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火星

舊日的影像飛速流轉，那一日日相似的場景首尾相連，層層疊加。在一幅幅充滿溫情的畫面中，藍小宇眼見著自己一點點長大。

在某個時間點之后，媽媽和爸爸不再出現(xiàn)，家里只剩楚楚和采采，日復一日地陪伴著幼年的自己。那些無比熟悉的貓咪叫聲，楚楚的一聲嗷嗚，采采的一陣呢喃，驀然間在小宇的腦海里和日常詞匯掛上了鉤，開始具有了明確的含義。

“楚楚是在告訴我，這個動作很危險；采采是在引導我，要往那個方向走……”即使沒有翻譯耳機，小宇也完全能理解楚楚和采采的貓語。

“這一切是多么美好??！”小宇感到所有的往事都重疊在一起，點點滴滴的生活場景串連著，仿佛被飛速流轉的時光拉成飄逸的細絲，又層層包裹起來，旋轉成一大團五彩繽紛的棉花糖。

面對大腦中一覽無余的記憶，小宇打開了所有的感官，去看、去聽、去聞、去吮吸……仿佛要一口氣嘗遍生活中遺忘多年的甜。

突然，一陣極不和諧的爭吵聲刺入耳膜，整個畫面如同停了電的游樂場一般，驟然冷了下來。

“太不像話了！”一個年長的女人大聲嚷嚷，“太不負責任了！怎么能讓一只貓來做監(jiān)護人？”

小宇覺得那張臉似乎在哪兒見過，可一時又想不起來。

那女人抱起幼年的小宇，快步向門廳走去。楚楚騰地跳起來，像箭一樣躥到大門邊，轉回身，弓起背，一身白毛像刺猬的刺一樣奓開來，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嘶音。

“我才不怕你呢！”那女人抬腳驅趕楚楚，“快讓開！”

楚楚抬起上半身，右爪在空中凌厲地一揮。

“哎喲！”那女人痛得縮回了腳，低頭看去，小腿上現(xiàn)出一條淺淺的血印。

可視門鈴里傳出夏娃的聲音：“鄭重警告！任何人都不能帶走小宇！”隨即，智能門鎖里傳出“咔噠——咔噠噠——”的金屬碰撞聲。

“大門已鎖死?！毕耐蘩浔赝▓蟆?/p>

那女人氣得渾身發(fā)抖：“你們都在干什么？！我可是小宇的外婆！”

“外婆也不行！”夏娃的聲音清脆又堅定，“小宇的媽媽簽過授權書，楚楚是小宇唯一的監(jiān)護人?！?/p>

“可它是一只貓！”外婆尖聲叫道，“貓怎么能夠撫養(yǎng)小孩？”

“可是您也看到了，楚楚做得很好?！毕耐薜恼Z氣里帶著一絲譏諷，“說明您女兒的選擇并沒有錯，對不對？”

外婆一時不知如何反駁，手臂無力地垂了下來。她懷中的小宇趁機掙脫出來，哭著躲向一邊。外婆彎腰去拉小宇，楚楚立刻跳了過來，齜開一嘴白牙，護住小宇。

外婆緩緩直起身子，呆呆地立了半晌，終于開口：“既然這樣，我就走了。”

“感謝您的配合！”夏娃的聲音適時響起。智能門鎖隨即傳出“噠噠咔——噠咔——”的金屬碰撞聲。

“歡迎您常來做客?！毕耐薜穆曇粲痔鹈榔饋?，伴隨著外婆走出大門。

市政廳的演講

小宇的外婆名叫藍幼幼，曾于2072年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她最廣為人知的研究成果是“火星磁場理論”，該理論不僅剖析了火星磁場的形成原因，而且大膽預測了磁場的強弱變化與火星氣候之間的關聯(lián)。這一理論很快就在火星得到證實，并對火星基地的建立和開發(fā)起到了極大作用。藍幼幼也常年駐扎在火星的兩顆天然衛(wèi)星火衛(wèi)一和火衛(wèi)二上，觀測磁場、搜集數(shù)據(jù)，進一步完善自己的理論。

在藍幼幼來到灰石城之前，當?shù)貨]有人知道火星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人們只是突然發(fā)現(xiàn)，火星不再發(fā)來任何信息，而且定期往返的飛船也完全停擺。運營“火星移民”項目的奧思特公司對此諱莫如深，只是一再申明“技術故障，正在修復中”。

