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

給父親寫過幾段文字，對母親卻沒說只言片語。眼看就到了母親誕辰百年，心里就越發(fā)愧疚不安。

對于母親，我和兩個哥哥不同，哥把母親叫娘，我把母親喚媽。母親生哥時，是躲避土匪的年代，母親隨夫隱居深山;母親生我時，是遍插紅旗的盛世，母親隨夫遷居川道。盡管在同一個商州，地域和風(fēng)俗文化不同，便有了娘和媽的兩種稱呼。

和母親一起生活的二十多年里，我的記憶是零碎的，也只能說一些片段。在我看來，母親除了農(nóng)活和家務(wù)外，以畢生的精力做了兩件事：一是相夫，二是教子。

母親說，我父親娶她時，沒有轎子， 父親把家里的大方桌反過來，桌面朝下，四腿登天，綁了轎桿，撐了轎棚，里面放了靠背椅子，就把她從娘家抬了回來。

老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父親弟兄們多，母親妯娌們自然多。為躲拉丁派夫及土匪騷擾，父親帶著母親隱居在一個叫石龍灣的地方，從1942年7月住到1949年11月，等商縣局勢穩(wěn)定后才回到房家灣，再遷居到上趙塬。

母親懷我，實實是想生個女子，結(jié)果卻與愿違。母親也曾設(shè)想拿我換個女子回來養(yǎng)，但最終沒舍得把我換出去。這事，我先是在小學(xué)聽同學(xué)說的。那時，我啥也不懂，就回家問母親，母親說是實的，要我的人家離我家不遠，幾個女子沒娃子，想要我頂門立戶。我家?guī)讉€娃子沒女子，兩家人說好，眼看要互換了，母親卻舍不得我，反悔了。我不能評論母親，也沒責(zé)怪母親。長大后，只是想著我應(yīng)該再多盡一個做女兒的義務(wù)和責(zé)任，多照顧母親的生活。

童年的我，是幸福的，是在母親的背籠里度過的。那時候，父親游走在鄉(xiāng)間做木活，母親和生產(chǎn)隊的婦女們一樣，在農(nóng)業(yè)社里做農(nóng)活，每天只掙七分工，如果一個勞動日折合三毛錢，母親和生產(chǎn)隊眾多的婦女們，每人每天創(chuàng)造的勞動價值就是兩毛一分錢。不管到平地還是坡地去上工，母親要扛農(nóng)具甚至挑糞土，還要把我放在背籠里背上。田野是我的樂園，我在土坎上玩累了，就被母親安頓在背籠里打瞌睡，鋪蓋著母親和一同勞動的婦女們的衣物，受不到一點風(fēng)寒。等到放工時，母親又把我背回家。

農(nóng)村包產(chǎn)到戶之前，家家困難，糧食不夠吃，少鹽缺油，常有斷頓。記得有幾次，母親讓我拿著盤子稱，去鄰居家借一兩食鹽回來顧急下鍋。哪一頓吃稀，哪一頓吃稠，母親總安排得穩(wěn)妥，別家的孩子餓得哭，我卻沒有遭過饑荒。

上了小學(xué)，我要加入少年先鋒隊，卻怎么也不會寫申請，我急切地說給母親，母親就拿著一張紙和筆，滿村子找人給我寫申請。誰知我的紅領(lǐng)巾只戴了月把時間，就被學(xué)校的女王老師收沒了，啥原因？半輩子過去了，我到現(xiàn)在也沒搞明白。母親問我紅領(lǐng)巾呢？我說女王老師收了。你犯啥錯誤了吧？我沒犯錯誤呀！我也不知道為啥收了？也沒哪個老師說我犯啥錯誤啦！我說還有一個下放到我村的劉同學(xué)的紅領(lǐng)巾也被收了。母親要去學(xué)校問個明白，我擋了母親。兩個學(xué)生被女王老師收了紅領(lǐng)巾的事，很快傳遍了整個學(xué)校、整個村莊，誰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大約又過了一個星期，老師又要把紅領(lǐng)巾給了我。我回家告訴了母親，母親說，人一輩子不論做啥事，都要清清白白的，王老師不清不白地收了，又不清不白地給了，這咋行？她執(zhí)意要去問個究竟。我怕母親在女王老師跟前吃虧，堅決不讓母親去。過了幾天，代理校長到我家給母親道了歉，說我沒犯錯誤，母親才真正從心底里放下這事。再后來，我才知道是劉同學(xué)的母親去找代理校長論理了。

有一次，全公社十四所小學(xué)統(tǒng)考，我得了年級第三名，表彰會上，中學(xué)校長給我發(fā)了一支棗紅色鋼筆，當(dāng)時價值五毛七分錢，母親高興得合不攏嘴，一次給我炒了兩顆雞蛋，比我過生日時還多了一顆。

母親能織能紡，針線活做得巧妙精細，一家人的四季衣物，都是母親一手提前縫好的，平常給父親漿洗得干干凈凈，父親出門干活也不遭人戳脊梁骨。冬閑了，母親還同鄰居的婦女組成互助組，今天幫趙家縫棉衣棉被，明天幫王家經(jīng)線織布。

