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xué)文
二姨夾著紅紙上門,我就知道年的腳步近了??赡馨朐露欤部赡懿胚M臘月,甚至地面剛凍裂嘴。更確切的日子需要掐指算,除非有“月份牌”。月份牌即供銷社的日歷。封面是紅色的吉慶有魚圖案,余皆白紙黑字,撲克大小,厚約一指,可訂在墻上。不是誰家都舍得買,我家數(shù)年后才有。記日子的方式有多種,嘴傳,心默,紙寫,各人不同,均有秘招。有個老太太用麥粒記,每日晨起先往茶碗丟一麥粒,如同游戲。孫子頑皮,吃了幾粒,她以為時光倒流,逢人就講。當(dāng)然,也有不記日期的人,懶或不在乎,街上常聽到這樣的問話:今兒幾號了呀?頻率僅次于“吃了沒?”搞錯日期在所難免,兩個輪流在牛場放牧的人就因記錯而吵得臉紅脖粗。訂婚、娶親的日子鮮有記錯的,戶戶從未弄錯的就是過年了,它還在遙遠的路上,就被惦記上了,有太多的提醒方式,比如二姨夾紅紙。她是讓母親剪窗花的。
二姨人高馬大,她不識字,性格與母親也大不相同。二姨從未聽過“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但享樂上她一點兒不輸李白,喝烈酒,吃大肉,抽老煙,賭倒一般,“掛和”更像游戲,我少時也玩過。她和二姨夫可謂情投意合,天生伉儷。與二姨相比,節(jié)儉的母親就太虧了。二姨平時粗豪,過年卻是細心的,從不馬虎。窗花、對聯(lián)、燈籠是年的盛裝,不穿這身衣裳,那就不是年了。她可以不穿,但一定要給年定制。
帶紅紙上門的大致兩類,關(guān)系一般的只讓母親畫圖,拿回自剪,更細的據(jù)自家窗戶的面積提前折疊成大小不同的紙塊;親戚拿上門,母親既畫又剪。而二姨的窗花,母親剪好后,由我送至。我挺樂意送,二姨不給跑腿費,但會賞我一些吃的。母親的窗花內(nèi)容豐富,窗戶、屋壁各不相同,她會囑我告知二姨。二姨口上應(yīng)著,未必按照母親說的那樣貼。紅窗花張開翅膀,飛到哪里都喜氣洋洋的。二姨、更多的人要的就是這份喜氣。我家的窗花繁雜,母親剩物利用,常剪一些花瓣,有的盛開于相框邊側(cè),有的綻放于報紙糊就的頂棚。年臨近,紅花放肆,水缸、菜缸、風(fēng)箱、瓷罐,任何一個地方都是它的家園,在寒冷的冬日,它們奪目、鮮艷、招搖。
與精美、秀麗的窗花比,春聯(lián)之喜濃烈奔放。鄉(xiāng)村不乏能人奇人,村中一高姓男人雙手打算盤,我多次見過,眼花繚亂,極是佩服。住在鄰莊一外地人自己不會生火造飯,但會幾國語言。父親每每說起,都感慨不已。年根兒,亦是龍飛鳳舞者露臉的大好時機。寫什么、字如何并不重要,關(guān)鍵是會寫。我考上師范的頭年寒假,親戚們夾了紅紙上門,從此我有了寫春聯(lián)的資格。我寫字不如父親,但不敢推不能推,硬著頭皮上陣。好在沒人在意字體筆畫,有無功力。
貼遠比寫難。上聯(lián)與下聯(lián)的位置常有混淆,因為壓根兒就沒打算搞清楚,要的是寫著黑字的紙貼在泥墻上。一保管員在給飼養(yǎng)房、牛圈馬棚、庫房都貼好后,將剩下的對聯(lián)貼于自家與父母的院子。“六畜興旺”貼于門頭,有識字者拜年,才撕下來。類似的事常有,但沒人笑話,這不算什么的。我說的難是春聯(lián)粘于墻體,且能牢固,至少在除夕前不能脫落。
先要熬糨糊。面粉倒入清水,均勻攪拌。不能太稀,稀了黏性差,但也不能太稠,稠了容易起疙瘩,也粘不牢??此坪唵?,做卻不易,小半靠經(jīng)驗,更多的是憑感覺,是技術(shù)與藝術(shù)的合體。入鍋熬至沸騰,這期間仍須攪拌,防止糊鍋,也讓水和面充分咬合。攪拌是談戀愛,熬是步入婚姻殿堂。略了環(huán)節(jié),未必不可,但想如膠似漆就難了。
