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杜方
那是將抵湛江徐聞的某日,友人聞訊前來送行,見面即惶惶正告我,徐聞農村凋敝、紅土貧瘠,民風蠻橫無禮、好勇斗狠,夏至則旱魔肆虐、狂風雷暴,艱險異常云云。
我先是愕然,再則默然,后才釋然回話:“恐不至于此吧?!”他狡黠笑了笑:“但愿不至于此,我也是聽說如此!”
聽說如此?。俊鋾r我印象中之徐聞,僅限于蘇東坡及湯顯祖兩大文化名人貶謫駐足之地,而對于艱險異常之說,也確能搜得佐證一二。網絡有不少“雷地僻濱于海,俗尚樸野”“徐聞樸侈不齊、性悍喜斗”等關于當地民風的記載;由電視報刊中也可知悉,雷州大地近年確是罹了天旱地坼之難,史無前例的百日無雨,土地龜裂道道,燥如沙漠行者奄奄一息的裂唇。
然而,大都會里如我等不事稼穡、少出遠門的市民,于那天涯之海角小邑之印象,也絕易止于人云亦云——真正面紗,亟待親歷其境。
初抵徐聞,既來則安
徐聞之距廣州,逾千里之遙,學校領導及諸位同事歷次前往,必驅車千里、風塵仆仆,常常是朝發(fā)夕至或夕發(fā)朝至(其時未有高速路直通)。三載間往返于廣徐的跋涉路程,粗略估算也足以環(huán)繞中國疆域一周。
二〇〇七年一月,我隨工作組何承棟組長等正式啟程;那是料峭春寒的冬日,距春節(jié)僅十余天,悠悠歲晚,我們和著風聲上路,車行疾馳,一路輾轉一千三百多里方抵達徐聞地界。
車至湛江遂溪,路旁物種及泥土色澤展示著一種獨特的熱帶風情。臨近徐聞下橋鎮(zhèn),那翡翠寶劍扎堆狀的劍麻田舒卷著我的惺忪雙目,直至倏忽拐入北插村委會大樓前空地。
車門打開的瞬間,我覺著了天之澄澈蔚藍;許多寬厚結繭的大手徘徊于胸前,訴說著溫暖的等候,后面是許多憨厚的笑顏,此笑顏于日后愈發(fā)親切。
其時,除了村支書許秋玉書記,村委眾干部幾乎皆是地道農民,工作閑暇仍需面朝紅土背朝天。村委副書記郭朝棟乃當地“香蕉大王”,曾榮當湛江市“勞?!薄?/p>
同來的何承棟組長本徐聞人士,此番下鄉(xiāng)駐村既是擔當大任,依鄉(xiāng)親所說還屬榮歸故里兼支援家鄉(xiāng),我追隨左右,融入當地干群毫不費力。與村干部朝夕相處,同食同住同樂,同為村中大小事務奔波,感情日篤彌深。
每每是和藹的麥玉珍大姐將飯菜燒好,村委會眾人圍于桌前,或站或坐或蹲,席間土味對話此起彼伏,粗茶淡飯卻又其樂融融。
常常是同樣和藹的許秋玉書記捎來菠蘿、楊桃,碩大飽滿且鮮美可口,解我饞涎。抵徐聞前的顧慮盡已釋然,然而雷話發(fā)音與普通話風馬牛不相及,僅語言不通一項,即令我萬難適應,于是便有我“賴老師”之發(fā)音大類“懶老豬”,于是便給茶余飯后添了不少打趣的談資。
此后的日子,我常于傍晚沿狹小村道,朝日落方向的深村慢跑鍛煉,偶遇荷鋤的老農、摘菜的大嬸或騎車的小伙,縱不知對方姓甚名誰,總會點頭致意,或是寒暄問候。
鄉(xiāng)親們遠遠招呼我:“懶老豬,加煤棉?(雷州話:吃飯沒)”我常得意回道:“加啦!加啦?。ɡ字菰挘撼粤?!吃了)”——試問徐聞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融入徐聞,情隨境生
一個夕陽正紅的傍晚,于“百畝仔”自然村劍麻田,我碰見了正在除草的洪中森村長,饒有興致地攀談地里的收成。他臉上乍現難色:“已兩個多月無雨,多個村莊出現用水難,劍麻最耐旱,但其它作物須抽取地下水灌溉才能保收成,怪難熬的?!?/p>
其時,廣州正處梅雨時節(jié),雨水瀝瀝,電話里母親總抱怨衣服難晾干——澄澈蔚藍的天啊,能否讓八方的水汽也飄至徐聞大地?倘真有天公,那時我定申訴,徐聞并非如友人聽說那樣紅土貧瘠,假若灌溉充分,紅土地立變沃野千里;徐聞民風也絕非“蠻橫無禮好勇斗狠”,都有我親歷為證。
某日,我于道上呼喊前方友人,其時我倆相距甚遠,因背對未能覺察,而他身旁一位騎車的氈帽長者聞聲,立即停下單車,輕拍其肩并扭身指向我處,喊聲因而得傳。
長者漸行漸遠,我忽想,于步履匆匆的廣州都會,此人此事,恐亦并不多見罷——我平素想,能夠不為利勢所趨而對陌生人施予援手者,總應是受了高等教育或富裕文明地區(qū)之民眾,但徐聞老少卻常常微笑著,為我指路,一腔熱心腸!
