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逢廬詩存》看重慶大轟炸

黃宇星

抗戰(zhàn)時期，日軍對重慶實施大轟炸，犯下滔天罪行。歷史從未遠去，記錄這段罪行的史料也不斷被發(fā)掘。

由重慶圖書館珍藏并首次整理揭示的《逢廬詩存》中，保留了大量記錄重慶大轟炸的舊體詩。詩中不僅描寫了重慶大轟炸的細節(jié)，更展示了重慶人民“愈炸愈強”的精神。

以詩為史

自1937年11月國民政府遷都重慶后，為摧毀以重慶為中心的大后方軍民的抗戰(zhàn)意志，日本策劃并發(fā)動了多次以重慶為主要目標的戰(zhàn)略轟炸行動。

從1938年2月18日到1944年12月19日，日軍飛機持續(xù)轟炸，造成重慶32829人直接傷亡、6651人間接傷亡，財產(chǎn)損失約100億元法幣，平民居住區(qū)、學(xué)校、醫(yī)院、外國使領(lǐng)館等均遭轟炸。有關(guān)重慶大轟炸的記載，無論是當時的報刊、檔案，還是后來的回憶口述，都特別豐富詳實。民國時期寓居重慶的周詢，其詩詞集《逢廬詩存》就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周詢，晚號逢廬老人，貴州麻江人。自幼隨父親到四川，1891年中進士。先后任廣安知縣、四川清理財政局提調(diào)、華陽知縣、巴縣知事等職，因不滿袁世凱稱帝，辭職回到成都。1915年任成都中國銀行行長，不久離職。1917年再任成都中國銀行行長，1920年調(diào)任重慶中國銀行行長，1921年兼任武漢中國銀行副行長。他在工作之余，著書自娛，晚年編成包括《逢廬詩存》在內(nèi)的《逢廬叢著》127冊。1950年周詢?nèi)ナ篮?，其家屬將《逢廬叢著》《丁文誠公致先太守手札》等珍貴手稿捐贈西南圖書館（今重慶圖書館）。

1936年初，周詢從重慶中國銀行退休后，一直生活在重慶主城區(qū)。重慶大轟炸期間，他親眼目睹了種種人間慘劇。這些在《逢廬詩存》中都有最真實的記錄。

1937年8月13日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后，日軍對上海及周邊地區(qū)實施了大轟炸，包括東方圖書館在內(nèi)的多家單位被炸毀。周詢一連寫了多首有關(guān)日機轟炸上海的詩，一方面希望通過積極籌備防空，防止敵機轟炸重慶，另一方面是對在轟炸中傷亡的朋友以示痛惜。

籌防空

籌防空，鄰家窺宋在墻東。越王臺下骨撐白，黃歇浦邊血流紅。莫恃巫峰十二回，楚人一炬將母同。腰纏半屬守財虜，頭會不聞覆簣功。有備無患宜縝密，圖終慮始何舂容。只愁鷹隼來天外，幾處蝴蝶尚夢中。

滬戰(zhàn)雜詩

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八月十三日，滬上戰(zhàn)事開后，逐日就報章所得稍異之事，紀以小詩，先成九絕錄存，后有續(xù)作再繼錄之。

飛霆列缺破空來，晝地?zé)o靈劇可哀。莫謂武陵雞犬樂，桃源今有刼馀灰。（英駐華大使許閣森由京至滬，在無錫為日機以機關(guān)槍掃射，負傷甚重。）

天驚石破毒煙霏，世界人從極樂歸。仙去王喬鳧未化，尚留雙舄不曾飛。（大世界門首落一炸彈，死者數(shù)百人，金城銀行總稽核吳某適當其難，人及汽車皆不知所往，僅拾得所著革履一雙。）

殺人妙手信空空，百折難摧士氣雄。萬骨已枯功未竟，先看蘊藻水流紅。

空襲的慘烈與無情，每天不絕于耳。周詢是有遠見的人，雖然日機還未轟炸重慶，但“莫恃巫峰十二回，楚人一炬將母同”的憂慮和熟識朋友的死難讓他有了防空意識，深感“有備無患宜縝密，圖終慮始何舂容”。

死難者眾

1938年2月18日，日機首次飛臨重慶上空，在廣陽壩投彈多枚，炸死數(shù)人，引起重慶全城恐慌。

周詢以《空襲至渝各家爭掘地室避之感而賦此》為題，連續(xù)寫了四首詩記錄這次轟炸。其中一首寫道：

嶻嶪巫峰莽萬重，張超作術(shù)霧全封。東方人果長千仞，北陸日爭愛一冬。（川江冬季霧重，益以巫峽山高，故敵機久不敢來。）

入市有丸隨畫鹢，窺窗無計卻天龍。尊前不是傷覊旅，依舊相留畏曉鐘。（警號一發(fā)，教堂亦鳴鐘警眾，余家對門為慈母堂，聞鐘尤先。）

為躲避日機轟炸，周詢一家于1938年春在長江南岸的上新村買地建屋。日機未到之時，上新村一片祥和，是夏天避暑的好去處，秋天紅葉翻飛、秋收滿滿。從周詢的“山居歲月等閑過，鑿井耕田樂事多。一枕夢回天欲午，渾忘塵世有干戈”等詩句中，完全能感受到他的喜悅之情。

