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

一

男人已經(jīng)消失半年，她卻平靜如水，有說有笑，跟沒事一樣，于是便有人說這女人沒心沒肺。到了這步田地她還死心踏地把男人身上所有的缺點都當成優(yōu)點。直至男人跟別的女人遠走高飛了，她還毫不懷疑，無論在人前人后都不肯說男人半句壞話。

說起沈笑嫣的遭遇就連旁人都感到氣憤，那個叫蘇永朋的男人是個徹頭徹尾的花心大蘿卜，仗著高大帥氣的外表到處招蜂引蝶。結(jié)婚幾年，沈笑嫣在生活上像照顧老爺，在情感上像疼愛少爺，整天好言好語哄著他，好吃好喝侍候他，可這白眼狼還是一拍屁股走人了。

某日，幾個愛打抱不平的姐妹揎拳捋袖，上門援助。其中有個叫英姐的女人身材壯碩，頗有女漢子的俠肝義膽，那股子豪氣在危難之時足可為姐妹們兩肋插刀。來時她特意備了一把“張小泉”剪刀，發(fā)誓掘地三尺也要把蘇永朋那個花心大蘿卜揪出來，當著媚眼勾人的小妖精，把那臭男人的淫根給廢了。

沈笑嫣聽到這話就渾身顫抖、臉色發(fā)白，好像已經(jīng)見到了血淋淋的一幕。都這個時候了，她還擔心男人的安危，生怕蘇永朋一不小心撞上這幫姐妹的槍口。

望著眼前這幫群情激憤的姐妹，沈笑嫣很緊張，也很著急，小拳頭攥得緊緊的，直攥得手心冒汗。為了不出意外，她反過來勸說這些前來聲援助陣的姐妹，趕緊息怒，這事兒她自己完全可以處理。

看見沈笑嫣這個態(tài)度，明顯是不讓別人插手，這幫姐妹是抱團聚暖、互相保護的群體，早就結(jié)成了同盟。現(xiàn)在沈笑嫣不愿站到她們的陣營中來，弄得大家萬分掃興，為首的幾位特別尷尬。真沒想到興師動眾同仇敵愾地趕來增援，反而成了“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一群俠義心腸的姐妹悵然而去，她們走在路上互不理睬，大家都以沉默不語的方式來表達內(nèi)心的憤怒，對這種不識抬舉者誰也不想多說。如此忍氣吞聲的女人，哪是什么寬容大度，分明是縱容養(yǎng)奸。她們弄不懂沈笑嫣啥時變得這般傻不啦嘰，這豈止是沒心沒肺？簡直就是豬腦子進水、中蠱撞邪，無可救藥！

自從那次討伐夭折之后，大家對沈笑嫣的事情也就不再關(guān)心。除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之外，漸漸與沈笑嫣疏了往來。

這結(jié)果倒合了沈笑嫣的心意，她正需要這種波瀾不驚的生活來安妥內(nèi)心。每天依舊早出晚歸，從家里到幼兒園，兩點一線，如同山間流泉，默默流淌，細碎無聲。

時間日復一日的流逝著，一晃就是一年。家里看上去一切依舊，但屋子里男人留下氣息已經(jīng)散盡。那天早上沈笑嫣在臥室整妝，很久沒有仔細審視過自己的面目了，當她與鏡子里的自己四目相對的時候，心頭不禁一凜，想不到一張臉會有這樣的變化。不僅圓形的臉蛋被悄然拉長，眼圈兒發(fā)黑，皮膚粗糙，里里外外見不到一點兒光澤。再細看額頭和眼角兩個部位，已經(jīng)有了一層細密的皺紋。當時她心里“咯噔”一聲，像瓷碗破碎，周身布滿裂痕。她趕緊放下唇膏，閉上眼睛，眉毛蹙成一團。那一刻她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如風干的葉片，一點點兒往下墜落著，墜向一個深不見底的地方……

很長時間不吃早餐的她，這天早上破例喝了兩瓶酸奶。其實她知道不吃早餐對身體有很大傷害，可是有一段時間她感覺脘腹脹滿，特別是早上，口干舌燥，食物進口如嚼沙子，沒一點兒食欲。后來偶然出現(xiàn)過幾次饑餓感，每次都被意識強壓回去，她似乎有意要對自己狠一點兒。

