熟睡,必須在天亮之前把尸體移走。李少軍想起廢料堆后面有個枯井,惡念頓生,就大著膽子,把女人扛起來,卻感覺女人身體發(fā)燙,好像還在他肩上動了一下——他的雙腿一下子軟下去,放下女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將手放到她鼻子下面試探,一時如釋重負:女人沒死,只是昏過去了。他想自己要趕緊逃走,剛要起身沖出工地,忽然一道閃電從他頭上掠過,借著這亮如白晝的強光,李少軍看見女人雪白的雙乳中間有兩塊紅胎記,好像兩只紅蝴蝶在花叢中飛舞。
徐青青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簡陋的病房里,天花板上一塊一塊發(fā)霉的印記,四面的墻斑斑駁駁,脫落的墻皮張開來,一塊一塊像是碩大的牛皮癬。她努力回憶昨晚發(fā)生的一切,不太真切,只剩下勞累、饑餓,還有身體的隱痛。她似乎明白自己是遭到別人的侮辱,但是她沒有力氣去傷心去痛苦,因為她還在發(fā)著高燒。這時一個胖醫(yī)生走過來,看著她說,好了,好了,你可是醒過來了。我們這小診所一般不敢接你這樣的重病人的,可是你男朋友冒著雨大半夜抱你來,跪在我們面前讓我們救你,今天你好些了,還是轉到區(qū)里醫(yī)院去吧,查查各項指標……徐青青沒有聽見醫(yī)生后面的話,因為她又睡著了。中午她再次醒過來,感到饑餓難忍。一個皮膚黝黑但是很帥氣的男子正坐在她旁邊的凳子上,喂她吃了一盒粥。那是一種只有農民工常吃的粥,但是徐青青覺得味道很好。吃完了粥,徐青青才看到自己穿著一套寬大的男式襯衣,覺得疑惑,那男子說,衣服是我的。你是誰?我叫李少軍。后來徐青青對人說,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李少軍出手相救,我又冷又餓又病,很可能就死了。人說你真的不記得是誰在你病重的時候強暴你了嗎?她說,不記得了。后來又說,即使記得又能怎樣呢?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言之隱,很多的事情,當它沒有發(fā)生過就算了。
后來李少軍一度成為徐青青的男朋友,兩個人在工地附近租了一間平房住著??墒呛芸靸扇司头质至?,原因很簡單:兩個月后的某天晚上,徐青青的父親找來,打了李少軍兩個耳光,帶走了徐青青。據(jù)說徐青青的父親是個教授,手無縛雞之力,但是打李少軍那兩個耳光,卻是結結實實,耳光過后,李少軍嘴角流出血來。那天晚上,李少軍又叫上萬生、老良他們喝酒。萬生說,那老頭子打你,你怎么不還手?就那老家伙,你一腳還不把他踢飛了?李少軍答非所問地說,其實我一開始就知道我倆不可能長久處下去,這是由于兩人的年齡太懸殊、經歷也大不相同,所以根本不會走到一起去。老良說這是屁話,什么年齡太懸殊、經歷不相同,你掙那芝麻點兒的錢,還想一輩子睡城里的小姑娘?她侍候你兩個月,已經夠你燒半輩子高香了。在他們的語言世界里,“燒高香”也是一種生動而形象的隱喻,于是眾人都接話說,對,燒高香燒高香!再次開懷大笑。那天晚上,大家又輪流說一些葷段子,哄笑了一場又一場。
第二天起來上工,李少軍不見了,打電話也不接。到晚上還不回來,再打電話,已經關機。眾人都很疑惑。工頭哇啦哇啦叫,說李少軍為了養(yǎng)女人透支了三千塊錢的工資哩!問有誰發(fā)現(xiàn)他昨天晚上有什么異常沒有?于是工人就七嘴八舌說,頭天喝完酒,半夜里好像聽見李少軍在工棚外空地上使勁兒唱歌。立刻又有人說,那不是在唱歌,好像是在扯著嗓子哭哩。
又過了兩個月,工程結束了。萬生、老良他們又聚到一起喝酒。萬生說明天就要散伙了,今天好好地一醉方休。老良說對,今天誰不喝醉誰不是人揍的。這時小洛忽然說軍哥的行李還在這里,怎么辦?大家聽了,忽然都停住杯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喝不下去了。后來萬生跟我講這個故事,講到這里的時候說,你知道為啥我們都愣住了?我說為什么?他說,邪得很呢,說出來你也不信,當時我們每個人都感覺李少軍就在工棚角落看著我們哩!