再用掃帚掃掉墻壁上的浮塵。墻體是灰泥摻混麥殼抹就,光滑是不可能的,風(fēng)雨剝蝕,皺紋滿臉,極易掛土,有時還有昆蟲的殘尸和飛鳥的糞便。難以想象這些是如何粘到墻體上的,在這個誰都會忽視的區(qū)域曾發(fā)生過什么。鄉(xiāng)村有太多的謎,我沒有能力揭開。
第三個環(huán)節(jié)就是貼了。臘月尾壩上氣溫可至零下三十幾度,即使正午,也暖和不了多少,滴水成冰,所以貼春聯(lián)須手疾眼快,稍有遲疑,刷了糨糊的紅紙便凍透了,硬脆如薄冰,根本粘不住。再有,風(fēng)也搗亂,人走路尚且困難,何況紙張?若不護著,要么殘裂,要么脫手飛離。一人是很難完成的,須有助手。貼上去,要用手掌拍按,尤其邊角。除了力壓,也靠手掌的溫度,所以貼春聯(lián)不能戴手套,一個小院貼下來,雙手染色,指甲帶紅,手指也多半是僵的。
即便步步細心,也難保春聯(lián)穩(wěn)粘在墻。被狂風(fēng)撕扯掉的春聯(lián)在空中飛舞,倒也不沮喪,仍舊喜氣盈盈。風(fēng)厭了,悄然離去,不成形狀的春聯(lián)或掛在樹杈,或臥在墻角,再也回不到墻上了。貼完春聯(lián),我一趟趟去院里瞅,若發(fā)現(xiàn)有掀了角的,趕緊告訴父親,加以粘固。
燈籠由父親制作,起初為木頭制架,外糊麻紙,上貼喜字,底座置放由墨水瓶改造的煤油燈或蠟燭。麻紙燈籠不結(jié)實,光照朦朧,像糊了泥巴的花朵。后來父親改用瓶子,輸液瓶最好,若找不到,就用普通的瓶子。在距瓶底兩厘米的部位綁數(shù)圈麻線,敷油點燃,片刻,猛插冷水中,底座便炸掉了,燈罩遂成。木匠活兒父親得心應(yīng)手,制作燈籠非他強項,有時炸廢幾個瓶子才能造出完好的燈罩。再后還是木頭制架,外嵌玻璃,比瓶燈美觀多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村里通了電,房檐下吊一燈泡,雖簡卻亮,有著怒放的體態(tài)和氣勢。
窗花、春聯(lián)、燈籠缺一不可,有了這身妝扮,節(jié)日的喜慶便溢漫開來。近乎夸張的形式,寄寓的卻是真實樸摯的念想。辭舊迎新,誰不想討吉利呢?所以,一向大咧咧的二姨也不馬虎。
與紅艷的衣相比,食要豐富得多,念盼亦深揣于心。口腹之欲,似乎俗氣,可要的就是這俗,酒肉穿腸,越俗越酣。用形而上的說法,乃夢想的一部分。
食的準(zhǔn)備從夏天就開始了,比如黃花。它不像野草遍地生長,可臥可立可與日光較量,它喜濕,且羞答答地藏于草間,若倒伏就再無立起來的可能。稀少,自然珍貴,采擷不易。某個午后,聽說西灘的黃花開了,我與母親各挎一筐急奔而去。下了一夜又一上午的雨剛剛停歇,空氣尚濕,地面軟滑,出村看到前面的人趕廟會似的,母親回頭催我快走。我小跑起來。躲閃著水坑,難邁大步。母親落在后面,我回頭瞅她,她揮手叫我先走,作為先鋒的我便生出打頭陣的豪勇。灘里積有半尺深的水,黃花香氣誘人,也顧不得這些,連褲腿都未來得及挽,我便殺入其中。腿快還須眼疾,沒有絲毫采擷的悠閑,個個都是伐砍的架勢。于黃花而言,這絕對是虎狼之師。篦剃兩遭,別說是盛開的花朵,剛生出的苞蕾亦難覓蹤影。返回的路上,我看到了母親。我采了十幾朵,而母親僅收獲四五朵,鮮嫩的黃花躺在筐底,如暗夜里的星星閃射著微光。母親羞澀地說來晚了,我便有了打勝仗的喜悅。
尚未到家,母親便說留著過年吃。其實她無須強調(diào),我深知所有的美味都要等著春節(jié)才可享用。采摘的鮮黃花須放在篩子里晾曬,直到枯干。本來就少,失了水分更顯孤憐,不夠半茶碗的,所以采好幾次才可湊一盤的量。吃時沸水煮燙,加肉絲拌炒。歷經(jīng)數(shù)月,其香何止是花?
