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哪兒找人吶？

安迪說自己要拍攝雙胞胎的專題，請我推薦老爺爺雙胞胎。我想起多年前我拍過的那一對老爺爺雙胞胎，一位去年已經(jīng)過世了。我還記得那個片子，那個笑容和扯成金線菊的皺紋。真好，人潮洶涌中，一位老爺爺曾經(jīng)上過我們的雜志，有過幾小時的相處，相信他也感到新鮮和高興。安迪沉默了幾秒說：“你都上哪兒找人吶？”

我都上哪兒找人？當(dāng)時我坐在徐家匯的一把戶外咖啡椅上，身旁的馬路上正是車流滾滾、人來人往，落日的余暉把灰塵照出了詩意。我盯著走過身邊的一個個人，想到不過三天前，我也坐在這里，有一位穿碎花連衣裙的短發(fā)男孩走過來，走近身側(cè)看了我一眼，我狐疑地與他對視，他溫和地說：“我看看你有沒有穿裙子，我在找一位穿裙子的女生與我合影。”我平靜地說：“我今天穿的是短褲?！彼c點頭，就繼續(xù)朝前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極瘦，裙裾飛揚，頗有風(fēng)采。他為什么穿裙子？為什么要找穿裙子的女生合影？他有什么故事？我對他有些好奇，我對很多人都很好奇，如果總是要做各種專題，我也許會追上他跟他聊起天來。我正是這么找人的——或者說，在所有找人的方式中，這種找人的方式最迷人。

2016年情人節(jié)，別人都在找情侶，我們卻決定做一組“離婚的人”。這乍聽很容易找，一抓一把，但是要說服他們來拍照，把故事公開講出來，就難了。那天我打車回家，一上車就打電話約攝影師，說了整個拍攝的構(gòu)想，順便也叫他幫忙找找人。掛了電話，我對著車窗外的黑夜嘆了一口氣，表情應(yīng)該挺煩惱的。司機(jī)突然說：“你……在找離婚的人？為什么？”我注意到這是一位女司機(jī)，筆直的長發(fā)，側(cè)面輪廓分明，眼睛像黑漆一樣，顯出嚴(yán)肅的探尋?！霸趺?，你是一個離過婚的人？”我把身子往前傾，也嚴(yán)肅起來?！笆堑?，我離婚后成為了兩個孩子的單親媽媽，就是為了多補(bǔ)貼點家用，才晚上出來開專車的?！彼恼Z言雖然帶有羞赧和遲疑，但還是逐漸坦率和輕松起來。下車前我記下了她的手機(jī)號碼，又遞給她一張名片。我看著她很仔細(xì)地念了一遍雜志的名字，又鄭重地把名片放進(jìn)手包里，就知道這個人我找好了。

一周后，她如約來到了攝影棚。那天陸續(xù)來到的，有最終找到的八個人，我覺得很有意思的是，這一番找人，物色到的女性顯得非常爽快，通常一口就答應(yīng)了，甚至一位來自熟識品牌的女性，主動來找我，嗔怪道：“你怎么不找我呢？我是單親媽媽啊，我?guī)鹤觼恚奈遗奈?！”而男性的邀約成功率就很低，十有八九是拒絕的。那期專題，故事有的普通，有的可說驚世駭俗，但它們都相當(dāng)真實。主編看過后掩卷一想，把標(biāo)題定為“紅塵滾滾，滾進(jìn)滾出”。

2018年，找人找到了河北遷安的奧體中心，這里有一群少有人知道的中國女子橄欖球隊正在備戰(zhàn)亞運會。我們又坐飛機(jī)又坐車，到了這個看上去空寥寥的封閉式體育館。走過二十八個女孩鍛煉肌肉力量的健身房，參觀了宿舍和食堂，又來到了綠茵場邊跟拍姑娘們的戶外技巧訓(xùn)練和模擬賽。

那天的陽光不算太強(qiáng)，她們用粗壯的腿和胳膊追逐、纏扭著一個扁扁的橄欖球，幾近于暴力。爭奪邊線球的時候，她們會快速做到雙人舉托一名隊員，讓她整個兒站在自己的肩胸上，形成一堵高高的A字墻；或者兩方的六名隊員齊齊“頂牛”在一起，呦乎啊喲地高喊著使力僵持，后來教官告訴我們，那叫頂斯克蘭，是一方掉球后大家爭搶球的一種常規(guī)形式。