說起來這是一種莫名的情緒，她也不知道干嗎要這樣折騰自己，似乎總想讓自己有點兒難過，有點兒不舒服。有時直至到了半路上她才醒悟過來，于是不停地調(diào)整心態(tài)，開始還有些慌亂的步子，慢慢變得自然從容。不過無論經(jīng)歷怎樣的起伏，只要跨進院子，穿過藤蔓環(huán)繞的門樓，出現(xiàn)在孩子面前，她就會精神煥發(fā)，幾乎就是眨眼之間的事，一張如花的笑臉便粲然綻放。有時她忍不住會輕輕地揚起手臂，與孩子們互致問候，甜美的聲音在校園里彼伏此起。她看到一片清水般的眸子在眼前閃爍，心情就舒緩起來，如同清晨的露珠在綠葉上滾動，剛才還空落落的心轉(zhuǎn)眼就變得豐盈起來。

沈笑嫣任教的幼兒園規(guī)模不大，只有八九個老師，就像一灣淺水，有幾條游魚，有幾只小蝦，一目了然。老師之間都很熟悉，想要存留隱私掩藏點兒什么并不容易。對于沈笑嫣的遭遇大家都心知肚明，面對這種感情重創(chuàng)本想給她點兒安慰，哪怕說幾句體己的話也好?？墒巧蛐︽陶煨σ庥?，從內(nèi)到外看不到一絲愁苦，就連大姐般的園長也沒有機會刻意去說些語重心長的話，直接給她安慰那就更是多此一舉，不如佯裝毫不知情。

不管是真實的還是假裝的，表面上看沈笑嫣還和過去一樣樂觀。男人被花狐貍一口叼走，臨走時連個告別都沒有，遇到這種傷心欲絕的事，換成別的女人早就哭哭啼啼、尋死覓活了?？缮蛐︽虆s深藏不露，還是起居有序、工作照常，日子依舊是風清云淡。不知是沒心沒肺的外表迷惑了別人還是波瀾不驚的神態(tài)掩藏了自我，沒有人真正了解沈笑嫣的內(nèi)心。當收到法院下達的離婚判決時，她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來，不過哭完之后，她又擦干眼淚，笑著了走出家門。

沈笑嫣有一張職業(yè)化的笑臉，她的笑臉有三分刻意七分自然，這是她工作的需要，也是長期的習慣使然。對于一名幼師來說，沒有什么能比一張笑臉更重要更實用更有意義。她專門研究過幼兒心理學，孩子最容易受不良情緒影響，幼師首先就得博愛和寬容。面對稚嫩的孩子，哪怕心里有天大的事也得先放下。

沈笑嫣畢業(yè)的那年，在一家幼兒園實習，目睹了一件悲慘的事情。一名幼師因失戀造成情緒失控，結(jié)果把一名調(diào)皮搗蛋的男孩關(guān)進了堆放玩具的小黑屋。本來關(guān)進小黑屋也沒有太大問題，之前她也經(jīng)常這么干，甚至還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哪怕是再頑劣的小孩，只要關(guān)一次黑屋子，他就老實了，有時能安靜好幾天。

失戀幼師那一天滿眼黑暗，滿腦子只有憤怒和仇恨。她失去了感知能力，失去了時間概念。從早上把孩子關(guān)進小黑屋，一直到下午都忘了放他出來，直至傍晚時分，姍姍來遲的家長趕來接孩子才想起這事。

誰也沒想到意外就這樣發(fā)生了，等幼師打開門，那孩子已經(jīng)趴在一堆積木上窒息身亡……

從光明到黑暗，孩子直至離開這個世界也沒有明白，這一步就是生死的距離。孩子不知道自己究竟遭遇了什么，他只好把眼睛瞪得老大。想著死不瞑目的小生命，沈笑嫣忍不住淚水長流。她從小就害怕黑屋子，因為黑屋子里放著爺爺、奶奶的棺木，那些棺木雖然空著，但隨時都有奔向死亡的可能。