本來在半個月前，藍幼幼就該來到灰石城，可由于星際病毒的影響，她被隔離在月球中轉站。作為一名科學家，藍幼幼當然知道星際病毒的厲害。2076年，一種火星病毒不慎傳回地球，造成了千百萬人的感染和死亡。隨后，國際上發(fā)布了《星際旅行安全條約》，其中規(guī)定：為避免帶回未知的病毒和微生物，所有返回地球的飛行器必須先在外層空間接受檢疫，檢疫合格后才能返回地球。攜帶病毒和微生物的個體，應進行消毒并隔離觀察。

然而藍幼幼覺得奇怪，最近火星完全沒有傳染病流行的跡象，自己的飛船也沒有攜帶任何可疑的病毒，按照規(guī)定根本不需要隔離。

面對壟斷了星際航行市場和太空檢疫權的奧思特公司，星際旅行者只好遵照執(zhí)行。當然也有投訴和申辯的渠道，但是一套流程走下來，往往曠日持久，絕大多數(shù)人都耗不起這樣的時間和精力。

藍幼幼此次灰石城之行，主要目的是想看看女兒是否已從火星返回，但發(fā)現(xiàn)小宇的監(jiān)護人竟然是一只貓！她本能地預感到女兒兇多吉少，因此想帶走小宇，沒想到卻引起了楚楚和夏娃的極力反對。

其實，藍幼幼自己的科研任務都忙不過來，哪有時間照料小宇。她只是感到憤怒，為什么自己的女兒信任一只貓勝過信任自己。更令她無法容忍的是，這只貓居然還聯(lián)合了電腦里的人工智能程序來阻止自己！

不過，藍幼幼的憤怒很快就被拋到了腦后。剛剛抵達灰石城的時候，市長及全體議員就在機場熱烈歡迎了她，就連來小宇家，也是乘坐市長指派的一輛豪華轎車。即便她帶著一臉的憤懣和頹唐走下小宇家門前的臺階，身穿禮服的司機也沒有絲毫怠慢，仍然畢恭畢敬地為她拉開車門。

一坐上那手工打造的真皮座椅，被輕柔的音樂和典雅的熏香環(huán)繞，藍幼幼便仿佛置身于另一個時空，全然忘記了剛才并不體面的沖突。

豪華轎車停在了灰石城一幢最古老的建筑前。由整塊石灰?guī)r砌成的樓宇不算恢宏，左右兩側的裙樓只低調地延伸了不到百米，中心處聳起的圓頂和大廳入口的羅馬式門柱呈現(xiàn)出鮮明的歐洲建筑風格。這座建筑自從完工時起，就一直承載著市政廳的功能。幾百年來，它見證了世界各地移民在這座北美洲小城的繁衍生息。

市政廳北側的廣場上，早已擠滿了灰石城的各界名流以及從周邊城鎮(zhèn)趕來的學者。大家都在期盼著來自火星的消息。然而，藍幼幼心里很清楚，絕大多數(shù)人對于火星的磁場研究并沒有什么興趣，他們只是關心錢！是的，錢！不僅僅是貨幣，還包括股票、債券、礦產(chǎn)、房產(chǎn)等一切能夠兌換成錢的東西。

自從火星通信中斷以來，奧思特公司的股價已經(jīng)跌掉一半。許多人都想從藍幼幼這里探聽，火星目前的問題究竟是短期的危機，還是長期的災難。如果只是危機，那么現(xiàn)在正是買入奧思特公司股票的好時機；如果是一場災難，那么就得撇清和奧思特公司的關系，拋空所有與它有關的金融產(chǎn)品。

奧思特這樣的全球第一大公司，仍然要通過巨額的貸款來實現(xiàn)快速發(fā)展。僅僅一個“火星移民”項目，奧思特公司在全球募集的資金早就遠遠超過其公司本身的價值。

藍幼幼對于奧思特公司有著本能的反感。她一直認為，移民火星這件風險極高、成本極高的事情，只適合進行小規(guī)模的科學試驗，而不能進行大規(guī)模的推廣。雖然暫時看不出奧思特公司背地里有什么陰謀，但她一直堅定地認為，對“火星移民”商業(yè)項目的批準，是一個重大的錯誤。

此時，廣場周邊的十幾塊電子大屏幕齊刷刷亮起，上面出現(xiàn)了世界各地的火星研究專家，他們將在演講的過程中和藍幼幼進行視頻互動。

灰石城第113任市長首先站上了廣場前的演講臺，發(fā)表開場致辭。市長的演講感情充沛，言辭華美，然而和每一個擅長演說的政客一樣，從他的演講內容中，人們無法獲取任何新鮮和有效的信息。