我們都看呆了，野蠻的姑娘們，她們來自何處？怎樣一步步走到今天？間歇時有隊員到我們身邊的休息處喝水、處理擦破皮的傷口、重新綁緊繃帶，我好奇地和她們攀談，攝影師愛踢足球，很快他就和幾個姑娘打成了一片，在草地上拿橄欖球當(dāng)足球玩耍。這時我注意到了自己團(tuán)隊里剛?cè)胄胁痪?、?fù)責(zé)這次拍攝造型的時裝專題編輯。她就坐在我身旁，沉靜不語，看看場上，或低頭看手機(jī)。我問她，這些姑娘差不多是你的同齡人，你對她們不好奇嗎？我們在這兒和她們一起待一天，你都不主動找她們說說話？她回答說，自己不擅長與陌生人交談。

這對我來說是不可理解的，但與采訪對象攀談，確實也不是她的工作，她把合適的衣服套在一個個衣架上供拍攝出好的人物狀態(tài)，就行了。

之后沒多久，這位時裝專題編輯不再與我是同事了，她去研究玄學(xué)了。我看她可以通過在網(wǎng)絡(luò)上給陌生人預(yù)測未來、化解厄運或提升好運而掙錢謀生，做自己喜歡的事，覺得也挺好。

有的人不是自己找的，是工作送來的。有一年雜志的電影幕后英雄頒獎，邀請了作家金宇澄作為評委。頒獎典禮那一天雜志社傾巢出動，大家都很忙，主編叫我負(fù)責(zé)接待客人，“比如，你就陪著金宇澄吧”。我坐在車上心里有些打鼓，《繁花》我還沒看過呢……快下車時我瞄見金宇澄正在酒店外抽煙，趕緊掏出自己的煙奔了過去。一句自我介紹，點上一根紅雙喜，我們倆用世界通用的煙友社交方式杵在了一起。

金宇澄真是個和善可親的上海爺叔，那一天一晚，我們從作協(xié)附近的巨鹿路聊到了我們都離那兒不遠(yuǎn)的住處街區(qū)，聊到了各自養(yǎng)的貓、老家和父母、喜歡什么小說。陪著他拍照，看著一個接一個年輕的演藝明星由經(jīng)紀(jì)人帶著過來和他打招呼。他笑笑。我們都知道，王家衛(wèi)改編的影視《繁花》正在選角。

這個月的雜志，因為一個腕表品牌的新系列與《繁花》小說有了聯(lián)名合作，我又久違地與金宇澄有了交談，他給我看了許多自己親自設(shè)計描繪的字體、版畫和小說封面，電話里也說了好多好多這些年各自的生活。清寂的深夜里，語言就像與夜色同樣飽滿的墨滴，一點點滲透進(jìn)記憶之河?！澳氵€住在那里嗎，那次火災(zāi)，我還給你打過電話?！?/p>

兩年多前，我住在襄陽南路的老上海洋房的閣樓上。那一股煙騰得老高，離我的住處只隔了一幢樓，我在逼仄的露臺上探出頭張望，消防員手中水管噴出的水柱、起火點升騰的濃煙、鄰居的吵嚷交匯而成的場景，手機(jī)里已經(jīng)相隔很久沒有聯(lián)系的金宇澄焦急地說：“我在我家看見你那邊的煙了，沒事吧？”

那團(tuán)煙火很快就寂滅了，空氣里都是嗆人的焦糊味兒。我似乎只是看了一個茫然的熱鬧，視線轉(zhuǎn)去小樓另一方綠陰如蓋的襄陽公園，再遠(yuǎn)處是金宇澄家的方向，或更加的遠(yuǎn)處，城市的機(jī)械結(jié)構(gòu)在如常運轉(zhuǎn)，多少真實生動的一個個人在其間閃動，仿佛都帶著光標(biāo)，漂亮極了，讓你一直想去尋找他們。

我必須一直尋找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