在通往年的路上,草原蘑菇不可缺少。村前村后的樹林均生有蘑菇,沒草原蘑菇香,也容易采,現(xiàn)炒現(xiàn)食。草原蘑菇可沒那么好找,奔波半日,運氣好的話,也就采十幾朵。用針線串起來,掛在屋檐下,直到干透。這期間蜂飛蝶舞,雀鳥爭啄,待移入房,有一半的蘑菇缺胳膊少腿。但其香更濃,夏不怯熱,冬不懼冷,一直飄散至除夕。
作為食物的主角,“炸貨”在臘月的中下旬陸續(xù)登場,炸糕、炸油餅、炸麻花、炸麻葉、炸果蛋、炸江米條等。糕為黃米,黏性大,蔚縣所產(chǎn)最佳。余皆小麥粉,但又有品次,如麻花用最好的面粉,而果蛋最次,口感自然有區(qū)別。油多為胡麻壓榨,俗稱麻油。在讀葉彌的小說時,看到麻油菜包,我甚是納悶,后問她,知她所言乃芝麻油,亦稱麻油。
炸年貨用時半日,但醞釀甚久,所炸面量母親作主,準(zhǔn)確地說,是依據(jù)收成決定。炸年貨與平時飯食不同,和面極為重要,既關(guān)系著炸貨是否好吃,又關(guān)乎著耗油量的多少。父母在這方面經(jīng)驗缺乏,每年炸年貨都要請人來。請誰?父母的意見往往不一。用今天的話說,二姨是典型的吃貨,她愛吃會吃,并且有一手和面的本事。四爺爺是村里的能人之一,會繞勒捆莊稼的粗繩,會掐算,亦會和炸貨的面。他給我家和過,二姨也給我家和過,但所“殺掉”(消耗)的油均超過了母親的預(yù)估。那可是油呢,滴滴金貴。于是,炸年貨便面臨著艱難的選擇和決斷,請誰和面?確定不了,日期只能往后推,父母白日打問,夜晚商討。親戚們炸了年貨會送一碗,父母嘗食比較,互相交流。有時會得出一致意見,有時難免分歧。這個過程很枯燥,我等得心都焦了。但日子就是這么過的,乃生活的本相,正因為這似乎可笑的節(jié)儉和計算,它深鑿于記憶,任歲月流轉(zhuǎn)也再難剝離。
和面的人定下來,其他簡單多了,和、醒、做、炸,我只在做的環(huán)節(jié)上參與,比如搓麻花、劃麻葉、團果蛋。搓麻花是技術(shù)活,面先搓成細條,相擁既不能太緊也不能太松,緊了難炸熟,松了入鍋便天女散花,不成個兒不說,沉入鍋底的碎塊還貪吃油。搓麻花是創(chuàng)作,樂趣深蘊于心,劃麻葉、團果蛋是機械的復(fù)制,有耐心即可。
熬油時,我便到院子里玩了。獨自或與弟弟一起。臘月里,我極少去別人家,哪怕是親戚家。有個傳說,是關(guān)于油王的。誰家炸貨,油王便蹲立灶上,炸出的第一批貨,由笊籬放至盆里后,先要夾出一個放在盤子里,供油王嘗鮮。這時的油王最忌裹帶著寒風(fēng)的陌生人上門,若有擅闖者,惱怒的油王會喝鍋里的油。雖不至于全部喝干凈,但喝一口也讓人心疼呀,誰知那一口有多少?如油王吃得滿意,會有賞賜,彼時鍋里的油不停地浮漲,想舀多少有多少。據(jù)說有人舀過兩大缸。這期間不能出聲,不然油王不悅,立馬停止。
我沒親見哪家得了油王的賞賜,可我并未就此懷疑。傳說自有其神奇的誘惑,在院里玩耍的我心懷奢望。那一時刻來臨,須盡快騰空水缸和菜缸,我不可遠走。當(dāng)然,我的愿望落空了,又一想,終未錯過奇跡,又心生歡喜。而且,候在院子里,近水樓臺,母親敬了油王,會拿一些給我和弟弟?;蛟S,留在院里主要是為這個小心思。母親瞧得明白,及時拿出來犒賞饞嘴的我們。
炸好的年貨放至笸籮晾涼后存于閑缸。父母自然要計算耗油量,那是他們的事了,我沒那么上心。他們計算一番也就作罷,反正來年總要商議。如此,迎年的事基本完成,而油炸的香味吸附于墻壁房梁,出了正月才漸漸消弭。
年是最具儀式感的節(jié)日,不同地域,年俗或許有別,但就傳承之久,影響之深,儀式之繁,不會有太大差異。我生于壩上,儀式自然有著塞外之風(fēng),臘八吃粥,臘月二十三送灶王上天,二十六掃新屋,二十九貼對聯(lián),年三十接祖宗,初一拜大年,初二三走親戚,初五送窮土,元宵賞燈。酒肉穿腸,并非簡單的消化分解,還關(guān)涉眾生的活法和講究。塵渺煙起,宇浩云流,虛實互生互長?!缎椒植淼幕▓@》探索的是時間之謎,年其實也是關(guān)于時間的杰作,只不過前者獨屬博爾赫斯,后者既有集體想象又不乏個人印記。
