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妻

一

正在負(fù)責(zé)調(diào)查一起墜亡案的曹警官因公殉職了。這位刑偵副科長畢生為民除害，積勞成疾，離他46歲生日只差一個月，令人惋惜。據(jù)說他死于三天前一個古董品評會后的案情分析，心肌梗死。而宋斌似乎并不這樣看，他懷疑他的死有可能與一件出土文物有關(guān)，具體細(xì)節(jié)警方正在加緊調(diào)查之中。

曹警官本來要約他下周去一個酒吧談話的，內(nèi)容處于查案和收藏之間的半公半私。他們已不止一次在塞納麗酒吧談過話，最后一次時間定在星期五。對于此次約見宋斌作了諸多猜測，公與私究竟占了多少比例他拿捏不準(zhǔn)，因?yàn)榫煺f那些藏品均為贗品，可能還需另案調(diào)查。古玩都是亡妻家人留下來的，他對此一竅不通。吉兇未卜之中，他甚至想爽約。可不幸的是曹警官掛了。這讓宋斌一時五味雜陳，悲喜交加，冥冥之中莫非那蓄埋千年的藏品有了魔咒效應(yīng)？他長吐一口郁氣，一度漂浮于腦海的混沌思緒，瞬間晴空萬里，花絮紛飛。

從事藥劑師工作的宋斌是三班倒，出殯這天正好輪休。他在簽到處取一朵紙質(zhì)小花掛于胸前，頷首埋入默哀的隊(duì)伍，表情看似比別人更為凝重地沉浸于災(zāi)難無序的痛苦中。千篇一律的悼詞和哀樂響過之后，他側(cè)目親屬群體，卻見遺孀泣聲哽咽卓爾不群，恰似一株立于風(fēng)濤濁流中的孤芳水草叫人愛憐。盡管她作了淡妝處理，卻也壓不住面頰蝶斑那呼之欲出的巨大能量，一眼就能看出遺孀身已有孕。關(guān)乎生兒育女白頭偕老皆為人生大事，唉，宋斌和曹警官苦命相連。

短短一個月的鰥夫生活讓宋斌郁郁寡歡?！瓣P(guān)乎”與“鰥夫”的發(fā)音如此接近，讓他情不自禁地喜歡這兩個閉合音。在他看來，單身漢一詞帶有大男子主義及不負(fù)責(zé)任的享樂色彩，而王老五、單身狗則含有自食其辱和被社會唾棄之嫌，唯有鰥夫與寡婦殊途同歸，顯示某種悲壯和忠貞不渝。

宋斌在神情游離間，儀式已進(jìn)入慰問環(huán)節(jié)。他隨哀樂移步至遺孀面前，伸出滾燙的大手把那冰涼濕潤卻很柔軟的小手多握了幾秒鐘。走出來之后他覺得自己很無恥，似乎像在傳遞著一個鰥夫的求助信號。

新疆地廣人稀，所有逝者均可全須全尾地享受入土為安的傳統(tǒng)待遇。逝者至葬穴后，宋斌驚奇地發(fā)現(xiàn)，新穴竟離亡妻梅桀墓碑不足百米，不禁感慨天地再遼闊也走不出陰陽兩界、說不清理還亂的方寸之間。心里琢磨著等殯葬結(jié)束后，順便過去看一下她。

一個月前宋斌把妻送進(jìn)土里后，只在“頭七”來過一次，談不上思念，只是走個過場而已，之后再也沒有來過。當(dāng)時他發(fā)現(xiàn)墳塋上蹲著一只貓，潔白無瑕，性情溫柔。起初他以嬉戲心態(tài)上前挑逗，突然發(fā)現(xiàn)，它的眼神隱含某種不甚明朗的哀怨，內(nèi)心不由得一悚，落荒而逃。

曹警官入土后，他最終還是沒有過去看一下亡妻，他依舊心積怨氣。

上車前，他忍不住朝亡妻墓碑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一眼，沒有看到那只貓。上車后，聽到逝者家人張羅幫忙的人去吃答謝宴，要不要去呢？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車隊(duì)去了，不為別的，他肚子有點(diǎn)餓。

二

亡妻梅桀生前系市歌舞團(tuán)舞蹈演員。業(yè)務(wù)水平一般，在沒有嫁給宋斌之前，幾次情感糾葛遠(yuǎn)遠(yuǎn)高出了她的演藝聲譽(yù)，有兩個人曾為她試圖自殺，其中一個還成功了。那人是個古玩老板，梅桀父親的朋友，論年齡應(yīng)是她的長輩，可是這個被愛情沖昏了頭的老頭，從歌舞團(tuán)對面的郵電大樓上縱身跳下。死者單從外表上看毫發(fā)無損，甚至顯得很安詳，內(nèi)臟卻摔得稀巴爛。

