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陽
二起樓呢,是魯中山區(qū)一個小小的村子,村子里有一座兩層高的石樓。村子里翻建小學(xué)的時候,工人們挖出來一截被砸斷的石碑,讀了上面的字人們才知道,石樓原來是明朝時的軍事要塞,或許里面還曾經(jīng)駐扎過鎮(zhèn)守一方的將士。二起樓的那座橋呢,是一座細(xì)細(xì)的石板橋,那么瘦那么窄,遠(yuǎn)遠(yuǎn)地延伸到河對岸去了。春夏秋冬,橋下的水不緊不慢地流著。夏天到了,娃娃們在河里鳧水撒歡兒。二起樓的男人是多么邋遢,衣襪要穿黑了才肯換下來,女人們緊盯著河里的娃娃,把衣襪漂洗得雪白;秋天,來了許多綠脖子綠腦袋的野鴨子,它們小小的腦袋猛地扎進(jìn)水里去又很快拔上來,一根羽毛都沒有濕。還有腿是細(xì)細(xì)的紅紅的白鷺,小心地邁著步子,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好東西,悄悄地朝河中央走去了。
春去秋來,暑過寒往,腳底下的橋究竟多大歲數(shù),實在說不清楚。有人說是清朝的,又有人說是明朝的。他對大家說:“你們仔細(xì)看這青石板上的車轍,不是明朝的咋能碾出這么深的轍?”說這話的人呢,叫周來興,是周文茂最小的兒子。周文茂大概是二起樓最有文化的人,許多年前他是二起樓的教書先生,去世的時候或許已經(jīng)一百歲了。二起樓的村支書張廣祿管他叫周先生,張廣祿的父親呢,是過去的老支書,耳朵很聾。周來興對大家說:“我父親親口對我說過,橋呢,是明朝的橋?!表n光福說周來興或許中午又喝了不少酒,又在說醉話了,他說鎮(zhèn)上的文管所來村里的那天,自己剛好在現(xiàn)場,親耳聽到周文茂對文管所的人說橋是清朝的。
不管怎么說,橋呢,還是這么一座石板橋,瘦瘦的,窄窄的,不管是明朝的還是清朝的,橋下的水依舊慢慢地向前流淌,越淌越闊,往南大大地轉(zhuǎn)了一個彎,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
二起樓的日子呢,也是這樣慢慢地過,慢得看起來就像是背上馱著一大捆秸稈的老嫗,就要走不動了,就要停下來了。其實呢,看著風(fēng)吹著楊樹葉子舒展開了,飄落了,又看著風(fēng)吹著雪花來了,化了,就知道了日子雖然慢,慢得讓人心里著急,可還是在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動著。
鳳兒家的土坯院墻上,一年接一年的雨水好像是公雞的爪子,簌簌撲撲跳上去,又撲撲簌簌落下來,蹬出一條條深深的溝。玉米種了收了,紅薯種了收了,多少日子過去了;花生又種了收了,山藥蛋又種了收了,又多少日子過去了。問題是,在這么一個小小的村子,這么一個黃土舊磚壘起來的小小院子里,能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發(fā)生呢?居然是,鳳兒考上大學(xué)啦!張廣祿說,你是不是怕?你自己說,考上容易不容易?鳳兒倚在門框上低著頭不說話。門框外邊是院子,院子里有芍藥、月季、百日菊,都是鳳兒養(yǎng)的,鳳兒喜歡看著它們,給它們澆水,和它們說話。張廣祿說,你怕個啥?我不是說假話,我跑去鎮(zhèn)子上多少趟,對不對?鎮(zhèn)長點了頭對不對?鎮(zhèn)長說沒說你只管好好上學(xué),你自己說,對不對?鳳兒看著腳尖,腳尖細(xì)細(xì)的,又抬頭朝院子里看,笑盈盈地露出一對小虎牙,尖尖的,多么白,像糯米。日頭是那么高是那么大,鳳兒看著院子里的花,它們也看著鳳兒,可是它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它們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鳳兒也就什么都不肯說了。