為了驅(qū)除黑暗，蘇永朋出走后，沈笑嫣通宵亮著臺燈，那盞橘黃色的臺燈是蘇永朋在網(wǎng)上購物時的贈品?，F(xiàn)在蘇永朋走了，那燈卻一直亮著，沈笑嫣感覺只要這燈還亮著，男人就沒有離開。

二

一聲一聲尖細的叫聲在窗外時斷時續(xù)，沈笑嫣聽到這種叫聲心里不免發(fā)毛，她不明白這鳥兒為什么會在深夜鳴叫？是害怕孤獨還是害怕黑暗？

蘇永朋不辭而別，沈笑嫣只好把回憶當成現(xiàn)實。那個男人就像點水的蜻蜓，只在水面上蕩起幾圈兒漣漪，就不知飛向了何方。漣漪散去，水面雖然很快恢復了平靜，但這水面再也不是從前那片水面了。

誰也無法否認，婚姻不管多么短暫，它都是一次突變，讓一個大姑娘轉(zhuǎn)眼變成了小媳婦。這個短暫的過程不僅是名稱的轉(zhuǎn)換，還有俗世的名分。

好在沈笑嫣不在乎外人的看法，她認為自己與那些被掃地出門者有本質(zhì)的不同。沒有爭吵打鬧，她的家看上去還是十分完整的，就像男人出了遠門，家里依然如故。

為了減少胡思亂想的時間，沈笑嫣把精力幾乎全部傾注到了教學上。家長和園長好評不斷，讓她干得更加賣力。她使用的辦公桌、辦公椅、水杯、教具永遠是最干凈亮堂的。每天都在清洗擦拭，似乎在與骯臟對抗，辦公室的衛(wèi)生搞了一遍又一遍，書本教案整了又整。她不在乎所做的事情有無意義，她只想消磨掉日復一日的時間。

無憂無慮的孩子們?nèi)缂儍舻乃?，濯洗著沈笑嫣的心靈，只要看到花朵般的孩子，她就能卸下心頭的重負，回到放松的狀態(tài)，感覺天空晴朗、陰霾消散。特別是歌聲唱響的時候，沈笑嫣就跟著曲子飄進了快樂王國。她踩著旋律，步態(tài)輕盈，神情放飛，那一刻完全擺脫了凡塵俗世的紛擾，真正成為了一個快樂無憂的人。

未染俗氣的孩子是純凈的，在孩子面前她不需要強裝歡顏、掩飾自己，她的歡歌笑語全都發(fā)自內(nèi)心，不存在半點兒虛假和做作。到了課間游戲環(huán)節(jié)，全身心投入的沈笑嫣玩兒得近乎瘋狂，似乎已經(jīng)穿越時光隧道，回到了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童年，那樣子越發(fā)顯得她沒心沒肺。

教學中的快樂讓沈笑嫣無限留戀，她真希望時間能不再流逝，永遠凝固在此時此刻?？墒寝D(zhuǎn)眼就到了放學時間，別人的期待與歡快就是她的煎熬與恐懼，走進空無一人的屋子，除了空蕩與孤寂，還有喋喋不休的奇怪聲音。

當她卸下快樂的面具、洗去風塵，就落回到煙熏火燎的現(xiàn)實。她感覺自己就像一位卸妝退場的演員，眨眼間就從喜劇跨越到悲劇，而且轉(zhuǎn)換的過程閃電般迅捷，讓她毫無防范和準備。

丟下背包、皮鞋，脫下緊身的正裝，沈笑嫣解去所有的束縛，讓身體回歸原位。她像一根軟軟的面條，在沙發(fā)上躺下來，伸展四肢，閉目小憩。這是一個放松的過程，也是一個走神的過程，有時候睡過去很久，醒來已是半夜。有時候腦子里亂云飛渡，睡意全無，大睜著眼等候天亮。

沈笑嫣感覺自己是分裂的，在幼兒園是一個正常沈笑嫣，在家里是一個非正常的沈笑嫣，每天都得經(jīng)歷冰火兩重天的體驗。整天圍著孩子瘋瘋癲癲地蹦跳，一旦松弛下來便感覺特別累，那種累是看不見的累、是無處訴說的累。每天她都得登臺上場，在沒有劇本、沒有臺詞、沒有排練的情況下，一切表情都得隨機應變，臨場發(fā)揮，而且還得拿捏準確，以此來完成白天和夜晚的不同角色。