藍幼幼看著那張表情生動卻并不誠懇的臉，思緒不覺飄回了火星。

火星邊緣

女兒那條突兀的短信，像根刺一樣扎進藍幼幼的眼里。

“火星暴動，速回地球！”

看到這條短信時，藍幼幼正在火衛(wèi)二上的實驗室里。她立刻發(fā)了瘋一樣地給正在火星上的女兒打電話。然而，手機里傳出的只是無盡的忙音。

藍幼幼和女兒的關系算不上融洽。女兒出生兩三個月后，藍幼幼就將她交到保姆手里，很少再過問。雖然藍幼幼得以全身心地投入科學研究，但是女兒也因此和她一直極為生疏。

“唉，我的諾貝爾獎是犧牲了和女兒的感情換來的?！庇袝r候，藍幼幼會這樣落寞地想。

女兒人生中的重要場合，都是一如既往地忽略藍幼幼，有時會在事后發(fā)來一條淡淡的短信，比如“今天畢業(yè)了”“昨天結婚了”“上周生了個兒子”等。

往常，藍幼幼從未因此煩惱過，淡然也有淡然的好處，她從來就不喜歡那些熱鬧的場合，知道個結果也就滿足了。然而此刻，她的心底卻生出一絲不安和焦躁。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怎么會突然之間就暴動？哪些人組織的暴動？你自己參與了沒有？現(xiàn)在安不安全？為什么要讓我回地球……”直到這時，藍幼幼才體味出，女兒以往那些極簡的短信，不像是親人之間的交流，反倒像是發(fā)布通知，沒有細節(jié)，更沒有情緒。

“我可是你的母親?。∵@樣生死攸關的事情，就不能多寫幾個字，說得清楚一點嗎？”

市長的致辭仍在繼續(xù)，在那些慷慨堂皇的詞句之間，藍幼幼竟然聽出了隱隱的傲慢與冷漠。“和那個火星上校一模一樣。”這個念頭在腦海里閃過，就怎么也涂抹不掉。同時，藍幼幼的心里又涌出無盡的懊悔，真不該相信那個上校！無論如何都該下去看一眼的……

在火衛(wèi)二的實驗室里，藍幼幼無法接通女兒的任何一種通信設備。她只好迅速套上宇航服，鉆進了?？吭趯嶒炇彝獾男⌒惋w船——游隼七號。

飛船很快就來到了火星稀薄的大氣層外圍。此時，飛船距離火星地表只有200千米。

透過舷窗，藍幼幼看見腳下那顆紅色的星球上閃動著點點熒光。

“你已進入禁飛區(qū)！你已進入禁飛區(qū)！”飛船的通信設備里忽然傳出刺耳的警報聲。

“立即減速，調整角度，與巡邏艦對接！”后續(xù)的指令粗魯又蠻橫。

藍幼幼瞥了一眼雷達屏幕，一個龐然大物正在緩緩靠近。

“星際巡邏艦？”藍幼幼大吃一驚，“這是太空部隊的裝備啊，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火星？！”

她內心明白，事態(tài)已經(jīng)嚴重到不可想象的地步。可是，她的科學家思維又來辯駁，武裝力量的介入反倒有助于維護和平。

此時，如果藍幼幼忽視警報，繼續(xù)加速，巡邏艦根本追不上她。她的游隼七號不僅裝備了最先進的核能發(fā)動機，而且采用了阻力最小的水滴造型。可是，在藍幼幼這個科學家的腦袋里，從來就沒有“不服從”“反抗”之類的詞匯。

游隼七號尾部噴射的粒子流漸漸熄滅。巡邏艦巨大的陰影覆蓋上來，如同黑夜吞沒了一滴露水。

巡邏艦底部伸出兩只靈活的機械臂，將游隼七號牢牢卡住。一根中空的對接管隨即伸出，緊緊吸附在游隼七號的艙門上。

藍幼幼打開艙門，3名身穿宇航服的武裝人員魚貫而入。她注意到，他們雪白的宇航服上，并沒有太空部隊的顯著標志。

“你們是什么人，有什么權力搜查我的飛船？”藍幼幼質問道。

“很抱歉，我們只是奉上級命令辦事，請您配合?！敝虚g那名指揮官說。

“請出示你們的證件！你們是太空部隊的嗎？”藍幼幼的目光掃過三人的頭盔面罩，竟然發(fā)現(xiàn)在接縫處不起眼的地方印著奧思特公司的標志。

指揮官并不理睬，只是嚴厲地告誡她：“現(xiàn)在是特殊時期，一切行動都歸臨時指揮部管理！”