起初呢,二起樓的人多么盼望著鳳兒快點長大,快一點,再快一點!盼著盼著,眼看著鳳兒長大了,是真的長大了?,F(xiàn)在,大學(xué)畢業(yè)了,鳳兒去了縣城里最繁華的大商場做營業(yè)員,穿著漂亮的工作服,旁邊那些姑娘也都跟鳳兒要好,喜歡跟鳳兒說話。二起樓的人都跟著長舒了一口氣,大家說這下子好了,日子好過了,鳳兒上了班掙了錢,苦日子總算熬到了頭,人們都這樣說。
后來呢,鳳兒去了縣城上班,二起樓的人又開始擔(dān)心起來。薛文蘭對張廣祿的女人董桂美說,足有三四天不見咱鳳兒了。董桂美說,不要緊的,鳳兒去縣城上班的頭一天來過家里一趟,囑托了又囑托,這月村里給的三百六十塊錢的低保也都放在這里了。又過了一兩天,薛文蘭對董桂美說,鳳兒別是不回這個家了。薛文蘭這么一說,董桂美就擔(dān)心了,把這句話對張廣祿說了。張廣祿說,鳳兒是孝順的閨女,是咱二起樓的閨女。再到了后來呢,人們就看見鳳兒騎著車子丁零零地從橋上回來了,又丁零零地走了,來來回回,那個黃土舊磚壘起來的院子里有了雞叫鴨叫大鵝叫,有了音符,生動起來了。二起樓的人懸著的一顆心也就放下了,又都高興了起來。人們都說,鳳兒是孝順的閨女,鳳兒真是咱二起樓的閨女。
鳳兒死的那天,是小年。
雪是在臘月廿三小年的頭半夜開始下的。這天一起早,二起樓的人都在忙著過小年,誰都沒在意天上的雪。雪也是在自顧自下著,雪花停在橋面的青石板上就賴著不走了,又落下來一層,隨著下就隨著化了,一層薄薄的冰殼子亮亮的、閃閃的,像玻璃。二起樓的人想不到的事情就在這天發(fā)生了,鳳兒是騎著自行車從村頭的那座石板橋上掉下去的,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天已經(jīng)傍黑了。那會兒,二起樓的人都在橋上站著,沒有一個人說話,大家就那么一直站著,心里是那么難過。二起樓的支書張廣祿是第一個跳下河的,把裹在身上的軍大衣扔在青石板上,水是那么涼,他只穿著一件綠色線摻著棕色線的雞心領(lǐng)毛衣,毛衣是他女人拆了孩子早先的舊毛衣毛褲織起來的。張廣祿說,再下來一個。一個人跳下來了,跟著另一個人也跳下來了。
人活著,究竟是個什么意思呢?最先說話的人是陳端午。
陳端午的女人是因為癌癥去世的,人一旦得了這種病,才會覺著這輩子其實挺沒有意思的,身上插著很多塑料管子,硬生生地疼。受夠了罪,末了呢,還是一個死。死了多少年了,那時候陳端午的大女兒才剛上小學(xué),現(xiàn)在小女兒都有了女兒了。
人活著,到底是個什么意思呢?陳端午又這么說,女人們就開始哭了。
二起樓的女人是最容易動感情的,不是說二起樓的女人眼淚不值錢,問題是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更何況橋底下的這個人喝過她們的奶水,喬繡云、蘇月紅、張彩花、黨春霞,還有好幾個女人,她們的奶水這個人都喝過。人一被抬上來,女人們就再也撐不住了,急促地喘了一口氣。月亮出來了,星星也都出來了,現(xiàn)在她們終于看清了鳳兒的臉,容不得女人們愿不愿意相信,如今俊俏的煞白的臉就在眼前。剛才那一口很長的氣,好像一直在喉嚨里堵著,現(xiàn)在,突然一下子涌了出來。