只有夜深人靜才能謝幕退場，安靜地停頓下來，回歸真實的自己。此時的沈笑嫣多半在發(fā)呆，要么面對空無一物的墻壁，要么望著書柜、花架或天花板。植物依舊是淡泊寧靜，不管是熱鬧如火還是闃寂無聲，它們依舊是枝葉伸展，不誤時節(jié)?？筷柵_一字排開的吊蘭、玉竹、綠蘿、夜來香、茉莉、鈴蘭、紫薇都在默默生長，相互守望。蓓蕾、綻放、凋零、結(jié)籽，然后又是一個輪回。

深陷百無聊賴中的沈笑嫣隨手從書柜抽出一本書，打開書頁，“哧溜”一下掉出一張紙片。她彎腰撿起，那是一張帶金粉的紙片，上面不知從哪兒摘抄了三段短語：

所有的等待都是尋找，歌、書、電影、心情這四樣東西最不易分享，它如同人在飲水。

事實上，機場比婚禮見證了更多真摯的親吻;醫(yī)院的墻壁比教堂聆聽了更多的禱告。

那些我們以為錯誤的地方，也許才是真實的世界，而我們以為本該發(fā)生的事情，并沒有如期而至。

拿著這張紙片，她默念了好幾遍，想不起來在哪兒摘抄的文字，很奇怪，莫非自己還有先見之明？多年前就為今日的安慰做好了準備。完全是一種巧合，不過這種巧合好像有宿命的意味。一張小小的紙片讓她陷入了回憶，回憶就如一片沼澤，一腳踩去，陷入泥淖，很久也拔不出來。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轉(zhuǎn)過身來，凝望著窗外茫茫的夜空，身體突然輕輕顫動。

失眠的長夜，沈笑嫣總想弄清個中原因，可是翻來覆去，還是理不出一點兒眉目。這樣的夜晚她多半都在失眠，即便有短暫的入眠，那也是很淺的睡眠，稍有動靜就會驚醒。有時會聽到敲門聲、嘆息聲、還有“吧嗒吧嗒”的抽煙聲。好多次感覺客廳里有人走動，起初她會立即開燈，拿著曬衣叉四處搜索。柜子、墻角、床底下，檢查了幾遍，一切正常?；胤肯簦瑒倓偺上?，那聲音再次出現(xiàn)，似乎比之前還要大膽還要放肆……

沈笑嫣知道人會有幻聽的變化，但是這種情況一般只出現(xiàn)在年老體弱者身上，為這事還專門上醫(yī)院做過檢查。心電圖、腦電圖，神經(jīng)聽覺都沒有任何問題，可奇怪的是那聲音隔三差五就會出現(xiàn)一次，讓她痛苦煎熬。

一直以來沈笑嫣的睡眠質(zhì)量都很好，屬于那種挨枕就睡的人，可是獨居之后睡眠卻一天比一天差，她試用過順口溜、數(shù)羊，按摩穴位，可是效果甚微。后來只能靠安眠藥才能入睡，服藥時她心里很糾結(jié)，她知道服藥是一種顧此失彼的過程，不管哪種藥都有副作用。于是她不敢過多服用，既怕藥物損害身體，更怕那種強迫的睡眠帶來稀奇古怪的噩夢。好幾次她在夢中嚇醒，抱著枕頭瑟瑟發(fā)抖，夢里有一個骷髏樣的人用刀捅她，有一次被捅過的地方竟然又紅又腫，疼了好長時間。

很多個夜晚，實在是睡意全無，她干脆坐起來，對著那面大鏡子說話。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鏡子這種表面光滑的反射物品，具有心理撫慰作用，那種感覺非常奇特。鏡子可以把她分裂成兩個人，一個是正方，一個為反方。正反兩方可以無話不說，無事不爭，當然大多數(shù)時候誰也說服不了誰。

鏡子外說：“我問你，我哪點兒做得不好？你就這樣不辭而別！”

鏡子內(nèi)答：“告訴你，你做的飯菜難吃，你睡覺的樣子很難看，竟然還磨牙?！?/p>

鏡子外說：“我做的飯菜難吃，那你可以自己動手，你做給我吃！”

