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碩
關鍵詞:華茲華斯詩歌 王維詩歌 杜鵑鳥意象
一、引言
詩歌語言的本質屬于藝術語言,其高度凝練的語句蘊含著詩人豐富的情感或抱負。意象是詩人在詩歌中借以表情達意的客觀物象,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說:“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然后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尤端。”a意為在進行文學構思時,要將主觀的情感與客觀的物象相互融合在一起,意象即是這種主觀情感與客觀物象的融合。大自然鐘靈毓秀,深遠浩渺,其中的花草樹木、走獸飛禽自然就成為詩人在詩歌中常用的意象。有的用于表達詩人對大自然的喜愛與向往,有的被賦予特殊的文化內涵,在詩歌中渲染了別樣的氣氛,表達出多種多樣的情感。英國浪漫主義詩歌與盛唐山水田園詩都是將自然中的動植物意象入詩的典型詩歌,華茲華斯和王維分別是英國浪漫主義詩派與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代表詩人,在英國和中國的詩壇上各自享有盛譽。他們在詩歌中都運用了豐富的動植物意象,杜鵑鳥便是其中的一種。雖是同一種鳥,但在華茲華斯與王維筆下,杜鵑鳥意象的內蘊大不相同。通過分析中英詩壇兩位突出詩人詩歌意象內蘊的差異,探究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可以對兩位詩人乃至中西方的文化差異與思維方式差異有深入的了解。
二、詩歌中的“布谷”與“杜鵑”
“杜鵑”是杜鵑科鳥類的總稱,主要包括大杜鵑、四聲杜鵑、八聲杜鵑等。華茲華斯的詩歌《致布谷鳥》中的“布谷鳥”實際上就是大杜鵑,因為叫聲與“布谷”很像而得名,它的英文名“Cuckoo”實際上也是根據這種叫聲命名的。在中國文學中,“杜鵑”從來就不是個統(tǒng)稱,而僅指四聲杜鵑。它的叫聲與大杜鵑很不一樣,叫聲格外洪亮,四聲一度,音擬“gue-gue-gue-guo”,每隔2-3秒鐘一叫,多在清晨啼叫,有時徹夜不停。在不同地區(qū),由于方言的不同,這種杜鵑鳥的叫聲也被聽作不同的四字詞語,比如“快快布谷”“割麥割谷”“不如歸去”等。杜鵑鳥的叫聲給人以無限的遐想,因此杜鵑鳥意象在中英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引起了無限情思和想象。
三、華茲華斯詩歌中的“布谷鳥”意象
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寫過不少以歌頌鳥雀為主題的詩篇,比如雪萊的《致云雀》:“你好啊,歡樂的精靈!你似乎從不是飛禽,從天堂或天堂的鄰邊,以酣暢淋漓的樂音,不事雕琢的藝術,傾吐你的衷心?!眀濟慈的《夜鶯頌》:“想到你呀,輕翼的林中天仙,你讓悠揚的樂音,充盈在山毛櫸的一片蔥蘢和濃蔭里,你放開嗓門,盡情地歌唱著夏天。”c在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的眼中,聲音婉轉悅耳、體態(tài)靈動活潑的鳥雀是來自大自然的精靈,他們贊美鳥雀,向往自由。華茲華斯一反古典主義詩歌重傳統(tǒng)、重理性的陳規(guī)舊習,刻意創(chuàng)新,認為“一切好詩都是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強調個人的情感、直覺,呼吁從自然中獲取靈感。他自幼生長在湖區(qū),年輕時在法蘭西、意大利及阿爾卑斯山徒步旅行,與柯勒律治、騷塞棲居在英格蘭西北山地湖區(qū),接受大自然的熏陶,在湖光山色中吟哦詩歌,被稱作“湖畔詩人”。他醉心返回自然說,主張在平靜中回溯,是最具有代表性的親近自然的浪漫主義詩人。因此,華茲華斯描寫鳥雀的詩歌非常多,比如《致云雀》《麻雀的巢》《綠山雀》《啊,夜鶯!千真萬確》《一只鷦鷯的巢》《詩人和籠中斑鳩》《致布谷鳥》等。