二起樓的男人最聽不得女人哭,女人們一哭,男人們心里就更不得勁兒了。張廣祿和剛才跳下河的那幾個男人都在青石板上坐著不動,濕漉漉的,往上冒著熱氣,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張廣祿把煙掏了出來,但是煙都濕透了。狗日的!張廣祿罵了一句。誰都不知道張廣祿是罵這條河還是罵這座橋。狗日的!張廣祿又罵了一句。李文化對橋上的人說,咱明白人活著不比糊涂人活著輕松。李文化是二起樓的電工,剛才他也跳下去了,在水里的時候手被自行車劃了一條很長的口子,一直往外冒血。他繼續(xù)說,糊糊涂涂地活著,什么事情都不明白,也就不覺得疼了。
這是去年臘月廿三的事情了。
今年的雪又是在臘月廿三的頭半夜開始下的。
這天一清早,馬烏紗給張廣祿打電話說,要等到橋面的冰融了再趕過去,等到正午,正午的陽氣最重。他說,又到小年哩,你們莊里的河妖又要吃人哩!張廣祿說,河妖不稀罕吃你,嫌你褲襠里騷。張廣祿掏出雞腸子甩在地上,狗子跑來,像喝熱湯面一樣吸溜吸溜地把它們吞下肚。雞要一早燉上,正午,馬烏紗一來便是要先喝酒的,不著急下手干活。先吃飯喝酒,這是二起樓的規(guī)矩。我現(xiàn)在是手藝人哩!馬烏紗對二起樓的人說,豬都想殺我哩!附近這幾個村子就剩他一個殺豬的了,現(xiàn)在殺豬也成了一門手藝,善待手藝人,也成了二起樓的規(guī)矩。
張廣祿對董桂美說,殺一只雞指定不夠,自家還要過小年。狗子快樂得嗷嗷叫起來,感到快樂的只有狗子。張廣祿的兒子張快樂在屋子里躺著一動不動。昨天下午,他一個人回了二起樓,回來就一直在床上躺著,問他話,他嘆了一口氣就什么都不肯說了。這里面有什么事?還用問嗎,本來是說好的事情,董桂美還準(zhǔn)備了六百塊錢的見面禮。起初是四百,張快樂說如今縣城里最少都是六百了。不要說張快樂想不明白,所有人都想不明白,說好的事情怎么能說變就變呢?如今不知道怎么了,縣城里那些姑娘的心就像是生鐵打的冷刀子,突然就朝你胸口扎一下,不管你疼不疼。
張廣祿殺了一只雞,又殺了一只雞,一刀一刀地刺下去,好像不是在殺雞,好像能殺更多的雞。所有的雞都蜷縮在柵欄里閉緊眼睛,收緊脖子,不敢喘氣,像是在等待張廣祿的大手拤在它們的脖子上,又像是在等待命運的安排,等待宿命中的那一刀。天已經(jīng)傍黑了,馬烏紗要走,張廣祿不讓他走,小年,你回屋尋誰哩?回屋也是一個人,家里不差一雙筷子。馬烏紗高興起來了,蹲在院子里燒熱堿水把豬小腸洗干凈,往里塞豬血、鹽和大蒜,過年的時候蒸著吃,這是二起樓的傳統(tǒng)菜。
張廣祿一腳踢開屋子的門對張快樂說,你自己說,過小年,憨女糊糊涂涂的什么都不明白,可憐不可憐?
早先,二起樓的人不管憨女叫憨女,大家都叫她憨妮兒。那時,憨女剛來二起樓,長得正俊俏。二起樓的女人喊她憨妮兒,憨妮兒,往這來,往這來,憨妮兒就真的往她們身邊湊。女人們丟給她半拉硬邦邦的饅頭,憨妮兒一邊往嘴里塞一邊沖她們笑。后來呢,誰家里攤了新煎餅,蒸了熱油卷兒,就想著拿一個出來給憨妮兒,看不見憨妮兒就憨妮兒——憨妮兒——,大聲地在村子里喊,一會兒就望見憨妮兒笑盈盈地朝這跑來。再后來呢,女人們又說,瞧瞧憨妮兒,身架子細(xì)條條兒的,該鼓的地方也是鼓,該翹的地方也是翹,慢慢端詳起來也是那么俊俏,笑起來一點都不憨。
馬烏紗呢,他是鄰莊的一個光棍子,又是個酒暈子,豬下貨喝沒了啃著白菜幫子喝,一天喝三頓,嘴里還騷得很,許多年走村串莊一直干著殺豬騸豬的營生。之前有人說馬烏紗年輕的時候給生產(chǎn)隊趕大車,有一回馬驚了,朝他褲襠里踹了一腳。馬烏紗說,憨妮兒,過來,摸摸哥褲襠里有個啥!哥褲襠里咋有條蛇哩!憨妮兒就真伸手過去摸。那時候還不是二起樓支書的張廣祿一把扯住憨妮兒,放你娘的屁!他朝馬烏紗后腰踢了一腳,罵道,你他娘褲襠里有一把手槍兩發(fā)子彈,都他娘的瞎火兒!張廣祿抓著憨妮兒的手,撿起一根柳條塞在憨妮兒手心里,說,打!憨妮兒打!打他這個狗日的!憨妮兒就舉起柳條來,打!往后哪個狗日的讓你摸他褲襠,你就打他!憨妮兒說,打打打!憨妮兒打!打他這個狗日的!