“在火星上，移民享有充分的自治權！你們奧思特公司只有服務的職責，沒有執(zhí)法的權力！”藍幼幼大聲抗議。

指揮官不再吭聲，只是沖左右使了個眼色。兩名武裝人員取出大大小小、各種類型的掃描儀和探測儀，在船艙內一通檢查。

“報告上校，沒有發(fā)現(xiàn)武器和危險品。”

“報告上校，沒有未知生物?！?/p>

上?？粗鴴呙鑳x上顯示的船主信息，語氣緩和下來：“您就是研究火星磁場的藍教授？”

藍幼幼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上校開始好言安撫：“其實下面沒什么要緊的，只是一點治安事件，很快就能處理好?！?/p>

“既然這樣，那你放我下去！”藍幼幼趁機要求，“我只想看看我的女兒。”

“很抱歉，這個沒法幫您。”上?？嘀樥f，“上級要求，現(xiàn)在只許出，不許進。不要說是您的飛船，就是一粒石子、一只甲蟲，也不許放進去?！?/p>

“那你聯(lián)系一下我女兒，確認她是不是平安?！彼{幼幼繼續(xù)要求。

“很抱歉，這個也沒法幫您?！鄙闲Ａ骼脑捳Z中透著油滑，“所有的通信衛(wèi)星都停了，您聯(lián)系不到的，我們也聯(lián)系不到?！?/p>

看著藍幼幼無計可施的樣子，上校又表現(xiàn)出誠懇的態(tài)度：“藍教授，您的研究對全人類意義重大，誰都不想看到您有任何一丁點兒的閃失……”上校堂而皇之地說了一大通，目的無非就是勸藍幼幼趕緊返回地球。

“可是，我的女兒還在下面。”藍幼幼仍然不肯放棄。

“現(xiàn)在的政策只是不讓進，出去完全自由。只要您的女兒沒有違法，她想去哪兒都可以。”上校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知道您女兒的飛船編號嗎？”

藍幼幼從記事本上讀出一串數(shù)字。上校將數(shù)字輸入手中的記錄儀，一番查詢之后，忽然語氣輕快地說：“這艘飛船10分鐘前已離開火星，目的地設置為地球?！?/p>

藍幼幼的心臟劇烈跳動了幾下。女兒的飛船是游隼七號的升級款，速度更快，10分鐘的差距恐怕很難趕上。

“那么，只能在地球見了?！彼{幼幼暗自盤算。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盯著上校：“好，我回地球?！?/p>

游隼七號脫離了巡邏艦的機械臂，再次加速，沖破火星引力的束縛。當與火衛(wèi)一擦肩而過時，藍幼幼忽然想起，自己為女兒慶祝的唯一一個生日就是在火衛(wèi)一上。那天母女二人共同埋下了一臺無線信號中轉器，還將它命名為“月兔”。

“‘月兔還在嗎？女兒會不會利用它？”藍幼幼在信號接收器上輸入了“月兔”的頻段——居然還在！密碼也沒有更改！藍幼幼欣喜地發(fā)現(xiàn)，“月兔”的內存中，竟然還存儲著一份視頻文件。

藍幼幼立即將文件下載到電腦上，然而打開文件時，卻彈出一個密碼提示窗：請輸入灰石城第113任市長的全名。

藍幼幼有點兒蒙了，“‘月兔是我和女兒之間的秘密，這個文件肯定是女兒上傳的。可是，這個視頻和灰石城有什么關系？為什么要用市長的名字來做密碼？”

藍幼幼緩緩將加速桿推到了底。

游隼七號噴出絢麗的高能粒子流，在太空中劃出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射向地球的公轉軌道。

（未完待續(xù)）

作者介紹

梨布，太陽系第三行星原住生物，人科人屬博士亞種。侍奉特派喵專員十年有余，雖勞苦有功，但夾藏私心，偷學喵星人語，擅錄喵星人事，并添油加醋、移花接木，以小星寡民之心妄議宇宙銀河之事。其言虛，其文幻，能惑地球人耳目，不值喵星人一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