鏡子內(nèi)答：“哼，那怎么可能，我又不是上海男人！”

鏡子外說：“如今都啥年代了，難道還有哪些事規(guī)定為女人的義務(wù)？”

鏡子內(nèi)答：“懶得與你爭了，我先走啦……”

鏡子外說：“我知道，你這是借口，你是嫌棄我人太胖，你不喜歡胖女人！睡覺難看，你知道自己睡覺的樣子嗎？你知道自己每夜打鼾說夢話嗎？”

鏡子內(nèi)答：“好吧，好吧，就算你說對了，我不喜歡胖女人……”

自從有了第一次與鏡子對話，這個環(huán)節(jié)就成了每天必修的功課，而且鏡子外有一個必問的話題，那就是我瘦了嗎？鏡子內(nèi)會說：“沒有瘦，還是老樣子?！?/p>

沈笑嫣聽到這話顯然很傷心，她的減肥計劃實施兩年來成效明顯，體重從之前的五十五公斤降到四十公斤。與之前相比，身材變得修長起來，只是像河邊的蘆葦，根腳太淺，風一吹左右搖擺，整個人顯得輕飄飄，步態(tài)不穩(wěn)。

園里組織統(tǒng)一體檢，沈笑嫣的體檢結(jié)果卻比其他同事的晚了好幾天。每次體檢園長都會安排內(nèi)勤辦小陳統(tǒng)一去領(lǐng)取結(jié)果，可是小陳領(lǐng)回來的資料里唯獨沒有沈笑嫣的報告單。園長正想讓小陳去咨詢一下醫(yī)院體檢科是否遺漏，醫(yī)院的電話卻搶先一步打來了。

園長開始以為是告知遺漏一張報告單的事，等她接完電話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她接完電話，聽到自己的心臟在“怦怦”亂跳，手也有些哆嗦。為了證實情況是否屬實，她撂下電話，開車專程跑了一趟醫(yī)院。體檢科的劉主任用職業(yè)化的口吻告知：“沈笑嫣十有八九是胃癌?！眻@長聽完愣了一下兒，她感覺心里像被針刺了一下兒，很難受。

園長腦海中迅速回放過往，她認為沈笑嫣的胃是因減肥所致，這幾年她一直在花樣百出地減肥。開始是用藥物減肥，后來是穴位針刺減肥，最后是限食減肥。每天連喝水她都嚴格控制，不超過兩杯。這種自虐式減肥導致身體吸收能力不斷減弱，從一天兩頓飯，慢慢變成一頓飯，一頓飯的量也在一再減少，最后變得沒有進食的欲望，一個月也難得有一次饑餓感。

見她減肥減得那么辛苦，同事和朋友都勸她不要走火入魔，萬事都得適可而止，人是鐵，飯是鋼，該吃時還得吃。為了實現(xiàn)理想目標，她還是固執(zhí)地堅持，其實她已經(jīng)不是在正常減肥，已經(jīng)出現(xiàn)病態(tài)消瘦。

從有了鏡子對話以來，她對減肥變得走火入魔起來。從體重來說，她之前只能算是輕度肥胖，可在鏡子前她把肥胖當成了假想敵，而且這個敵人一直占據(jù)著她的大腦，輸送著障礙般的信息，一直把她往死胡同里逼。

園長拿著體檢報告走出醫(yī)院，對面高樓反射過來的陽光十分刺眼，她只好低下頭看著地面，地面的影子像她的心事，被變形拉長。拿著報告單，園長感到左右為難，把情況直接告訴沈笑嫣顯然不合適，擔心她受不了這種打擊，可對她隱瞞病情，又怕耽誤治療時機。想來想去最好的辦法還是勸她盡快去做進一步檢查，可是剛體檢完又去檢查，得編個什么理由讓她相信呢？園長正在為此事苦惱時，不知沈笑嫣通過什么渠道竟然知道了自己的體檢結(jié)果。很奇怪，這都什么時候了，遇到生死大事她竟沒有一點兒慌亂，照樣帶著孩子們又唱又跳，同事們更進一步認定沈笑嫣沒心沒肺。