憨妮兒那年有多大呢?十七八,還是十八九?姓個啥?叫個啥?這誰都說不上來。憨妮兒有沒有家?她家住哪個鎮(zhèn)子哪個村子呢?這就更沒有人知道了。郭友誼說去年在鎮(zhèn)子上取存款的時候瞧見過憨妮兒。張廣祿的堂弟張廣財說,他年初趕牟家石樓廟會賣茶雞蛋的時候也看見過憨妮兒,還塞了一個給她。
二起樓的春天,風(fēng)是暖暖的,到了秋天,風(fēng)就是凜冽的了。女人們說天這樣涼,不知道憨妮兒這會兒去哪了呢?憨妮兒這會兒咋樣了呢?男人們又說憨妮兒若能活著還好,只怕是讓城里的壞人把腰子割了去。聽男人這么一說,女人們都嚇壞了,心里難受,覺著自己肚子里疼了一下,好像割去的是她們的腰子。反正,憨妮兒在二起樓游蕩了小半年后,大家就再也沒瞧見她了。誰家里又?jǐn)偭诵录屣?,又蒸了熱油卷兒,還是想著拿一個出來,站在麥場上瞭望,憨妮兒——憨妮兒——,喊兩聲。喊著喊著,這聲音就慢慢聽不清了。
地里的玉米呢,早就收拾干凈了,亮閃閃地發(fā)著光,直挺挺地朝上放著。秸梢兒上沒長開的疙瘩大的玉米瘤子也被收拾得干干凈凈,一點都不浪費。玉米被辮在一起,真像二起樓那些剛過門的新媳婦們油光水亮的麻花辮,惹人愛惜。玉米們被晾在院墻上給太陽曬,光是看一看,就感覺舒坦,讓人從心里覺著踏實、有著落。雪還沒下的時候,二起樓的男人們又開始商量了,來年開春要不要接茬種玉米?還是換茬種紅薯、花生、山藥蛋、麥子?麥子是萬萬種不得的,二起樓的地呢,土薄,兩鐵锨下去準(zhǔn)是碎石蛋,收不回麥種錢。反正,地呢,不能歇著,人呢,更不能閑著,人一閑著地就懶了,人勤地不懶,這也是一種不浪費。
風(fēng),是打北邊趕過來的,風(fēng)來了,楊樹葉子就都掉下來了。雪花是打哪邊刮過來的,這就讓人說不清楚了。村子里里外外白茫茫的都是雪,一走路就咯吱咯吱地響,干冷干冷的,冷得連天上的云彩都不愿意出來了。
日子呢,走到了這會兒,二起樓的人也都忙活了一整年,是該歇一些日子了。這會兒,男人們會聚在一塊兒,打打撲克牌,輸贏也就是塊兒八毛的;再喝喝酒,酒是在集上灌的正經(jīng)八百的瓜干酒,便宜、辣嘴、燒心,真是夠勁兒,二十斤二十斤的大塑料桶排在墻角等著他們?nèi)ズ雀?,足夠他們喝到來年的驚蟄。就這樣,日子開始愜意起來了,可是這種愜意好像也只屬于男人們。女人們卻比往常更加忙碌了,一起早要先燒豬食,然后喂豬、喂雞、喂大鵝,牲畜吃飽了,天就開始放亮了,可是一家老小的四五張嘴還在等著呢,刷鍋水剩湯飯潑進(jìn)狗食盆里,又看見該洗的衣服,奇怪怎么就積攢了那么多?只有夜晚才是真正屬于女人們自己的時間,她們可以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了。春日里熬糨子打下的布袼褙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硬挺挺的了,搬起娃娃的腳裁下樣子,縫鞋面子納鞋底子,這會兒,女人們都好像成了藝術(shù)家,在鞋面上繡出好看的鴛鴦戲水龍鳳呈祥。女人們忙著手里的活計再看著自己的男人,覺著這樣的日子才踏實。
這就是二起樓的日子,這就是二起樓的冬天,說有意思也有意思,說沒意思也沒意思,有意思是日子,沒意思也是日子,一天三頓飯,三頓飯吃過了,這還是日子。
二起樓的人再看見憨妮兒的時候,是雪停了還沒化,又開始下的時候。那會兒呢,看看這里是白花花的雪,看看那里也是白花花的雪,除了白花花的雪好像真沒什么好看的了。只有坡里剩下的幾株秸稈還在雪里站著,就像是披著白紗的瘦瘦的姑娘,恬恬靜靜地站著,側(cè)著臉朝一個方向看,像是在等著誰。