臘八粥沒有特別之處,只喜其甜,不在乎料為何物。送灶王之日,一早母親就嚴肅地告誡不準(zhǔn)亂講話。他老人家鐵定了要上天,根本不需要送,且所言乃一年所見所聞,而非當(dāng)天的零碎。曾有疑惑,但沒敢問母親,這明擺了亂講話,屬無禮之舉,便壓下去,然而雜念紛飛。當(dāng)然,亦自覺檢視這一年所作所為,灶王會不會記上一筆?我仰敬灶王,不僅僅是他上天言事的神力,更為他的好記性。每一戶都夠?qū)憥妆咀拥?。二十六掃除最為忙累。在我上初中后,村里有戶人家蓋了三間“四角硬”,就是磚垛土墻,但彼時已屬雞中鳳凰,余戶都是土屋。打掃就是用自挖的白土刷兩遍,再給有炕的屋頂棚糊一層報紙。為“搞”這些報紙,父親要費許多心思,那過程之難,甚過采擷黃花。累卻有樂,糊了新報,??裳鲇^,我對村莊以外世界的認知,是從讀頂棚開始的。自然,許多字我不認識,但并不影響讀,跳過去,也能明白大致意思;相反,有些話,每個字都不陌生,可組合在一起卻摸不著頭腦。正是這奇妙和深玄,春節(jié)之后我的目光仍時時在頂棚搜尋,這算是年的余味吧。
除夕至,年就邁到門口了,一抬腳就可跨進來。所謂的忙到頭,以此為終。乞丐都不出門的。儀式、禁忌也越發(fā)多了,如影隨形。母親終于從柜子里拿出包袱,包袱皮是她的舊頭巾,灰藍色,沒有圖案。她解開綰結(jié)的疙瘩,將藏裹的新衣分發(fā)給我和弟妹。衣褲顏色年年變,但襪子永遠是紅的。我成家后,母親不再操心我穿什么樣的新年衣裝,唯有紅襪子,早早就買好了,而且盯著我穿上 。
守歲無甚情趣,比通常睡得晚,待被父母推醒,生肖已換了主角。哈欠連天地穿衣服時,耳邊已掛上誡令。太陽出來前,不能揭柜,不能灑一滴水在地上。其實睡前已告誡過了,且年年如此,可父母生怕迷迷糊糊的我們忘記。后來,父親做了一件帶抽屜的碗柜,新的問題就來了,推拉抽屜算不算犯戒?我拋出疑問,父親思忖后,鄭重答復(fù),拉抽屜也要日出之后。
父親已把頭天備好的木棒或胡麻柴點燃,曰“籠旺火”。圍火烘烤,一年的運氣由此生發(fā)。在弟妹更小的時候,不便出屋,父母要把他們的褂子烤一烤,旺運也就生根發(fā)芽了。燃放完鞭炮,茶點宴開始。每人要喝一杯紅糖水,盤碗里是入睡前就備好的炸貨,可敞開肚皮吃。
在正宴開始前,先要給親戚們拜年。拜完,親戚會賞賜糖塊、黑棗、紅棗、花生、核桃、柿餅、煙卷之類的東西。當(dāng)然不可能樣樣有,這些雜物是混在一起的,親戚抓上什么給什么,對拜年的孩娃均等對待,沒有薄厚。我挺發(fā)怵拜年,好些姑姑叔叔姨姨舅舅比我年齡小許多,平時不屑與他們玩的,此時小長輩高高在上,作揖問好,甚覺羞怯。尤其怕去姑姥姥家。姨姨多,進了屋,感覺滿地人影,生怕叫錯,遭姨們笑話,可越怕越出錯。她們也喜歡逗我,我剛問了聲三姨好,她拉長聲調(diào)說,錯了,我是你四姨,她才是三姨。我趕忙向“真正”的三姨問好,這個三姨卻又笑了,我是你四姨,那個才是你三姨。我如陷迷魂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幸好,每次都是姑姥姥救場,說行了,別逗孩子了。姨們嘻哈著作罷,我揣著賞出門,腦袋仍是暈的。但怵也要去,這是大禮,父母嚴加督促,絕不可免。
第一要去的是四爺爺家。因為被請回的祖宗們“住”在他家。有時,四爺爺在院子里,但我不能問好,堂屋供著祖宗們的牌位,我跪在地上,磕三個頭。之后才能拜四爺爺。禮規(guī)入心,謹守敬從。半個村的親戚,一圈下來要兩個小時,返回家,家宴正式開始。自然有夏日采的黃花及草原蘑菇,它們似乎也等著這一刻,濃香盡漫。任務(wù)完成,腹亦半空,那一刻真是很享受。嘗一嘗,便放下筷子,留著更多的肚子吃餃子。餃子里包著硬幣,吃得多,自然吃出來的概率大。而是否吃出來,吃出幾個,關(guān)乎福運大小。食之游戲,這么說未嘗不對,但絕不全對。它是年俗的部分,劈枝砍葉,儀式散亂,年就不完整了。準(zhǔn)確與否,有無應(yīng)驗,并沒那么重要,至少不是第一重要。