徐聞百姓是萬不該受此苦旱之災的!而天依舊日復一日難見滴雨。五月上旬某夜零時,燥熱使我輾轉難寐,我起來扶腮凝望村委會大樓前207國道晝夜不息的車流。
每日經此道難以勝數之巨型貨車,琳瑯滿載,將徐聞的菠蘿、香蕉、蔬菜、生豬等鮮活農產品源源北運,最遠竟跨越國門運抵俄羅斯,供應了千家萬戶的“菜籃子”。
207國道全程3738公里,經內蒙古、河北、山西、河南、湖北、湖南、廣西和廣東八個省份,北起內蒙古錫林浩特,南至廣東徐聞海安港。
海安西南五里鄉(xiāng)一帶,是漢代海上“絲綢之路”始發(fā)港絲港瀛洲遺址,再往西便是祖國大陸最南端之燈樓角。海安之東是綠椰搖曳、樹陰吐翠的旅游勝地白沙銀灘。明代士大夫湯顯祖貶謫徐聞,曾游此地,留下翰墨:
“東望何須萬里沙,南溟初此泛靈槎;不堪衣帶飛寒色,蹴浪兼天吐浪花。”
我曾隨湯翁足跡,漫步銀灘,聆聽浪潮唱鳴,感受風吟鳥語,情隨境生,唏噓不已!
感念先賢,此心凜然
提及湯顯祖,對《牡丹亭》“游園驚夢”之“至情”皆有所聞,然而湯顯祖因上疏言事觸怒權貴、貶謫徐聞造福一方百姓之功德,他鄉(xiāng)之人或知之不多。
現偏安徐城一隅的“貴生書院”乃當年湯顯祖捐資興辦,自此,曾被湯翁稱作“其地人輕生,不知禮義”的徐聞百姓,始沐浴文明教化之風。
遺憾書院未建成,湯顯祖即貶除浙江遂昌任知縣;他于未竟事業(yè)意有耿耿,故賦詩詠懷:“天地孰為貴,乾坤只此生。海波終日鼓,誰悉貴生情?”
湯翁的拷問,百代以來仍震懾人心,難怪當年田漢先生拜謁書院后留下“貴生書院遺碑在,百代徐聞感義仍”(湯顯祖字義仍)的贊語。
先賢功德,高山仰止,也引人深思:我等響應號召赴此地掛職扶貧,縱使盡心盡力,勤于獻計獻策,離別之后,當地百姓可會感念如斯?
共產黨人,無愧于心!三載以來,我所在的廣東金融學院共派駐三批工作組,為北插村修渠筑路、抗旱救災、捐資建樓、撫恤群眾,真心駐真情幫,從不敷衍了事。
共產黨人,滿腔熱忱!廣金對北插小學的關注與扶持是不遺余力的,捐資捐物、贈書送教。小而言之,是為北插村的孩子,是希望他們擁有美好之將來;大而言之,是為徐聞的發(fā)展,是希望秉承先賢遺志,獻奉全體師生的“至情”,一如湯翁之創(chuàng)辦貴生書院。
抵徐聞前,親朋問我:“下鄉(xiāng)為甚?”當時無言。而駐村臨近尾聲,凝望足下紅土,我心凜然——為著多年以后,此濤聲“徐徐而聞”舊地,湯翁所謂“淳雅可愛”之人們,依稀憶及廣州那故人之身影。
那是我的紅土地,我的“貴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