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芳
前幾天,一個老師問我:“在農村中學呆了整整25年了,想過離開沒?”從來沒想過這問題,愣了一下。細思,我好像真的從未考慮過離開這所相伴了25年的農村學校。究其原因,或許是農村中學也有夢,也可以開出絢麗多彩的花吧。
一
回想1997年剛畢業(yè)時,我接手了一個學校公認的學習差、紀律差的初二班級。第一天,走進教室時,只見滿地板的粉筆,滿地板的垃圾……憑著年輕,仗著血氣方剛,我想:我一定要把這個班級拽上正軌。
當時,班上有個學生,天不怕,地不怕,“威逼利誘”兩不懼。怎么辦?“這個班級,別人管不好,我也管不好,那我不是和別人一樣嗎?”面對困境,我就用這句話激勵自己。兩相“斗爭”幾個回合,效果并不好。我想盡辦法,終于了解到這學生對爺爺很孝順。爺爺疼他,愛他,他會經常幫爺爺做家務,也關心爺爺的身體。于是,我就自己騎著摩托車,又走了幾公里山路,專程去拜訪老人家。在全面了解這學生的情況后,我找到了他內心的柔軟處,與他進行了一次深入的聊天,因勢利導,激發(fā)了他的學習意愿。不久,他當選上了班級紀律委員,就更自覺地為班級的事情出力,更愛護自己和班級的榮譽。
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說:“人性中最深切的渴望就是獲得他人的贊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閃光之處,有時候我們站在教育者、管理者的角度,會以目標為導向,以規(guī)訓為唯一手段,而忽略了人自身的能動性。農村中學的學生大多自小學習習慣的養(yǎng)成不佳,家務較繁重,學習氛圍不濃,挖掘學生學習能動性,激發(fā)學習意愿,這是特別重要的。
得到父母的認可,是每個孩子內心的渴求?;蛟S,孩子內心都很脆弱,最渴望的就是得到父母的認可。那作為學生呢?得到老師,特別是班主任的認可,何嘗不是每個孩子內心的渴求?
找到了最佳切入點,我復制經驗,成功地轉化了一個個原來讓人頭疼的學生。班級的集體榮譽感強了,學生開始踴躍自發(fā)地參加學校組織的各項文娛活動了。在元旦晚會上,8個女生自創(chuàng)的斗笠舞,讓師生贊嘆;運動會上,體操比賽年級第一,短跑、長跑等項目,也成績斐然。
學生需要老師的激勵,學生的進步則會鼓舞老師的教育信心,一個農村中學從教者的人生意義開始變得清晰。摸到了轉化學生的些許門道,接下來的教育之路,對我來說就變得比較順暢了。
1999年8月,接手新初一時,不少家長因為孩子在我的班級而感到放心,也有一些家長因為小孩沒在我的班級而微覺遺憾。這份信任,讓我多了一份自豪,這悄悄的自豪感也讓我感到肩膀上的責任更重?!爸挥杏啦欢糁频膴^斗,才能使青春之花即便是凋謝,也是壯麗的凋謝!”《平凡的世界》中的這句話是我的座右銘,也是我時時用來激勵學生的名言。僅僅一學年,初一下學期期末考,年級6個班級中,前20名,我班上的學生就占據了11個名額,并囊括了年級前4名。
作為一名農村中學的教師,我用自己的努力,贏得了學生、家長以及同事的尊重。那時那刻,我的夢想似乎已經在閃閃發(fā)光。
二