每年都有吃撐的孩娃,甭說跑跳著玩了,走路都困難。某個春節(jié),我和弟弟比賽吃餃子,事先并無商量,弟弟突然宣戰(zhàn)。往年多半是我第一個吃出硬幣,那一年他先吃出來。他抿舔干凈,拍于桌角。硬幣不是極新的,但在紅漆的映襯下,如同明鏡。弟弟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盯著我,雙頰因興奮而暈紅。我自是不甘落后,加快吞咽。雖然他第一個吃出硬幣,但未必吃出的硬幣數(shù)超過我。沒幾分鐘,我就吃到了,置于紅桌的另一角,形成對陣。弟弟再咬一枚。雖然他占了上風(fēng),可這優(yōu)勢也讓他緊張,一邊咬一邊掃著我的雙腮。沒有時間限制,我盡可敞開肚皮吃,就飯量我肯定是大于他的。他自然明白這一點,擔(dān)心也與此有關(guān)。我表面泰然,心里卻是急的,動作更快了些,幾乎是囫圇吞咽。餃子里包有硬幣,可我竟沒咬到,至喉嚨才覺出硬度,但回吐已來不及。我叫了一聲,說把硬幣吃進去了。弟弟自是不信,父母也沒在意。弟弟明顯吃飽了,見我沒有認輸?shù)囊馑?,也不放筷。若不是母親板了臉,收了盤子,弟弟還要叫陣。肚里的硬幣是不能算數(shù)的,我不可能剖開。勝負既定,弟弟以勝者的姿態(tài)挪下炕,自去玩耍。我又一次說把硬幣吃肚里了,父母這才相信,安慰我說不礙事。收拾停當(dāng),母親還去祖母處詢問。但硬幣在腹,我終究不踏實,直到它重見天日,心才落定 。
初五送窮土,須在日出之前。揭起炕席的四邊,將席下的塵土掃至簸箕。年前剛打掃過,所以初五掃土是象征性的。然后由父親端至十字路口倒掉,燃放一個二踢腳,窮土就杳無足跡了。父母虔誠,我亦深信不疑,日子的油水一天天多起來,也許真是有些關(guān)系呢。即便現(xiàn)在,我也不認為那是愚昧或可笑的。而是看作往前拱的善念,春風(fēng)熏染,芽苞肆意生長。
初五至元宵,村里會唱二人臺。臨時拼湊,也不化妝,曲目倒是不少,《賣碗》《掛紅燈》《十五貫》《五哥放羊》等等。多是二人表演,亦有獨自說的,叫“呱嘴”。擅長呱嘴的人不多,我七爺爺是其中一個?!罢f一個東道一個東,東邊有個王大春”。述其人故事,不無傳奇,句句押韻,類似快板書,但有些許差別。也可以說是“淮南為橘淮北為枳”吧。鬧過元宵,年就算過完了,另一個年已悄然上路。歲月不會因繁雜的儀式而駐停,但因為儀式中傳統(tǒng)元素的浸潤,時間便有了盤旋纏繞的可能。
如今,過年的形式變了,其實一直在變,或簡或繁。心之所愿,永無更改。金雞報曉,喜鵲登枝,如種扎根。
霜凍比往年來得早,一覺醒來,滿地銀白,如月色殘留。小麥早已收割,而莜麥、胡麻尚弓身立著,它們只懼狂風(fēng)濕雨,不畏寒霜。胡蘿卜、甜菜總是最后起挖,它們喜歡凍,唯此甜味才足。當(dāng)然,這凍是浮在地面上的,不可等到土地硬結(jié)。土豆秧是最不經(jīng)凍的,凍化之間,枝垂葉萎,三五天后,已是半枯。不及時挖,就難覓蹤跡了。沒了秧的牽掛,土豆頑皮,往往如玩捉迷藏的游戲,鉆得更深,跑得更遠,即使長犁,也休想逮住它們。
土豆種在西圪梁的邊上,原是一塊長方形的田,后來父親往外墾挖了幾步,就不那么規(guī)則了。誰家都想盡辦法擴,哪怕一張桌子的面積,也會珍惜。只要不侵犯別人家,沒什么不可以的。圪梁即土丘,該是遼金的城鎮(zhèn)遺址所在,遍地瓷瓦殘片,偶爾還能撿到銹跡斑斑的銅錢。村人挖土造房,每有意外收獲。生產(chǎn)隊一匹紅馬據(jù)說得了會傳染的病,被活埋了,深坑挖于西圪梁,那場面我見了,既驚又恐。圪梁極大,土豆田距中心兩三里之遙,父母數(shù)次拾撿,甭說瓦片,石子都找不到的,如篩了一般。