李青在駕校學車,認識了一個叫小曼的女孩。那天是實地路考前的集中訓練,很多學員都到駕校附近的北清路上,每六人編成一組輪流試車。中間休息,幾個人交流技術和心得,這時候他忽然覺得,同車訓練的女孩漂亮得很。那女孩正在眉飛色舞講自己剛才沒留神闖了紅燈,猛地發(fā)現(xiàn)李青在旁邊一直看自己,便覺不自然,忽閃著眼睛瞄了李青兩下,閉口不說了。李青意識到自己的舉動不太禮貌,臉紅片刻,佯裝很隨意的樣子,說了一個笑話,逗得幾個人都笑了。卻唯獨那女孩沒有笑,將一雙眼睛遠遠地投向路的盡頭。
傍晚訓練完畢,駕校的大班車來接,所有的學員一窩蜂似的擁上去。李青走慢一步,擠進車門只看見滿眼的人,根本就沒有位子坐了。他想反正是路不遠,站一會兒也就到了。這時忽然感覺有人拉他的衣角,說,坐這兒。低頭一看,原來正是那個女孩,也不知她什么時候提早上來,自己坐穩(wěn),還將半瓶綠茶占了一個座位。他連忙說聲謝謝,拿開綠茶,和女孩并肩坐下。這時間正是四月初,一路上和風習習,窗外楊芽兒嫩黃柳枝兒新綠,溝渠里的水潤著暖意。大家都在談論剛才的訓練,唯獨李青兩個人相互不說話,似乎都在想心事。
女孩住西直門,李青住農大,回家正好是一個方向。班車到駕校門口就停了,兩個人下來,往附近的公共汽車站走。一邊走著,一邊看夕陽將一雙青春的身影拉長。隨便聊一些話,李青感覺很快樂。那一站叫鳳凰嶺,距離駕校其實挺遠的。走在路上,李青見女孩鼻凹里沁出瑩瑩的汗來,覺得心疼,問累嗎?女孩說不累。汽車來了,售票員沖著兩個人大喊:農大、中關村、西直門的,走不走?兩個人同聲說,走!又都仿佛吃了一驚似的,相視一笑。車上僅有一個空座,彼此謙讓一番,自然是女孩坐了。李青忽然希望這車可以一直走下去,最好永遠沒有終點——可是不久,農大到了。李青說我到站了,女孩說那再見了。李青想女孩流出的眼神,也許應該是一絲留戀。那一刻他甚至想撒謊說自己也要去西直門,至于去做什么,他沒有想好??墒撬K歸還是很克制地,彬彬有禮回應說,再見。下車往宿舍走,才發(fā)現(xiàn)手中還攥著那半瓶綠茶,懊悔不已。半夜他睡不著,起床將那綠茶傾一杯出來品嘗,清甜中帶著微苦,絲絲幸福夾雜著未知的憂傷,從舌尖往下,遍布到全身每一處。
第二天下午就是考試。李青早早地趕往駕校,正看見那女孩在考試隊門口,同其他幾個學員一起說話,大概是預測考試情況。李青歡喜地走過去,卻見女孩只對他笑一笑,微紅著臉,低了頭。李青想,若今天打聽她姓名和聯(lián)系方式,應該不算唐突。卻不知怎的——大概是因為周圍人多——沒好意思問。也許他想考試結束之后還要見面,那時候再問不遲。考官來了,讓學員都要交一張一寸照片,背面寫上自己的名字。李青看那女孩清秀的字跡,落上“X小曼”三個字。李青才知道這女孩叫小曼??墒撬男?,一時間又忘記了。
隨即開始考試,李青才知道自己跟小曼不在一輛車。他焦急地問旁邊一個教練,為什么同車訓練卻不能同車考試呢?教練說,訓練車是隨機安排的,考試車卻是早就編好的,所以不盡一致。李青這才有些慌,他想恐怕考試后不會再有機會和小曼見面了。果然每輛考試車行走的路線都不相同,李青看著小曼在前面路口右轉,待自己駕車要跟上去,考官卻讓他路口掉頭——就這樣他把小曼丟了。竟不知小曼的電話,且小曼連他叫什么怕也不知道呢!
考試結束,不需再回駕校。大部分學員都及格,歡天喜地,都就近走了。李青三心二意,出了幾個小差錯,但總算勉強通過了。他沒有直接回家,在路邊左顧右盼站了半晌,并不見小曼的身影。天色漸晚,偏僻的北清路上已經沒有行人。他仍懷一絲希望,自己走回鳳凰嶺車站,遠遠看見一個女孩在那里站著,心里一陣竊喜,急忙跑近去看,卻不認得。只好斜倚在站牌底下空落落地等。去西直門的汽車來了,李青抬眼四處張望,并不見小曼出現(xiàn)。售票員對著他喊,農大、中關村、西直門的,走不走?他沒有說話。汽車自己走了。傍晚的鳳凰嶺顯得非常冷清,落寞的太陽早已隱在西山之后,余暉靜靜地將破舊的站牌染成金黃色。李青看著這金黃漸漸變成昏黃,然后仿佛一頓,就不見了。不遠處一盞路燈,慵懶地亮起來。
末班車開過來的時候,只有李青一個乘客。他坐在空曠的汽車里,看司機專注地開車,售票員無聊地瀏覽窗外夜色。李青覺得心里無助的疲憊,靠在座椅上,略閉了眼睛。剛剛要睡著,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李青睜眼看時,幾乎要跳起來——正是小曼笑吟吟地坐在他的旁邊。李青心里一陣激動,很自然地握住小曼的手,剛說一句我以為你早走了,眼淚就溢出來。這時售票員大聲喊道,農大到了,你不是要下車嗎?李青驚醒過來,看車上竟還是只有自己一個乘客。他說,對不起,我改主意了,要去西直門??孔∽?,偷偷揩去臉頰的清淚,繼續(xù)睡。于是這汽車搖晃著重新起步,穿破濃濃的夜色,一站一站,走下去。
責任編輯 丁莉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