轉眼間,時間來到了2012年。十幾年的教師生涯,咽喉炎開始如影隨形,緊緊咬著我不放。每每上課一動情,聲音一高亢有激情,下課后,喉嚨就疼痛難忍;每每一著涼,聲音就有點發(fā)不出來,開始失聲,開始咳嗽……潤喉寶,成了我口袋里的???縣城里的中醫(yī)館,成了常駐之地。甚至,封閉針也扎上了我的脖子深處。我不由懷疑,是否入錯了行??粗吭掳l(fā)到卡上的那點工資,想想自己可憐的喉嚨,曾經閃亮發(fā)光的夢想黯淡了,我萌生了另謀出路的想法?!笆澜缒敲创?,我得去闖闖?!边@種想法一旦出現,就縈繞于腦際,久久飄浮,揮之不去。
這種不良的情緒一直困擾著我,直到2015年夏天的某個午后。那天傍晚,我到學校后操場跑步,偶遇了2008年初中畢業(yè)的一個女生。短暫的交流后,我才知道,她已是廈門大學的在讀研究生。記得當時,她站在我面前,說:“初中的老師,只有王老師你,讓我一直銘記?!闭f這句話時,她目光清澈,沒有絲毫恭維的意味。我的內心不由掀起了一陣波瀾,當年,我好像沒做過什么特別的事呀!無非就是每次大考,如果她考得不是很理想,我就把她叫到教室走廊,輕輕地說一句:“沒事,老師相信你,下次肯定能考好?!毕麓?,如果她考得比較理想了,我就又把她叫到教室走廊,輕輕地說一句:“你看,老師說得沒錯吧,你是很有潛力的。老師看好你,加油!”我完全沒想到,三句兩句語,竟成了她不斷進步不斷成長的動力源泉,乃至多年后,她還一直記得我這個曾經的科任老師。
這場不經意的偶遇,卻給我已然黯淡的夢想注入了一絲亮光。原來,老師可以像一縷輕風,撥動學生情感的心弦;原來,老師可以像一束光,照亮學生前行的道路。
改變,從來不是一蹴而就的。2016年9月,同組張傳忠老師介紹:省關工委旗下有個微信平臺——“海峽教育網”,不時會刊登省內各中學的優(yōu)秀學生作文,有空的話,不妨關注并組織學生投稿。于是,我關注了“海峽教育網”。有一天,我突發(fā)奇想,或許,我可以好好利用這個平臺,激發(fā)學生的寫作興趣。作文課上,我開始有意識地引導學生寫作,鼓勵他們積極投稿。沒想到,不久之后,劉心楊同學的《別丟了你的鑰匙》、李一航的《撲克臉,很簡單》、陳小璐的《翻滾吧!小丸子!》、吳筱嫻的《窗外有藍天》、蔡煜涵的《請你忘記過去的你》等文章就相繼在“海峽教育網”發(fā)表,并且每篇還有5塊錢的稿費。一石激起千層浪!班上學生的寫作情緒空前高漲,認真寫作,用心修改,開始變成了很多人的自覺行動。
前行路上,有驚喜也有挫折。那時,班上有個比較內向的女同學,因為作文得不到發(fā)表,連續(xù)幾次考試,語文成績都上不了120分,在交上來的周記中,她就隱隱流露出了對自己信心不足的跡象,甚至有點灰心喪氣的意味。捕捉到這一信息,我不動聲色,只是悄悄地把她的一篇周記《雨趣》修改潤色了一番,并投稿到《泉州晚報》。沒想到,不久后,《泉州晚報·副刊》就發(fā)表了這篇文章。當我拿著《泉州晚報》,指著上面的“王樺緣”三個字,對她說:“你看,你的文字出現在報紙上了。怎么樣?對語文有信心了吧?!睆拇?,眼中所見的就是她滿滿的信心和拼搏的樣子。
蘇霍姆林斯基說:“善于鼓舞學生,是教育中最寶貴的經驗。”或許,還真的是因為鼓舞的力量,短短幾個月,班上學生的30多篇習作就先后發(fā)表在“海峽教育網”上。2016年12月,蔡煜涵同學的《你是那陣讓人流淚的風》還發(fā)表在《小作家選刊》上。我這個不擅長寫作的語文老師,內心的自豪,緩緩上升,夢想的花苞,再次悄悄綻開。
三
教學之余,我開始廣泛地閱讀,李澤厚的《美的歷程》、朱光潛的《談美》、宗白華的《美學散步》、費孝通的《鄉(xiāng)土中國》、安·蘭德的《源泉》、林炎平的《我們頭上的燦爛星空》等,開始擺上了我的書桌。借著閱讀,我的視野開闊了,我也慢慢明白了:最好的人生不是別人給予的,而是需要自己去探索的?;蛟S,每個人都能夠以善良做底色,在時間的白紙上盡情描繪自己的生命藍圖,并為之涂上絢麗的顏色。