地頭處已干癟,坑坑洼洼。數(shù)日前,長在那里的土豆被挖走。沒菜下鍋,母親就打發(fā)我到西圪梁挖幾枚土豆。我通常會在地里轉(zhuǎn)一圈,有的土豆向上長,撐起一個大包,還有露出頭的,風(fēng)拂日曬,見光那一面就變綠了。只需探伸手指,便可摳出這些似乎生來就急躁的家伙。尋瞅不到或圖省事,我就在地頭挖。不過起土豆的日子,父親仍要在坑洼處復(fù)挖。倒不是認為我先前偷懶,而是不夠?qū)I(yè),土豆藏得深,我的鐵锨肯定夠不到。他不知道的是,我?guī)兹绱蚓N也蛔鑴窀赣H,看著他挖。一無所獲的父親會露出嘉許的笑,若正巧挖出,目光便重了些,不會說什么。是土豆太狡猾了,他也未必斗得過。挖完,還要用犁翻一遍,彼時,仍會發(fā)現(xiàn)遺漏的土豆。
正式挖土豆,我的任務(wù)是拾撿,先裝于筐,然后倒在一起,最后裝袋運回。我赤著腳,或蹲或立,收獲的喜悅?cè)缢惚〉芸炀驼覍げ坏搅?。枯燥,單調(diào),毫無樂趣。但我絕不應(yīng)付,從未想過。天性如此。當(dāng)然,亦有部分的引誘之故。
臨近中午,父母回家吃飯,我留在地里看守土豆。母親將包著紙、又裹了袋子的半個月餅?zāi)贸鰜?,她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早猜著了。月餅是親戚昨日送的,一共兩個。這半個是母親特意留出來的。她沒說是給我的,但她說明兒要起土豆,我心中便有數(shù)了。在吃的方面,我終究是有一些天分。土豆與月餅以一種極其獨特的方式聯(lián)在一起,那不是邏輯關(guān)系,難尋因果,頗近姻緣之說。
那半個月餅是我的干糧。不挖土豆,不看守,這半個月餅未必就屬于我。當(dāng)然,也未必就不屬于我。不過,沒有這半個月餅,我也得留下來看守,只不過干糧會是別的。我欣然受命。
土豆堆在地中央,在仲秋日光的照撫中越發(fā)地圓鼓,雖大小不一,但模樣趨同,而不是剛挖出來那般,形狀各異?;蚴窃诘叵露悴鼐昧?,憋悶夠嗆,因而努力呼吸,以致腮都鼓了。
我守著土豆,慢慢吞咽月餅。月餅的餡是紅糖的,當(dāng)然摻了面,但仍能甜到骨頭里。還有些許芝麻,那是另一種香,也只有中秋才可吃到這樣的美食。我家月餅一向打得晚,但也就在這幾日了,母親已買回紅糖。她沒買芝麻,到時候會摻拌些胡麻。這無什么差異,就地取材,自有其理。吃得慢,還是吃完了。我喝了幾口裝在圓瓶里的水。早上灌的溫水,此時仍然熱乎乎的。殘留在嘴巴里的餅屑徹底進肚,將再入口的就是自家月餅了。這塊地上得肥足,雨水又好,那些袋子恐怕不夠用的。父母皆露欣喜,這意味著什么,我是清楚的?;秀遍g,那一堆土豆變成了月餅,更圓更鼓,閃著油光。
在我們村兒,月餅又叫冷砣。冷砣本是對某類男女的謔稱,莽撞、沖動、沒有分寸、不計后果,凡此種種。嫁到鄰村的女子和丈夫吵架,被丈夫打了嘴巴。女子回娘家哭訴,其弟見姐姐受屈,欲上門教訓(xùn),女子特意叮囑,她怕弟弟吆伴喚友,將丈夫揍成半殘廢。她終究要回到丈夫身邊,日子還要過下去。弟弟說你放心吧,我不動他一根汗毛。弟弟確實沒碰姐夫的汗毛,甚至沒揚手,不過踹了一腳。只是這一腳正好踢在姐夫襠部。女人的弟弟從此便有了冷砣的稱號。除了行為,還有言語上的冷砣,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就要閉嘴,那可能引出禍?zhǔn)?,甚至鬧出人命。嘴巴不牢,那就是冷。
