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媽的愛情之舞

我遠房姑媽年近七旬，還在熱愛騎自行車，這讓她的親人們都擔(dān)驚受怕，盡量找各種借口不讓她騎車?？墒牵詮挠辛斯蚕韱诬?，姑媽只要走出家門，遇到車就用手機掃碼，讓陪伴的人措手不及。

大家還發(fā)現(xiàn)一個不是秘密的秘密，自從姑媽的丈夫去世后，她好像換了一個人。她愛打扮自己了——穿顏色鮮艷的衣服，頭發(fā)總梳理得光溜溜的，還要戴上喜歡的帽子。

從老照片看，姑媽年輕時是個很俏麗的姑娘。聽說，姑父一直擔(dān)心姑媽有外遇，姑父摸索出三個辦法：一是對姑媽極盡寵愛；二是盡量限制姑媽與其他男人的接觸；三是不讓姑媽穿顏色鮮艷的衣服和化妝。心地善良的姑媽為了家庭和諧便委曲求全地答應(yīng)這些要求，一直守到了丈夫離世。

一天，表姐打來電話，拜托我一件事，她為難地說：“妹妹，老媽真是讓我犯愁得沒辦法啊，她就和你對脾氣，幫姐調(diào)查一下??！”我正待問仔細，話筒里傳來姑媽孫女的聲音：“我發(fā)現(xiàn)秘密了！奶奶每次騎車繞來繞去，都是去一個地方——鐵西廣場，去那兒和一群老爺爺、老奶奶跳廣場舞，問她為啥跑那么遠去跳，奶奶說那有認識的老姐妹。我就不懂了，認識個人也不用總跑好幾公里去跳舞啊。”作為寫作的人總有一根敏感的神經(jīng)——我感覺到，青春逆襲的姑媽肯定是有故事的人。

周末下午，我來到姑媽家，見她穿戴好要外出，便借口順路一起去那邊辦事。已是夕陽滿天，有一些人在廣場上休閑。姑媽來到廣場的東南角，嘆息一聲說：“今天的舞跳不成了?！?/p>

果然，幾個大媽過來說：“老姐姐回吧，今天跳不成了，咱們領(lǐng)舞的隊長家里有事，來不上了。”

“沒領(lǐng)舞的人不怕，咱們跳會的舞，別白來一趟啊?！惫脣寗裰磉叺耐閭儯乙哺胶椭?，說特意來學(xué)跳舞的。幾個大媽還真召集起個小隊伍，都讓姑媽領(lǐng)舞，說隊長總夸她跳得好。姑媽謙虛著，還是站到了隊伍最前面。

跳了一會兒，大家都覺得沒音樂的舞蹈像丟魂的人，哄笑著散去了。

姑媽和我坐在休息椅子上，她神秘地對我說：“作家侄女，是不是想知道我大老遠地跑這來跳舞是為啥呢？”

“我猜……姑媽一定是和這里有緣，有您惦念的人在這里跳舞吧？”

經(jīng)不住我的軟磨硬泡，姑媽終于說出了藏匿內(nèi)心深處的愛情故事。

那輛修了無數(shù)次的老自行車是我從娘家?guī)淼?，搬了很多回家都沒舍得扔，這車上始終馱著個念想。那年夏天，我剛買這輛自行車的第一天下班路上，天空烏云密布要下一場大雨似的。在一個交通崗信號燈馬上變紅燈時，我打算以最快的速度橫穿馬路。我前面走著一個穿白襯衫的小伙子，他突然斜穿馬路，我來不及剎車，直接把他撞進了路邊的榆樹叢里。他站起身，生氣地說：“這么個大活人都看不見?。俊?/p>

他摔傷了一條腿，膝蓋處的褲子也破了，嚇得我心怦怦直跳，趕緊說：“同志，對不起啊，我真不是故意撞的，沒想到你會斜著走路。你去哪？我用車帶你走。你這褲子值多少錢，過后我賠給你。我現(xiàn)在兜里沒錢，但我不騙你，肯定會給你錢的。”