《致布谷鳥》寫于1802 年3 月的一個早晨,詩人在櫻桃園休憩,聽到了布谷鳥的叫聲:“快樂的春之使者喲!我聽到了,聽到了你的歌唱,充滿歡欣。哦,布谷!喚你作鳥呢?或者只是飄忽的嬌音?我躺在草地上,你迭聲的鳴啼敲著我的耳輪,仿佛從這山飄向那山巔在遠方消融,又在近處哦吟。”d可以看到,在華茲華斯的詩歌中,布谷鳥是以春之使者的形象出現的,它歡快的啼叫宣告著春天重回大地的消息,讓人欣喜。而詩人只聽得到布谷鳥歡快淋漓、似近非近的叫聲,卻看不到布谷鳥的身影,這就使布谷鳥的形象顯得尤為空靈、難以捉摸,同時也描寫出鳥雀行動的靈活和隱秘。這和雪萊的《致云雀》、濟慈的《夜鶯頌》有異曲同工之妙,華茲華斯筆下的“杜鵑”似乎和雪萊的“云雀”、濟慈的“夜鶯”一樣,都是來自“歡樂的精靈”,是“羽翼翩翩的樹精”。只聽到酣暢淋漓的天邊之音,而看不到這精靈的身影,詩人也仿佛是在夢境之中遨游。布谷鳥的叫聲喚醒了他孩童時期的經歷:“這與我在學童的日子所聽過的不差分毫,那鳴叫曾使我尋覓過千百去處,在灌木叢、在大樹梢、在空闊云霄。我常常漫游追尋你穿過叢林、走過草地;你一直是一種希冀、一種愛情;引人懸念向往,卻從未賜我一睹?!眅詩人曾經循著布谷鳥的啼叫聲找尋過它的身影,卻從未成功。這只布谷鳥的形象似乎已經由有形變?yōu)闊o形,被詩人高度抽象為“一種希冀”,被神圣化了。最末兩節(jié),詩人從幻想與回憶中回到現實,然而這場夢境卻并沒有完全蘇醒:“噢,幸運的鳥!我們閑踱的大地似乎又一次出現了,一個夢幻的仙境,那里正適合作你的窩巢?!眆詩人與布谷鳥所處的大地似乎仍是虛無縹緲的仙境,布谷鳥依然像是不落凡間的神秘精靈。
事實上,在《致布谷鳥》中整首詩都是借助了想象的力量。而想象在華茲華斯的詩論中占有特殊地位,它“意味著心靈在那些外在事物上的活動”。這種想象使布谷鳥的形象蒙上了朦朧縹緲的色彩,也讓詩歌創(chuàng)造了夢幻的意境,展示了華茲華斯對往事的依戀、對自由的追求與向往。整體來看,華茲華斯詩中的布谷鳥形象是歡快飄逸的。
四、王維詩歌中的“杜鵑”意象
王維作為盛唐山水田園詩的代表人物,其詩歌中也出現過許多鳥雀意象,它們有的用來表現悠閑靜謐的閑居生活,例如:“蕭條人吏疏,鳥雀下空庭。”(《贈房盧氏琯》)g“窗外鳥聲閑,階前虎心善?!保ā稇蛸洀埼宓苤N三首》)h有的用來表達盡興游覽的樂趣,如“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保ā稄尼踹^楊氏別業(yè)應教》)i有的用來渲染送別友人時的傷感氣氛,如:“鳥道一千里,猿聲十二時?!保ā端蜅铋L史赴果州》)j有的用來描摹閑適寧靜的自然風光,如:“落日鳥邊下,秋原人外閑?!保ā兜庆承悴诺闲∨_》)k“野花叢發(fā)好,谷鳥一聲幽。”(《過感化寺曇興上人山院》)l“青菰臨水拔,白鳥向山翻?!保ā遁y川閑居》
在王維的詩歌中,用到杜鵑意象的總共有三處:《送崔五太守》中的“子午山里杜鵑啼,嘉陵水頭行客飯”n,《送梓州李使君》中的“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o和《送楊長史赴果州》中的“別后同明月,君應聽子規(guī)”p。與華茲華斯的《致布谷》相似的是,王維在詩歌中也沒有對杜鵑的外觀、神態(tài)進行雕琢,而是著墨于杜鵑洪亮的啼叫聲。從主題來看,王維的三首詩都是送別詩,表達的情感與華茲華斯的詩歌中由杜鵑啼鳴而產生的自在飄忽的想象與強烈的贊美之情完全不同,這三首詩歌中杜鵑的啼叫聲烘托了悲哀憂愁的氣氛,使詩人與友人離別的傷感和不舍更加強烈。實際上,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杜鵑整體的形象都是哀怨愁苦的,譬如白居易“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李白“又聞子規(guī)啼夜月,愁空山”。