中學(xué)畢業(yè)那陣兒，一時沒有正經(jīng)事干，我就學(xué)著采寫新聞稿，一連在廣播電臺發(fā)表了不少新聞稿件。在一個連陰雨下得不停的下午，村干部突然來家里捎話：讓我次日一早到市委宣傳部開會，說還要上臺領(lǐng)獎，村干部再三叮嚀我一定要去參加。我很激動，就好比老鼠掉到面甕里——一陣喜歡一陣愁。到市上參加表彰大會，心里自然高興，可本來就缺衣少穿，加上連陰雨下得，即使洗了身上的衣服第二天一早也不得干。母親看出了我的心事，很快洗了我脫下的襯衫，讓我把僅存的一點引火用的干麥草抱到灶里，點火燒干鍋，她把擰了水的襯衫放進燒熱的鐵鍋里，先放下再提起來，再放下又提起來，如此反復(fù)，直至把我的襯衫烘烤干爽。表彰大會沒誤，我領(lǐng)回一本大紅色的榮譽證和一條寬大皮實的粉紅色床單，母親很高興，床單卻始終舍不得鋪上。

在我的記憶里，不知父親為啥事罵過母親一次，就罵了一句話，母親始終沒還口，父親也沒再罵第二句，我覺得也不一定是母親輸理，母親讓著父親。這是記憶中父母唯一的一次吵架，只有父親一聲罵就結(jié)束了。母親沒跟父親紅過臉，總是教導(dǎo)我，說父親怎么干活？怎么做人？鄉(xiāng)里人都認父親的正統(tǒng)厚道和木匠手藝。說父親是頂梁柱，要聽父親的話，要孝順父親。我覺得母親生氣最大的一次，是她在我跟前埋怨了父親一句：你大大吃煙把被子燒了窟窿，嗆醒來了。我才知道是父親干活乏了坐在炕上吃煙，人瞌睡了，火星掉在被子上燎原了。母親常給我說，虧是福人都不愛，利是害人卻都愛。教我要像父親一樣，與人相處多吃虧，占人便宜不長久。

有一年春上，我跟著父親進城到西門口的豬娃集上買回一頭架子豬，打算喂到年底賣錢。誰知這豬一到我家就不吃食，請獸醫(yī)看了說是患了豬瘟，第三天就死了。百十塊錢打了水漂，全家都很生氣。父親要去找那賣豬的人說道，咋能昧著良心，拿病豬賣錢害人哩？母親硬是攔擋了父親，勸父親：就當(dāng)咱欠人家的吧，財去人安。父親沒再執(zhí)意。后來，我才明白了“家有賢妻，男人不遭橫事”的道理，我就更加敬愛我的母親。

在我心目中，父親的形象是偉大的。父親的偉大的形象，是母親在教導(dǎo)我的時候用一言一行塑造的，用一舉一動維護的。有一次，我和父親鬧別扭，獨自一人坐班車從商州跑到西安，在一家人的屋檐下睡了一夜，風(fēng)餐露宿的流浪之苦讓我格外想家。次日天一亮就又跑到車站坐車，回到家里已是下午。進門一看，父親、母親都沒在家，我心里空蕩蕩的。發(fā)現(xiàn)兩個水桶不見了，就趕忙跑到老井上去找父母，到老井上見母親一邊哭一邊搖著轆轤打水，我趕緊把母親換下來，打了水挑回家。母親抹了眼淚說，你大大到坡里挖洋芋了，你去接回來，去了一定要叫一聲“大大”。我聽了母親的話，到坡上老遠就喊了一聲“大大”，父親抬頭向我一看，高興地應(yīng)聲：“哦！我娃回來了?！蹦且粍x那，我心里更加懊悔、愧疚、自責(zé)，難受極了。后來，我才體悟到，母親讓我叫一聲“大大”，實際上是讓我給父親認錯，讓父親心里好受些。打那以后，我懂事了許多，也不再淘父母了。

后來，我當(dāng)兵去了西北軍營。真應(yīng)了那句老話：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母親不舍，我也不舍。那時候，通信很不發(fā)達，根本沒有住宅電話，好多機關(guān)單位也只有一部座機。想和母親說話，想聽母親聲音，要等到晚上從部隊的軍線七拐八拐轉(zhuǎn)接到商洛軍分區(qū)，再托軍分區(qū)的熟人轉(zhuǎn)接到長兄的單位，和母親訴說三兩分鐘，就趕緊騰出線路。年邁的母親陪伴著年邁的父親度過了最后的時日，直至父親慈祥而眠，壽終正寢。母親以畢生圓滿完成了相夫的全部科目，自己卻又孤單起來。母親常說，我是她的奶干兒。父親去世后，我更加想念母親。

我回到地方做鄉(xiāng)鎮(zhèn)工作后，盡管離家遠，工作忙，但一兩個禮拜總能和母親見面相伴。給母親洗衣做飯梳頭洗腳，聆聽母親教誨。晚年的母親，患了腦梗，長達數(shù)年，曾經(jīng)三次住院治療。第三次出院后，母親住在二兄家，身體狀況明顯很差，就沒能再下地行走。母親癱瘓在床，我們兄弟揪心無比，又照管不周。我恨不得去把哪家的女兒換回來照看母親，可那畢竟是幻想?。?！

2001年的9月23日，我的兒子出生了，我趕緊跑老回家報喜給母親，母親很喜歡，給我說了好些教子的話，我就急著回城照管妻兒。我，怎么也沒想到，這竟是我和母親的永別。兒子剛剛半月，母親駕鶴西去。

埋葬母親那天，村里一位和母親要好的長者對我說，你媽硬是等著你娃出生哩！硬扛了這些天。我不知是真是假，只失聲痛哭！我也不知道是否真如父親在世所講“添人減人”？如果真是，我寧愿遲幾年生子，也要換母親多活幾年。

至此，母親圓滿完成了她畢生的第二件大事——教子。

欄目責(zé)編：孫毅超

白楊，原名張宏，陜西商州人。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