那天的事情,雖然過去了很多年,二起樓的人還是會提起來,都說憨妮兒真是有福氣。那天實在是太冷了,坡里白花花的,到處都是雪。秋后的秸稈刈倒在地里,干蓬蓬的,是多么好的燃料。董桂美去自家地里馱秸稈,攜起一大捆秸稈要往排子車上裝的時候看到了憨妮兒。憨妮兒緊蜷著身子,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不光這,董桂美還看見了憨妮兒鼓鼓的肚子。
人們都記著韓光福的女人張彩花當(dāng)時說過這么一句話:你們看吧,憨妮兒是拿咱二起樓的人當(dāng)娘家人的,憨妮兒哪都不去,知道要回自己的娘家。董桂美一聽這句話就掉淚了,好些女人也都在掉淚。女人們看著憨妮兒大大的肚子,又是難過又是委屈,這真是比割去憨妮兒的腰子還要讓她們心疼的事情。狗日的!張廣祿罵了一句。騸了這狗日的!張廣祿把從家里帶的棉被蓋在憨妮兒身上的時候又罵了一句。張廣祿旁邊站著張廣財和馬烏紗,他們兩人也看到了憨妮兒的肚子,一下子就醒了酒。剛才,馬烏紗和張廣財一直在喝酒。張廣財很早之前就對馬烏紗說,如今,是應(yīng)該把這頭豬騸了,它實在是太老了,不能再讓它配了,現(xiàn)在總是往別的豬屁股上跳。張廣財說,狗日的!馬烏紗說,騸了這狗日的!
天這樣冷,過后連長對張廣祿說,要是晚一天,用不了一天,再一個晚上怕是人就要死了,憨妮兒還是有福氣。又說,老屋扒出來七八百塊整磚,還有一副梁架。這件事情張廣祿是知道的,去年連長翻蓋老屋的時候是他給連長重劃的宅基地,比老屋大了整整一圈。張廣祿沒有說話,二起樓的好幾個黨員也都在這,都沒有說話。這會兒,大家都在抽煙,屋子里全都是煙,薛文蘭走過去朝外推開窗戶。連長對張廣祿說,明天我拉磚過來。連長是二起樓的民兵連長方永鋼,原本是鎮(zhèn)子上的公家人,全國到處都在修梯田的那幾年來到二起樓的,不知道為什么,后來他想回去,可怎么都回不去了。方永鋼的個子很高,胸口的肉被太陽曬得通紅,這個也變不回去了。
咱們二起樓多不多這一張嘴?張廣祿突然說,我不是說假話,咱們二起樓不多這一張嘴,你們自己說,是不是?張廣祿把五十塊錢拍在桌子上。第二個掏錢的是連長,連長說,我再掏二十,老屋剛翻蓋過大家都知道,明天,我一早把磚和梁拉過來。張廣祿看了一眼張廣財。張廣財接著說,我也掏二十,明天送錢過來。張廣祿拿起桌上的七十塊錢看,看完了又放在桌子上。薛文蘭一直站在窗子邊咳嗽,她是二起樓的婦女主任。她對張廣祿說,我也拿二十,這就回家取。張廣祿說大伙兒都回家去,回去和自己女人說,咱們二起樓不多這一張嘴。窗子外面有兩只喜鵲在窗臺上唧唧喳喳地吵了起來,像是在爭搶好吃的東西,大家都聽到了,朝窗子那邊看。
春天呢,一袋煙的工夫又回來了,冬天就像一張紙嘩啦一聲翻過去了。更讓人擔(dān)心的事情很快就來了——憨妮兒沒有奶水。
憨妮兒的兩只奶白盈盈的,奶頭也紅潤潤的,但問題是一丁點奶水都沒有。張廣祿問董桂美,這可怎么辦?生都生下來了,你說說,餓死不成?董桂美說,你是不是憨?你要我現(xiàn)生一個也來不及呀,村子里有那么多女人,奶孩子的女人那么多,你是不是憨?可是這些話,張廣祿真是說不出口,他臉紅了,那些奶孩子的女人們臉也紅了。張廣祿說,你們?nèi)タ纯?,可憐不可憐,都嘬出血了。女人們都不說話,臉都是紅通通的。張廣祿說,咱們二起樓的女人是不是不差這一口奶水?