這些和月餅無關(guān),因何得此諢名,我想不明白?;蛟S因為壩上的氣候,中秋時節(jié),霜凍出沒,蓋花花萎覆草草枯,清早尤寒,須棉衣加身。要說比數(shù)九天的冷差遠了,但在盛夏和初秋穿行日久,物人皆不耐寒。俗話說,汗毛孔還張著呢。月餅登場,冷就來了,或者說,月餅與冷同時抵達。彼此有著因果關(guān)系,互為符號。也或許因為食的過程和不加節(jié)制。吃素日久,猛然吃頓葷,若還是重葷,那可能出問題。在整夏的清湯寡水后,月餅無疑是重葷。村里一單身漢幫人干活,得了兩個月餅,一頓吃光,結(jié)果三天沒下炕。他身體好,常年喝冷水吃冷飯,但兩個月餅將他擊趴。以此論,確實像冷砣。
我不喜歡這一別稱,在我心里,月餅永遠是有溫度的。
打月餅先要在院里起爐,所需大鍋、火盤,個別人家才有,即便有余閑,借了過來,沒師傅看火,還是不成。所以,并非戶戶起爐,多是數(shù)家共用,當(dāng)然事先要約好,不然就錯過了。爐灶半干,便可點火,不是簡單的劃柴,火王在上,當(dāng)有儀式。火起至終,通宵達旦。中間不是不能停,而是熄火再燃,耗時費柴,自然還有工時。若錯過了,只能趕至下家爐灶了。
土豆增產(chǎn)的那一年,父母決定在自家打月餅。我懷疑錯過了大灶,才出此策的。當(dāng)然,也可能是豐收,以此慶賀。沒另起灶,就用自家的鍋。不知父親從哪兒借的帶孔鐵板,吊于房梁,充當(dāng)火盤。過程說易不易,說難也不難。煙熏火燎,但打成了。盡管因火勢不勻,有些底皮糊黑,類似包公臉,還有一些從模具磕出時碰著了,因而不是特別的圓,但吃起來香甜不減。如果說有遺憾,那就是送人不能盡顯其美。
送是有說法的,不過,彼時只是禮尚往來。母親先把供月亮的挑出來,敬畏在心,她一向如此。接著是送親戚的。半個村子的親戚,不是家家送,只給直系。月餅的質(zhì)量沒往年好,母親犯了愁,反復(fù)端詳,充任快遞的我等得不耐煩了,母親才說,就這么著吧。像是什么重大決定,需耗時費心。其實,我明白,這關(guān)乎面子,就如出門自然得換身潔凈衣服。
送妥親戚,父親提議給某人送兩個。他大概怕母親不同意,說去年幫咱打過窖。母親并無遲疑。斯人即前面所言的光棍漢,去年也給過他月餅,由父親送的,今年父親指派我去。
距他家三五分鐘的路,我數(shù)次經(jīng)過那個破敗的院子,卻是第一次踏入。我對他有些好奇,這一個一個的日子,他怎么踩過來的?村里不止一個光棍,多有男女傳聞,唯他沒有。他非傻愣呆癡,不過個性耿倔。我家原先在二隊,年年苦累年年虧,連柜都被抬走拍賣了。三隊好許多,實實在在分紅的。父親萌生了改隊的念頭。同為一村,并不容易,如同現(xiàn)在一國加入國際組織一樣,須經(jīng)過一輪又一輪的談判。半年過去,三隊集體表決,單身漢沒舉手,他不是棄權(quán),明確反對。那個夜晚,我和母親守著如豆的油燈,盼等佳音。然父親黯然歸來。單身漢不是故意耍壞,就是坦坦蕩蕩。父親沒有就此作罷,反復(fù)地找。怎么和單身漢溝通的?我不清楚具體過程,反正再次表決,他同意了。改了隊籍,某些方面確實不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從此,我見到單身漢會多瞅瞅他,沒有什么明確目的,那是一種朦朧的探究欲望。
院門沒有柵欄或橫杠,無須推拉。我也不擔(dān)心惡狗撲出,他不養(yǎng)豬狗。也不見覓食的雞鴨??课蓍T的位置擺放著干活的工具。他力氣大,也樂于幫人,誰家請都去。自然,也獲得稀薄的酬勞。其父在的時候,父內(nèi)他外,現(xiàn)在里里外外形單影只。
他大約是看到我了,但沒有出門,而是立于兩步之外。別人家的窗戶都換成了玻璃,他家仍覆著塑料布。屋中雖暗,我仍然窺見他雙眼的困惑。我說明來意,他沒任何的客套,拿了盤子放在鍋臺。我將月餅斜倒進去,退出。
走在近乎空蕩的院子,我越發(fā)地好奇。中秋之夜,他和往常一樣,還是有些許的不同?別人覺得他寂寞,也許那恰恰是他享受的。胡亂想著,人已到了街上。