那天她沒有在團(tuán)里，她被借調(diào)到市電視臺擔(dān)任鑒寶欄目主持人。有人說梅死去的父親欠了這個人一筆債，父債子還，梅桀試圖用自己的身體結(jié)賬，結(jié)果又背負(fù)人家的感情。殉情之事鬧得小城一時甚囂塵上，她把自己反鎖在屋內(nèi)，三天沒有出門，怕死者的家人找她鬧事。同時她又隱隱自得于淺薄的虛榮，負(fù)面炒作之功效促成名氣的提升也是顯而易見的?？墒钱?dāng)這個年輕的小女子獨(dú)自在家時，由于精神緊張幻覺頻發(fā)，她會明顯感到死者就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毛骨悚然，那里曾是他們反復(fù)做愛的地方。這樣下去，她會瘋掉的，她想逃離，可是能逃到哪里去呢？最為現(xiàn)實(shí)的好辦法就是盡快找一個男友，不管是誰，能陪她驅(qū)散恐懼釋放郁悶打發(fā)寂寞就行。

通過網(wǎng)絡(luò)，她認(rèn)識了藥劑師宋斌，此人除了準(zhǔn)確無誤地給病人抓藥，攝影也不錯，這符合梅桀的基本標(biāo)準(zhǔn)，青春不留白。他給她拍寫真并自費(fèi)為她出了一本寫真集，這讓她很滿足。據(jù)說漂亮女人性激素分泌為常人的一百倍（美女易得卵巢癌亦是不爭的事實(shí)），在一次沙漠拍攝中，她裸在浩渺無煙的沙海里，流沙的粗糲對肌膚不可逆的撫摸撩撥；濃艷高遠(yuǎn)的藍(lán)天金屬般特質(zhì)的熾熱陽光，群雁高空的哀鳴，甲殼蟲在皮膚上堅(jiān)硬地行走……這一切，都使她渴望被征服被踐踏：“抱我……”她說。

宋斌放下相機(j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抱住她，她便如流沙一瀉千里。女人渴望被“踐踏”這一關(guān)，宋斌過得馬馬虎虎。

婚后，梅桀讓他搬進(jìn)自己的住處，這給了宋斌又一次精神撫慰，但梅的話音一轉(zhuǎn)，讓宋斌把自己的房子賣了買輛車：“……你看，這樣一來，咱不是車房全具了嗎？還有裝潢和買家具啥的?！彼伪蟮姆孔拥靥幊青l(xiāng)接合部，面積小樓層高交通也不便，但那可是他節(jié)儉十年的汗水結(jié)晶，說賣就賣有如剜心割肉疼死人的?？墒抢掀诺睦碛蔁o懈可擊。再說，彩禮和婚禮的錢他分文未出，娶老婆總不能一毛不拔，更別說老婆長得漂亮，多少雙眼睛垂涎欲滴地盯著她，恨不得他這個貌相平庸的“撿漏者”趕緊死掉。

最終讓宋斌狠下心賣房的是梅桀的住所。那是梅家祖父遺留的老宅，祖輩曾為民國要員喜古玩收藏，民國時中原盜墓猖獗，官員借兵權(quán)之威漁翁得利，因而為梅家留下不少珍貴藏品。宋斌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棲身于古腐棺槨一般的朽木老宅居然是一座金山寶窟，娶美妻聚財寶，宋斌被好運(yùn)沖得暈頭轉(zhuǎn)向，一直都沒有搞懂此生何時修得如此宏福大運(yùn)？

賣了房，他把錢都給了妻子，車買了，裝潢和買家具卻擱下了。

“……裝修我看就算了吧，就不要驚動陳放百年的老物件了，聽說很多人裝潢添置家具后都感身體不適，不如出門旅游合算，你說是不？”宋斌聽著依舊在理，因甲醛落得家破人亡的事例不是傳聞，旅游吧?？墒敲疯钐?，旅游也擱下了。