周來興的女人喬繡云說這娃娃真是餓壞了。最早的時候,女人們把憨妮兒懷里的娃娃抱過來喂奶水時,憨妮兒怕極了,抓著包娃娃的花襖死死不肯撒手。女人們看到憨妮兒咿咿呀呀地用手胡亂比畫著什么,像要急哭了,都想要笑,可又都笑不出來,只覺著心疼。女人們撩起自己的衣服,露出比憨妮兒還要豐滿還要紅潤的奶頭湊在娃娃的小嘴唇上。這娃娃一個激靈馬上不哭了,張大了嘴含著奶頭,大口大口地吃。喬繡云說,你們看這娃娃真是餓壞了呢。憨妮兒好像明白了女人們在做什么,偎在一邊,手扶著喬繡云的腿,笑盈盈地看看娃娃,再看看喬繡云,露出一對小虎牙,尖尖的,多么白,像糯米。女人們對張廣祿說,該給這娃娃取個名字了。張廣祿說就叫鳳兒好不好?女人們說鳳兒這名字取得好聽,鳳兒是鳳凰,鳳凰是要落到梧桐樹上的,可惜咱們二起樓沒有梧桐樹,只有在坡里一排一排地站著的鉆天楊。張廣祿說,怎么沒有呢,你們這些女人就是咱鳳兒的梧桐樹,對不對?說完這話,張廣祿覺著自己這話說得漂亮,不怎么會笑的他笑了,女人們就都跟著笑了。
冬天的雪,究竟是打哪邊刮過來的呢?
張快樂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他憨嬸兒沒在屋子里的。他在憨女家的院子里喊,憨嬸兒!憨嬸兒!一丁點窸窸窣窣的聲響都沒有。張快樂又大聲地喊,憨嬸兒!憨嬸兒!張廣祿聽到了,知道出事了——憨女又找不到了。
路濕濕滑滑的,張廣祿和馬烏紗打著手電走在最前頭。走在后面的也有一個打手電的人,他摔了一跤,蹲了好大一會兒才有力氣站起來,他從上午開始就有些生他女人的氣,他說憨女真是越老越糊涂了,越老越不懂事了,過小年也不讓人省心。在他身邊走著的是他的女人,因為一件很小的事情,兩個人一整天都沒有說話。
冬天的雪,到底是打哪邊刮過來的呢?
二起樓的那些人啊,朝這里走走喊喊,憨女——憨女——,又朝那里走走喊喊,憨妮兒——憨妮兒——,不知道究竟該往哪里走才對。河的對岸,忽然傳來嘩的一聲,天好像一下子放亮了,人們看到對岸的村子里有人在放煙花,紅的、白的、藍(lán)的、綠的、紫的、黃的,襯得雪更白了??諝饫镉辛肆蚧堑奈兜溃驗槔?,人們聞得更真切了。硫磺的味道也許只有在這些日子里才會讓人覺著好聞,讓人想起來今天是小年,再過幾天就要過年了,這是年的味道。
地上咯吱咯吱地響,手電往哪里打,哪里是白花花的一片。人們還看到了什么?河里的水向前流淌著,往南大大地轉(zhuǎn)了一個彎兒;細(xì)細(xì)的石板橋,瘦瘦的,窄窄的;月亮照在青石板上,星星照在青石板上,一汪汪小小的光亮小心地閃動著,忽明忽暗,就快要看不到了。憨女!憨女!憨妮兒!憨妮兒!是憨女!走在前頭的人大聲地喊??墒?,當(dāng)人們趕到橋上后,就都不說話了。怎么說呢,這真是一件讓人傷心的事情,二起樓的人都在橋上站著,大家圍著憨女就那么一直站著,沒有一個人說話,心里是那么難過。大家看到,憨女舉起的手里有一根輕輕的柳條,柳條像秋天風(fēng)里的蘆葦,揚起來又伏下去,一下子,一下子,又一下子,敲打著橋上的青石板,啪!啪!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