三

站在如意小區(qū)的門樓下，蘇永朋的影子在水泥地上快速拉長，他拉著微跛的腿，仰頭望著門前一排桂花樹，當初低矮的樹冠如今已高過了門樓。

一只身子笨重的花貓在矮墻上攀爬，它昂起頭，往高層上張望。蘇永朋記得這里曾經(jīng)有一黑一白兩只大貓，或許這只花貓就是它們的后代。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他就離開了五年，在遠走他鄉(xiāng)這些年里，不管漂在何處，他都保留著這兒的門卡和鑰匙，好像知道自己某一天會回到這個原點。

進入小區(qū)，走過一段鵝卵石鋪就的甬道，拐彎兒再前行，很快就找到了八棟三單元。拿出門卡，“吱”的一聲，入戶門禁自動開啟，蘇永朋心頭一熱，一種遠行歸家的感覺隨著電梯的上升在心頭起伏奔涌。

電梯把蘇永朋送上了九樓，他站在九○一室門前猶豫了一會兒，并沒急著拿出鑰匙。他雖然從朋友口中得知沈笑嫣一直獨身，但是獨身女人更應該懂得防范，想必早換了門鎖。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蘇永朋吸了一口氣，緩緩地把鑰匙插進了鎖孔，輕輕轉(zhuǎn)動，只有半圈兒，就聽到“咔嚓”一聲，鎖舌彈回，屋門洞開。

蘇永朋聽到自己的心在“怦怦”亂跳，那個貓腰弓身的樣子很像入室小偷，他擔心被人發(fā)現(xiàn)，趕緊反手拉緊門把，“咔嚓”一聲，鎖舌彈回，屋門輕輕閉合。接下來的一切讓蘇永朋驚呆了，先是發(fā)現(xiàn)鞋架上他當年穿過的蜘蛛王皮鞋、耐克運動鞋，夏天的塑料拖鞋、冬天的絨線拖鞋一字排開。這些鞋就像剛剛打理過，鞋面油光可鑒，一塵不染。接下來是陽臺上的盆栽花卉，不僅位置沒變，而且品種數(shù)量也沒變。再看旁邊一對兒啞鈴，那是當年他在淘寶上選購的，一只側(cè)著，一只豎著，看上去就像自己剛剛用過。五年了，時間似乎就這樣凝固未動，簡直讓人不敢相信。

心情復雜的蘇永朋蹲下來，左手握一只啞鈴，右手握一只啞鈴，試舉了兩下兒，手臂抻得顫顫巍巍、歪歪扭扭，長時間沒有鍛煉的身體已經(jīng)軟弱無力，不能負重，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觸摸高舉過的啞鈴，現(xiàn)在變得陌生而沉重。

接下來他來到臥室，在這個私密的空間里，他聞到一種久違而又熟悉的氣味。拉開新買的衣柜，蘇永朋看到自己穿過的衣服從夏裝到冬裝排列整齊，前后有序，像在等待他的檢閱。再看床頭柜上的臺燈也還保留在原位。蘇永朋也算是個見過世面、經(jīng)過風雨的人，但他沒有想到一個女人會如此情深義重。想著當初自己不辭而別，禁不住鼻子發(fā)酸，就算是鐵石心腸的男人，見到這個場面也會感動落淚。只有品嘗過酸甜苦辣之后，他才懂得了那句真理般的老話——千個不如先個。

沈笑嫣剛出電梯就聞到了一股雞湯的香味，她開門進屋，大吃一驚！感覺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了，她懷疑進錯了家門，要不怎么可能如此撲鼻的香味會出于自她家的廚房？！

怎么回事？沈笑嫣走進廚房，看到砧板上擺著牛肉、豬肉、鱸魚。電煲鍋中的雞湯正熱氣騰騰、上下翻滾。從透明的鍋蓋可以看到，雞湯中放了枸杞、當歸、黃芪好幾種藥材。

沈笑嫣在屋里屋外找了一遍，根本不見人影，只是墻角邊多了一個黑色的大背包。再看看陽臺，積壓多日的衣服和內(nèi)褲都洗好了，已經(jīng)晾上了衣架，風兒吹拂，那些懸掛在高處的衣服正在左右搖擺，每一只衣袖都在歡快飄蕩。