古樸老宅的客廳西面，整個一堵墻都被一套晚清檀香木格式櫥柜所占有，里面陳列著各種稀奇古怪的藏品。東面一堵墻則是一個頂天立地的時尚衣柜，里面掛滿了梅桀春夏秋冬的各類衣物道具和演出服。她從不允許宋斌的任何衣物掛進(jìn)自己的衣柜里，說女人衣服混合了男人的味道會產(chǎn)生出一股積怨的氣味，這是神馬邏輯？不掛就不掛，小事一樁，只要她開心一切均可忽略不計(jì)。在墻的另一面依舊還是一個鑲有打磨玻璃門的博古櫥柜，里面依舊還是擺滿各類古玩。梅桀有時并不太珍惜它們，缺錢時她會拿出去賤賣，有時還會拿出來當(dāng)普通器皿使用。梅桀愛喝酒，梅父生前留下不少中外名酒藏入柜中，原本為收藏，但都被梅桀一瓶瓶喝掉了?！熬剖怯脕砗鹊?，藏什么狗屁呀？”這小個敗家子如是說。

可笑的是，柜中有一對晉代酒爵和唐代夜壺，她會用其斟酒并將酒倒進(jìn)夜壺中，吟曰：“浸宮妃陳漿尿漬，嗅帝王唇跡嘔液，醉夢于粉黛枕臀疑龍體壓身，吾欲將千年恩寵一屁股坐進(jìn)此夜，悶死狗日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哈哈哈……”

梅桀放浪飲酒，讓柔弱卑微的宋斌非常不適。但也只能在百般無奈中收拾桌上殘局，以免這些珠光寶器被醉女子掉。那對名為爵樽的晉代酒杯，他也曾與梅桀對飲過一次，那是他們剛從沙漠拍攝回來，滿足后的梅桀將銅器碰得叮當(dāng)作響，但也僅此一次，之后它就被女主人封存。后來他發(fā)現(xiàn)，那僅僅是對他宋斌一個人所做的“封存”，只有讓她“盡興”的人才有資格享用它。有時她自己也會拿出來，雙雙斟滿，對空氣中的假想人說話，卻對宋斌沒有絲毫邀請之意，孤賞獨(dú)斟。

三

婚姻持續(xù)到第三年，梅桀對宋斌這個臨時救場的人越來越?jīng)]有感覺，她的情緒開始變得低落。那次沙漠之愛明顯成為他們彼此的騙局，把他們騙進(jìn)婚姻后，便是一個又一個的噩夢長眠不醒。本以為夫妻性事是消除冷漠的可口良藥，可身為藥劑師的宋斌卻拿不出什么好藥緩解愛人之苦，不是說他拿不出，而是她太具耐藥性，盡管他在揮汗如雨中試圖喚醒她并不斷地推陳出新，愛人依舊堅(jiān)不可摧，他和她都感到很難過，她似乎比他更難過。

“沒有什么比這更痛苦了。”她說。那些曾被歌舞團(tuán)解聘，那些隨職業(yè)一同消失的蒸蒸日上的商演，那些追求者、閨蜜等等的離去她都可以忽略不計(jì)，唯獨(dú)愛，必須盡善盡美，盡善盡美。她見宋斌黯然神傷，安慰道：“我也沒有辦法，你的氣息、身體都跟我不在一個地球上，對你的感覺總像是我哥或是兒子，那個跳樓的人也一樣，只能做我的兒子……”

“不，我只想在丈夫和陌生人之間作選擇。”宋斌沮喪到哽咽。他拼命抽煙，她也叼上一支拼命吸，兩人依偎在一起就像患難獄友。

不過，梅桀從沒有想過離婚，宋斌除了“不行”其他都太完美。他真誠本分聰明溫柔，真心實(shí)意忠貞不貳地疼她愛她，對這樣一個言聽計(jì)從帥氣又舍得為她花錢的“救場人”，倘若失去，她可能這輩子不會再找到了。宋斌也不想離開她，離了婚他住哪兒？這里的一切均為女方婚前財產(chǎn)，他會凈身出戶，此時恍悟賣房是他人生犯下的最大錯誤。

梅桀要在夾縫間尋找平衡，出軌是必然的，她跟一個比她大十五歲的健身教練偷情已達(dá)數(shù)月之久，那人是個有婦之夫并且一點(diǎn)也不打算離開老婆，這倒比宋斌和那個跳樓老鬼聰明多了。梅桀對這個體格健碩的老男人有感覺，“感覺”這個東西對宋斌和梅桀既苛刻又殘忍，他們都是好人，都特別渴望彼此均有好的感覺，可是偏偏這個“感覺”分明就是一條養(yǎng)不熟的野狗，好吃好喝供著，胳膊肘還是要往外拐。