有所閱讀,就有所感悟。當受到某種情境的觸動時,我就會不知不覺地把自己的一些收獲分享給學生。
一個學生學習壓力過大,出現了抑郁的傾向,在家里要么一聲不吭,要么“炮火亂轟”,父母帶她找了幾次心理醫(yī)生,效果卻總是不佳。了解了具體情況后,我就把一本塔拉·韋斯特弗的《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借給她,并私下跟她說:“書中的塔拉,父親偏執(zhí),哥哥暴戾,17歲前沒上過學,28歲卻成了劍橋博士,她讓千萬人學會重塑人生!雖然現實生活里,像塔拉這種及時清醒、努力重塑自己的人,是少數,更多的人終其一生都無法與過去和解。但我想,這本自傳體小說,或許能讓你明白,要想從過去的泥潭里走出來,只能靠自己?!辈痪?,當這個女生把書還給我后,我發(fā)現:課間,她跟同學的話多了;課堂,她臉上的笑容也多了。
2022年春節(jié)期間,班上一個女生,在奶奶的病榻前,竭力照顧著奶奶,一刻不離。因為奶奶從小關心她,疼愛她,與她相依相伴??赡棠滩∏閲乐?,回天無力,沒多久,還是駕鶴西歸了。開學后,這個女生臉上不時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悲傷。于是,課堂上,借著一個契機,我不露痕跡地插入了一個小故事:
那是法國電影《然后》中一對父女之間的對話。父親和10歲左右的女兒談論“死亡”,因為父親知道自己的妻子——女兒的母親很快會死去。
他問女兒:“對于死亡,你知道些什么?”
女兒說:“我知道,在我們死后,我們被埋葬到泥土里,在地底下,有鼻涕蟲,這些鼻涕蟲一點點把我們吃掉,然后我們就不存在了?!?/p>
父親笑了笑:“是啊,科學上是這么說的。但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嗎?你想讓我告訴你嗎?”
女兒說:“說吧。”
父親回答:“我想,我們不會消失。當我們死后,我們不存在了,又或許我們會更好地存在著。你知道我為什么這么想嗎?當你看見一艘船漸漸地消失在海面上……你見過船漸漸地在遠處消失吧?當一艘船消失了,我們看不見它了,但我們能說它就不存在了嗎?”
女兒回答:“不能?!?/p>
父親繼續(xù)說:“是啊,所以我覺得死亡也是同樣的道理。就像是生命出于某些原因漸漸地遠離我們,雖然我們的眼睛看不見它了,然而它卻依然存在著?!迸畠核贫嵌攸c點頭,眼神中多了一份釋然。
故事講完后,這個女生似乎明白了我的用心,朝我投來了一束感激的眼光。從此以后,淺淺的笑容,就常常彎起在她的眼角眉梢。
畢淑敏在《我很重要》一文中有這樣一句話:“我很重要。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有勇氣這樣說。我們的地位可能很卑微,我們的身份可能很渺小,但這絲毫不意味著我們不重要。重要并不是偉大的同義詞,它是心靈對生命的允諾?!笔堑?,我很重要,雖然身處農村,但我照樣有夢;是的,我很重要,那是心靈對生命的承諾。
此時此刻,在農村的這片土地上,我想我已經開出了屬于自己的夢想之花。這朵花,不大不嬌艷,但已然絢爛了我自己,我也相信它能給別人送去一點點芬芳。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