誰呢？誰呢？誰呢？沈笑嫣腦子里像電影快鏡頭一樣不停閃過。這人來得如此神秘，到底是誰？母親亡故，老父與兄長遠在千里之外，親戚也沒有誰在這兒，同事也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沒聽說有誰來過自己家。再說自己也從沒給過別人鑰匙，在這個小城再沒有誰會對自己如此細微體貼，關(guān)懷照顧。

從洗衣做飯干家務(wù)的細節(jié)來看，這活兒相當熟練，很像職業(yè)保姆所為。那又會是誰呢？沈笑嫣想破了腦殼也沒想出這個人來。

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場面，沈笑嫣腦子開始恍惚起來，感覺自己再度陷入飄忽的夢境，要不這些天怎么會接連出現(xiàn)喜出望外的事情。首先是醫(yī)院將她的胃部標本切片送往上海做病理化驗，結(jié)果出來，完全逆轉(zhuǎn)，只是一個普通囊腫而已。對于一個高度疑似的絕癥病人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天大的喜訊。現(xiàn)在又有人悄然而至，熱情地為她準備飯菜，迎接她出院歸來。

想著這些驚喜，沈笑嫣很興奮、很感動，而對這個不速之客，她急于探知究竟。既然苦思冥想也猜不到來者是誰，只好動用最后一招，從那只背包中查找來者的信息。她趕緊向墻邊走去，彎下腰身正準備拉開背包時，屋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沈笑嫣快速地轉(zhuǎn)過身，猛一抬頭，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尖叫?！炷模馔饬?，當兩個人四目相對的那一刻，眼珠子幾乎就要蹦跳出來，那種驚訝的程度就像遇見了外星人……

蘇永朋提著一大袋從超市買來的油鹽醬醋米面，愣愣地站在門口。他不敢相信體態(tài)豐腴的沈笑嫣竟然瘦成了一根風干的麥草。

慢慢朝門前挪步的沈笑嫣，看到眼前這個發(fā)愣的男人也十分吃驚，他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完全變了。這變化不僅是一條右腿有些微跛，而是褪去了曾經(jīng)的青澀。布滿風霜的臉膛刻寫著生活的痕跡，黑里透紅的膚色像一株成熟的高粱，眼眸純凈，再無陰翳，而眉宇間則多了一種穩(wěn)重與成熟，舉止神態(tài)充滿煙火氣息……

蘇永朋放下袋子，換好拖鞋，系上圍裙，迅速進入家庭主男的角色。當一碗熱騰騰的雞湯遞到沈笑嫣手上時，沈笑嫣的手禁不住顫抖起來，結(jié)果將雞湯灑了一桌子。蘇永朋趕緊拿來抹布，擦拭干凈，又問沈笑嫣燙到?jīng)]有。沈笑嫣一邊搖頭一邊流淚滿面。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失蹤五年的蘇永朋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更不敢想象是什么讓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掃帚倒地也不扶的男人變得如此脫胎換骨。

沈笑嫣喝湯的時候，蘇永朋站在不遠處張望著，眼神中帶著一種特殊的信息，香氣彌漫的飯廳恢復了久違的居家氣息。沈笑嫣每喝一口熱湯，眼淚就“叭嗒”一下，讓一碗雞湯有了復雜的味道?？吹缴蛐︽虦I眼婆娑，蘇永朋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很尷尬地站在那兒。他微笑著，不停地點頭，目光滿是鼓勵。

雞湯煲得火候正好，濃而不膩，加上當歸、黃芪的藥性滲入，使湯汁散發(fā)出一種特殊氣味。在香氣的誘惑下，沈笑嫣麻木的嗅覺慢慢蘇醒，關(guān)閉的胃口緩緩打開，那碗很快就見底了。

雞湯注入腸胃，熱乎乎的開始輸送能量，隨著五臟六腑的運行，一股溫熱的泉流游走周身，讓干枯的身體頓時有了濕潤的感覺。蘇永朋趕緊接過空碗，微跛著腳走進廚房，沈笑嫣撫摸著充盈的腹部，突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覺。

詹文格：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在《人民文學》《作家》《天涯》《山花》《青年文學》《北京文學》等報刊發(fā)表，有作品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出版文集《誰在城里種玉米》等;曾先后獲“恒光杯”全國公安文學獎、第二十四屆孫犁散文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