五、“杜鵑”意象內蘊差異的原因
(一)杜鵑鳥的文化內涵差異
同為杜鵑,在兩位善用自然意象的詩人的詩歌中產生了不同的內蘊,最重要的原因是杜鵑鳥在中西文化中的文化內涵差異。作為一種日常生活中常見的飛禽,杜鵑在許多國家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都占有一席之地,被賦予各種各樣的文化與藝術內涵,成為一種典型的鳥雀意象。杜鵑是有遷徙習慣的候鳥,啼叫聲被人們視作春天到來的信號,華茲華斯寫道:“快樂的春之使者喲!我聽到了,聽到了你的歌唱,充滿歡欣?!倍鸥P下的“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聲聲催春耕”(《洗兵行》),蘇軾筆下的“杜宇一聲春曉”(《西江月·頃在黃州》),杜鵑的春之使者意象在中西方都有所提及。然而,杜鵑鳥在西方文化中并沒有固定的典型意象。例如,在希臘神話中杜鵑是女神赫拉的圣物,由于杜鵑具有在別的鳥巢中下蛋的習性,杜鵑在西方也被視作“婚外情”的象征,莎士比亞的喜劇《愛的徒勞》(Love's Labour's Lost):“聽杜鵑在每一株樹上叫/ 把那娶了妻的男人譏笑/ 咯咕!咯咕!咯咕!啊,可怕的聲音/ 害得做丈夫的肉跳心驚?!眖 而在中國古典文學中,杜鵑鳥有一個被固定下來的重要藝術形象,那就是古蜀國(今四川一帶)的開國君主——望帝杜宇的化身。相傳杜宇在死后化作杜鵑,啼叫不停,直到喉嚨出血。《十三洲志》中有記載:“當七國稱王,獨杜宇稱帝于蜀……望帝使鱉冷鑿巫山治水有功,望帝自以為德薄,乃委國禪鱉冷,號曰開明,遂自亡去,化為子規(guī)?!眗子規(guī)即杜鵑,又稱杜主。因此,中國古典詩歌中杜鵑鳥的意象也就蒙上了一層哀怨的情感,這也體現了中國古代詩人大多注重詩歌中的鳥意象所具有的特定的文化內涵,類似的鳥雀意象如燕子象征吉祥,鷗鷺象征淡泊隱居,鵬鳥象征遠大志向與豪放氣概,鳳凰象征雍容華貴等。
(二)中西方詩人的思維方式差異
在華茲華斯的《致布谷鳥》中,布谷鳥被賦予了神性,體現了華茲華斯對自然超然力量的崇拜與向往,這與華茲華斯的泛神論有密切的關系,即“把大自然全體看作神靈的表現的妙諦,覺得超于人并時時在支配人的力量,自然崇拜于是成為一種宗教……”受此影響,華茲華斯等一眾英國浪漫主義詩人將大自然當作獲得美感與靈魂啟迪的對象,讓靈魂在與自然的接觸中獲得洗禮,得到升華。在自然感情的表達上,華茲華斯也更加外露,情感強烈直白,毫不吝嗇對于布谷鳥神性的塑造與夸贊。而在王維的詩歌中,詩人的感情表達非常含蓄,這緣于中國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悟”,以“悟”為契機的審美體驗要求詩人情要“深”,眼要“冷”,要求詩歌的語言風格含蓄蘊藉,空靈郁秀,或如司空圖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或如嚴羽所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以景傳情,以物言情。王維在詩中雖然沒有直白地說出兩人離別的情景,也沒有直接表達出哀愁與傷感,杜鵑的啼鳴在外人看來也許算不上什么,但在詩人與行將別離的友人看來,這樣的啼鳴似乎就是在訴說著兩人之間依依惜別、悲傷遺憾的心情。
詩歌是民族文化藝術的結晶,詩歌中的意象使得詩歌表達的情感更加生動。而同一種意象由于受到不同民族的文化根源以及思維方式的影響,在詩歌中也會擁有不同的內涵。意象的內蘊既反映了詩人的思想,也反映出不同民族的世界觀、價值觀,有著深厚的民族文化積淀。在學習與鑒賞不同民族文學作品時,要充分考慮到這種差異,才能獲得最恰當的審美體驗,正確地進行分析與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