但平靜與祥和在1939年5月3日、4日這兩天被打破。早在1938年10月日軍攻陷武漢后，日軍大本營于12月2日對華中方面軍下令，開始向重慶實施“由空中入侵對敵軍戰(zhàn)略中樞加以攻擊同時進行空中殲滅戰(zhàn)”，宣告正式對重慶進行戰(zhàn)略轟炸，妄圖借此打擊中國軍民抗戰(zhàn)的意志。從12月底起，日本陸軍航空部隊對重慶實施戰(zhàn)略轟炸。1939年5月，改由海軍航空部隊實施轟炸。5月3日及4日，日機從武漢起飛，連續(xù)轟炸重慶市中心區(qū)，并且使用大量的燃燒彈。

1939年5月4日，《新華日報》在第二版頭條以《敵機昨狂炸重慶，無辜民眾傷亡極眾，繁華市區(qū)多處焚毀》為題，詳細記錄了日機對重慶的大轟炸，“昨日上午十一時二十分，敵機兩批各十八架，于下午一時十七分侵入市空，除投重量炸彈外，并有多數(shù)燃燒彈，西四街、左營街等處立即起火，延燒甚久”。5月4日，“敵機昨續(xù)來渝肆虐”，分上下午兩批次在繁華市區(qū)投燃燒彈數(shù)十枚，“被難者貧民占十分之七，演成了一場殘酷慘案”。

據(jù)重慶市防空司令部事后統(tǒng)計，重慶市中心兩日大火，商業(yè)街道被燒成廢墟，3991人死亡，2323人受傷，損毀建筑物4889棟，約20萬人無家可歸，羅漢寺、長安寺被大火吞噬，同時被炸的還有外國教會及英國、法國等各國駐華使館，連掛有納粹黨旗的德國大使館也未能幸免。

周詢家正好在渝中區(qū)最繁華的下石板街，周家及左鄰右舍的房屋均被炸毀，“列屋無端成瓦礫，比鄰入望盡蟲沙。下石板街焚炸殆盡，鄰人死者枕藉。人馀九死一生淚，魔舞千紅萬紫花”。周詢提前到上新村躲避，逃過此劫，家中“長男等同伏家神前兩方桌下，室中厚玻璃鏡震成齏粉，而神主玻璃僅分許未破，亦未倒，吳恭人遺像亦然，奇極”。

面對日機肆虐，周詢懷著悲憤的心情，以“民國廿八年己卯，國歷五月四日，敵機襲渝，余幸先半日赴村，家中大門內(nèi)中炸彈二，長男伯初，長媳王，次女仲陶，第四婿王，甥新華，長男側(cè)室吳，及趙君永馀，皆在家中，從彈雨烈火中逃出，幸無損傷，至村相見，悲喜感而賦此”為背景，記錄了這兩天重慶被日機轟炸后的真實場景：

幾度滄桑幾度秋，排空濁浪去悠悠。三千世界金迷地，十萬人家斗大州。

民眾不醒天亦醉，我邦固破敵仍愁。憑誰造此紅羊刼，好向燈前算一籌。

5月4日當天，周詢的親戚田潤民一家，被日機投到堂屋中的炸彈全部炸死。周詢又以“己卯五月四日，為舊歷三月十五，余戚田君潤民之外姑先十馀日歿，柩尚在堂，其外舅張君玉書正延僧在家超薦。敵機來時，堂中落一巨彈，全家十數(shù)口及僧徒皆死。所奇者，棺木震碎，尸身則飛至鄰家瓦上，完好如故。蓋慘劇亦異聞也，爰詩以識之”為背景，寫詩控訴日機在重慶犯下的罪行。詩云：

闞如虎狂，鷙似秋鷹餓。林總競奔趨，驚急蟻旋磨。

張翁有妻喪，延僧佛號播。鐃鼓沸噌吰，一唱且百和。

驀值著翅人，弄丸鳶背坐?？c素百忍堂，適中彈一個。

閤門血肉糜，緇流骨如剉。奇哉長眠人，楄柎已全破，

卻馀不壞身，躍上鄰?fù)吲P。豈真鬼力雄，遠勝生民愞。

又或佛無靈，抑由梵唄惰。佛言不可說，定刼其誰奈。

否則鯨鯢徒，敢侵獅子座。且再集瞿曇，大招歌楚些。

此后，躲避空襲成了當時重慶人民的日常。

愈炸愈強

1940年5月，日本發(fā)動“101號作戰(zhàn)”，以運城、包頭、漢口、麻城為基地，由陸、海軍航空部隊同時對重慶及周邊地區(qū)進行轟炸。據(jù)日本《關(guān)于百一號作戰(zhàn)攻擊實施要領(lǐng)的陸海軍協(xié)定》記載，“陸海軍航空部隊在本協(xié)定的主要攻擊目標為重慶市街及其周邊地區(qū)”，并規(guī)定 “陸海軍自六月中旬以后利用月明期間竭力實施晝夜不間斷地連續(xù)攻”。從5月18日起，日機利用空中優(yōu)勢，不斷轟炸重慶、成都周邊機場，導(dǎo)致中國空軍飛機損失殆盡。