他帶著嘲笑語氣說：“消停消停吧，你那么瘦，馱我這么高的人，還是饒了我吧，別摔到醫(yī)院里去了?！?/p>

“行與不行，我們走起來看唄。快上車吧，火車頭要出發(fā)啦！”我?guī)еc兒命令和乞求的口氣對他說，當(dāng)時也臊了個大紅臉。

“我猜姑媽是看上他了吧？”說完，我捂嘴偷著樂。

“嗨，你想歪了，當(dāng)時哪顧上想這些，我是怕他訛上我。那自行車是我攢了一年的錢才買的。如果被他說撞破褲子又撞壞了腿，要拿自行車抵賬就慘了。還好，他終于同意我送他，但非要我坐車，他來騎?！?/p>

“后來，路不好走了，他讓我扶住了，別在后面晃悠。那天正好是頂風(fēng)，他騎得挺費勁，加上摔的那條腿疼，他身體老往一邊傾斜，車子在路上直畫圈。我害怕地抓住他腰間的衣服，心里像揣了個小兔子。他把腰板挺得溜直，不再那么晃了。”姑媽說到這里哈哈地笑了。

“感覺你們好有戲啊，那后來呢？”我追問。

“后來，我們說了很多話，不再那么緊張了。趕上有一段路正在修建，路面坑坑洼洼，車子到上面像蹦迪。他讓我抓緊了，我只好用胳膊摟住他的腰才算安穩(wěn)些。那時的我還沒處過男朋友，這讓我的臉火燒火燎的。他也挺緊張的，車都不聽他使喚了，在馬路上離落歪斜的?！?/p>

“我們沒再說什么話，好像都能聽到彼此的心跳。別人以為我們在搞對象呢?！惫脣屨f到這里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猜想，后來你們又見面了吧？”我問。

“那天我們就在這個廣場旁邊分別的，連電話號碼都忘記留了，我只記住了他的名字。他的家在鐵西廣場的旁邊，和我家是相反的方向?！?/p>

“后來，我經(jīng)常來他下車的地方等他，要賠他的褲子錢。終于有一天遇到了他。他說什么也不要我賠，我請他吃了飯，后來他又請我吃飯。我們就這樣請來請去地談戀愛了。正當(dāng)我們商量要見雙方父母時，天上掉下一個農(nóng)村姑娘——就是和他結(jié)婚的女人。說來話長，當(dāng)年他作為下鄉(xiāng)知識青年，住過的老鄉(xiāng)家里有個比他大三歲的姑娘一直喜歡他，而他只是把對方當(dāng)姐姐看待。那姑娘的父親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的父母非讓他娶了那姑娘。他抗爭過這個包辦婚姻，說出自己真正愛的和要娶的女人是我。結(jié)果呢，他還是沒能爭過父母，和那個女孩結(jié)了婚。唉，這就是命啊。我結(jié)婚時，他來了，喝多了，還鬧了婚禮，被你姑夫打了一拳。從此，我們不再聯(lián)系。”姑媽說到這里，落下淚來。

姑媽接過我的面巾紙，擦干眼淚又說：“我留著這輛車，就是保留和他在一起時的快樂?！?/p>

“姑媽，他知道你來這里跳舞嗎？”我問。

“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吧。喏，廣場旁邊那家日雜店就是他家開的。我剛跳舞那會兒，注意到他搬了把椅子坐在門口看了。我在你姑父去世的第二年來這里看過他，我戴著圍巾和口罩去他店里買了一把癢癢撓，我沒有和他相認。他可能也沒認出我。這樣遠遠地能看到就挺好了，我都老成這樣兒了，再也不是當(dāng)年的小姑娘了，相認反而毀了他心中美好的念想?！惫脣寧е倥愕男邼?，笑了。

“多美的愛情之舞??！”我感慨道，心里五味雜陳，說不出的凄涼與感動，又問，“您來這里跳舞，就是為了偶爾能看到他的身影，是嗎？”

姑媽又是羞澀地一笑，點頭說：“是呢，我不想打擾他的生活，能見到他的影子，心里就特別踏實。”姑媽說完，把滑落的一綹花白的頭發(fā)塞進帽子里，騎上那輛老舊的自行車，在路燈的暖光里漸行漸遠。

編輯/周開明

作者簡介

小說專欄·星空家園

龐滟：原名龐艷。中國作協(xié)會員，沈陽市作協(xié)副主席。遼寧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小說月刊》專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曾獲全國小小說十大新銳作家獎、全國小小說十佳作品獎、改革開放40年《微型小說選刊》最具影響力微型小說獎等獎項。有作品入選高考試題及各年度文選。已出版長篇兒童小說《星星的孩子和夢魔》《小喜鵲吉吉》，小說集《紅火焰，白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