我從土豆田里直起腰,月已升高,地上的影子又長了許多。這是隊里的土豆田,起挖之后,又經(jīng)犁翻。隊里的土豆田不像個人的自留地,翻挖幾近于無。隊田像個聚寶盆,每挖一遍都有收獲。等到來年春,還能翻撿到冰凍后,經(jīng)風(fēng)而化干的土豆。里外皆黑,又稱黑山藥。黑山藥磨碎,面粉可搓魚、烙餅。我極不喜歡吃黑山藥面魚,總覺得吃不飽,落筷即餓。至今依然。
筐快要滿了,土豆是我用三股叉一個一個刨出來的。有的上面還有叉扎出的洞。爭相刨挖,一刻鐘前,大地上還到處是弓撅的人影,現(xiàn)在,空蕩了許多。畢竟是中秋日,圓月勾心,或前或后地往回走了。不遠處仍有人掘?qū)氁粯拥赝?,我決定罷手。
土豆田在村子的西邊,邁過溝渠,是草灘,灘的那一端是村莊。我挎著筐,迎著月亮回返。月亮露頭時,害羞似的滿臉紅暈,脫地而起,仍粉艷如妝?,F(xiàn)在,它越過樹梢、煙囪,通體金燦。草被剃掉了,其茬干硬,觸踩有聲。難聞蟲鳴,偶有夜鳥飛過,急于歸巢,一閃即逝。四野寂靜,腳底越發(fā)地響,似乎心已顯躁。其實很享受的。月月見圓,但那是形式的圓,空如戲臺,中秋之夜不同,幕開戲演,有磁石般的引力。
農(nóng)諺曰,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均豐收兆示。逢此,總遙想麥浪翻滾,遺憾也就淡去了。但說實話,我更喜皓月當(dāng)空。此時此刻,我滿腦子嫦娥、玉兔、吳剛、桂花樹。母親不止一次指著明月讓我辨認,盯視一會兒,當(dāng)真就看到了仙女、仙兔的朦朧影像。在歸家的路上,我不顧腳絆,邊行邊望,似乎離月更近了,感覺嫦娥玉兔觸手可及。
曾聽過另外的傳說,中秋之夜,將盛滿清水的臉盆置于當(dāng)院,盆里會現(xiàn)出隱秘甚至恐怖的景象。所以,是萬萬做不得的。我閃過念頭,但一閃即壓,至今未驗。我更信嫦娥之說。
母親在院門口站著,如果我再不回來,她就要出去找了。某日,我采韭菜花跑了遠路,歸來已是掌燈時分,進村便聽見她的呼喚,叫的是乳名。不是三歲的娃了,羞臊著回應(yīng)。我回來及時,不然,她又要喊了。這可是中秋,玉兔也豎著耳朵呢。
供月的盤子已擺放窗臺,一盤是切開和未切的月餅,另一半是梨、小沙果和葫蘆冰。葫蘆冰又叫冰子,味道極香極久。母親喜歡用葫蘆冰染味,在包袱里放一個,在柜底塞兩個,有時還藏于冬日的棉衣里。幾日后,香味便扎了根,一揭柜,便有果香飄出。整個冬天香氣都在。
我吃飯時,母親說留點兒肚子吃月餅啊,我自然記得,母親強調(diào),倒不是月餅比飯菜好吃,而是別有意義,與嫦娥玉兔共享。不,應(yīng)是晚于其后。天仙嘗過,人才可以吃,而且,必須要吃。母親的虔誠深深影響了我,不止于此。
供月結(jié)束,一家人圍坐。沒有新年吃餃子的酣暢,安安靜靜,神仙還在空中注目著我們呢。那情景,很像去侯門大戶家做客,有著夢幻般的恍惚。
彼時,我還沒識幾個字,沒讀過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中秋》,亦沒讀過杜甫的《明月》。我們過的就是中秋,品著美味,癡迷與它相關(guān)的傳說。
我考入張北師范,貪戀閱讀,節(jié)假日不怎么回家,中秋亦是。學(xué)校分發(fā)月餅水果,應(yīng)有盡有。寒假回去,妹妹悄悄告訴我,八月十五的夜晚,提到我,父母都落淚了。我被擊痛,久久難以平復(fù)。更準(zhǔn)確地說,從此,那聲音如冰子一樣沉于心底,逢節(jié)即響,中秋更甚。一日日走,一日日回味。絕非矯情地視為財富,不過是獨屬于我的個體印記,潛藏于心,僅此而已。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
特約編輯 蘇 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