據(jù)統(tǒng)計，1940年日機轟炸重慶超過2000架次。僅8月19日一天，日本海軍即投入超過140架轟炸機轟炸重慶，2000多戶民居被毀。日軍在戰(zhàn)報中寫道：“特別是8月19日我零式艦戰(zhàn)機的出現(xiàn)，給予敵極大的精神打擊，導(dǎo)致重慶上空的制空權(quán)完全操于我手，敵方首都功能幾乎停止?！?/p>

1941年初，日軍又發(fā)動名為“102號作戰(zhàn)”的大規(guī)模轟炸，從1月至8月，超過3000架次飛機日夜不?？找u重慶，特別是6月5日這天，從傍晚至午夜連續(xù)對重慶實施長時間轟炸，造成六五隧道慘案。

在日夜不停躲避空襲的日子里，周詢在《月夜避空襲口占》中寫到日機趁月明之夜長驅(qū)直入，對手無寸鐵的無辜平民進行疲勞轟炸：

纖云卷盡玉盤清，妙手空空放膽行。十萬人家眠不得，嫦娥底事為誰明。

刀雨修羅夜夜忙，偏逢三五放輝光。方知采石磯頭客，要捉銀蟾袖里藏。

一枕瞢騰夢未闌，披衣強起戀邯鄲。青天尺五光如海，一炬先愁爇廣寒。

大轟炸期間，重慶上空時常響起防空警報。據(jù)史料記載，因日軍在轟炸中投下大量燃燒彈，渝中區(qū)這個彈丸之地，曾在一日間燃起16處大火，有的大火連燒三日無法撲滅。1941年8月8日至16日，重慶上空曾連續(xù)七日無間歇地鳴響防空警報。“躲警報”“鉆防空洞”成了周詢詩中常見的題材：

自龍洞避空襲歸途中口占

幾點歸鴉落照殘，巴山青眼向人看。誰知箬笠棕鞋客，三十年前舊宰官。

洞中避敵機夜襲

秦自強梁楚自橫，爭從天上走奇肱。魚龍水底室同毀，鳥鼠穴中弓慣驚。

萬樹云封看月墮，千山雨過讓雷鳴。紛紛市虎趨相告，恐有群仙下玉京。

聞警報后過許君克猷齋中

暢談移時解除始歸笑而賦此

驀見雙丸嶺際懸，爭從洞府集群仙。豈知世外談天客，不作山中避地賢。

抵掌華堂情自若，傳燈佛座總熒然。空空妙手終何謂，一事無成掉轡還。

為躲避日機轟炸，重慶主城區(qū)人口大量外遷，導(dǎo)致重慶周邊遷建區(qū)地價上漲。周詢在《村居雜詩》中提到南山附近一個寂寂無聞的小村莊：原本“笑指青青門外柳，當年此地只栽花”；由于大量難民涌入，“南山南去路三義，避地人來競作家”；這導(dǎo)致地價高漲，“三載便征齊帝語，居然土價等黃金”。但重慶人民始終沒有放棄希望，依然努力重建家園。

“英雄之城”愈炸愈強，終于迎來和平。1945年8月10日，勝利的曙光出現(xiàn)，周詢喜極而泣，提筆寫下多首詩慶賀，表達心中的喜悅。其中《感時》這樣寫道：

白旙降出海門東，滿眼蟲沙燼血紅。況瘁十年回地軸，迷茫一醉付天公。

人心銜石西山鳥，世味餐氈北塞鴻。觀我觀人成例在，案頭青史古今同。

文章得失等同知，一詔興元罪總遲。海涸曾無船似馬，國亡剩有鑒如龜。

弄丸妙手輸人智，負笈回頭愧我?guī)煛＝鑶桙S坭坂下客，山高月小幾何時。

果然仁暴最分明，造化何嘗誤眾生。失地傷心焦土戰(zhàn)，得天唾手受降城。

民眾鮮食八年若，海不掦波一鏡清。蠻觸瞢騰緣底事，幾人黷武享承平。

怪雨盲風(fēng)日變遷，殺人妙術(shù)竟空前。無遮霹靂千家碎，百萬生靈一突煙。

圣教豈存求也藝，奇聞?wù)姘凉胖t。小慈信是大慈賊，瞬息投戈誰使然。

編輯/王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