80后的梅桀，童年的大部分時間里沒有人做伴，母親在國外，父親是個考古學(xué)者，一年四季總帶著一股腐尸氣味，他妻子受不了這股氣味，斷然離去。不久父親因私吞古物入獄三年。出獄后就病了，一病又是三年，那年她只有十歲，她照顧不了他，父親托人把她送進(jìn)寄宿舞蹈學(xué)校。生命垂危那幾天，學(xué)校老師把她送到醫(yī)院去看父親最后一眼，她沒有看到爸爸卻看到妖艷的母親，她想為孩子代管那套房產(chǎn)卻被瀕危者拒絕了，那是一段有親人卻比沒有更糟糕的生活……爸爸生前父女倆很親近，父親死后，她就從那個跳樓的老男人身上找父愛，那人卻把她愛到生命里?，F(xiàn)在，跟她親的人都死了，活著的就剩宋斌一個人了，這樣一想她就有些后怕，她的生命中不能沒有宋斌。除了那事，宋斌是個完美的男人。

宋斌也不想離，梅桀太美麗了，在他心里，那美極為霸道地剝奪了這座城市所有異性存在，那美固若金湯地統(tǒng)治著他，他一旦離開她恰似天兵棒打牛郎，失去的不僅是織女還有天堂。宋斌很痛苦。

他時常坐在塞納麗酒吧里和好友張喝悶酒。

“偉哥也不管用？”好友張問。

“不是生理方面的事，我很好。她卻沒感覺，但我有，這是關(guān)鍵。”

“她根本不愛你。這婚姻早散為好?！睆堃会樢娧巳艘部釔劾衔锛?，他點(diǎn)煙，用一只壯碩的仿巴頓牌打火機(jī)，那砰砰的開蓋聲威武霸道。

宋斌回回醉得不省人事。好友張翻看宋斌桌邊手機(jī)里儲存的照片，贊不絕口：“嘖嘖，真漂亮。”他看照片，看所有的信息。

健身教練讓梅桀非常著迷，他不僅有一身肌肉，四肢還有濃密的毛。宋斌每時每刻都感到那教練就在自己身邊。他在他們的大床上發(fā)現(xiàn)了一些粗壯濃黑的體毛，不是妻子的，當(dāng)然也不是他的。他們?yōu)槭裁床婚_房不車震不野合，偏偏對他的大床情有獨(dú)鐘？憑仗一身肌肉欺他瘦小文弱沒有膽量沒有人？他想他應(yīng)該讓這頭“金剛獸”知道，貓的胸腔里始終跳動著一顆老虎的心臟……但冷靜下來時，他確實(shí)感到自己就是一只貓，他的悲哀始于天性柔弱，終于忍氣吞聲，法律即便給他一個殺人名額，他也未必敢動人家一根毫毛，在這一點(diǎn)上，他們比宋斌自己知道得更加清楚，所以他們有恃無恐。完事之后兩人總要交杯換盞喝一點(diǎn)，每次下班回家，他都會看到垃圾桶里的煙頭和桌上的酒杯。不僅如此，屋內(nèi)似乎還蔓延著一股淡淡的汽油味，這味道有點(diǎn)熟，卻想不起來在哪里聞到過。

四

梅桀知道健身教練有家室，但是真遇見了又有些受不了。有一次，在購物中心遇見了教練夫婦，當(dāng)時，她沖幾步之外的教練微微一笑，但是后者并未理會，教練的眼睛明明看著她，但眼神空然，她就像一縷氣體沒有絲毫存在的意義，她明白他老婆就在身邊，她感到收到了侮辱，她也不管宋斌在不在身邊，孤零零地站在貨架旁哭了起來。那天晚上，她主動要跟宋斌做愛，她喚著那人的名字，宋斌瞬間幻化成健身教練，他帶了某種仇恨狂怒如獸，事后，宋斌覺得靈魂和肉體同時被踐踏。

宋斌決定離開她。“你不能離開我。”他知道她會這樣說，他是她天下最好的傾吐對象、按摩師、親同手足的哥哥、烹飪家、司機(jī)……樣樣堪稱完美。

“不離可以，”宋斌說，“答應(yīng)我和那個健身教練斷絕來往?！?/p>

“我盡量?！彼f。

“還有?！彼伪蟮么邕M(jìn)尺，“每星期我們必須保持一次。你覺得不爽，我很好，我很好你知道嗎？”

“好吧?！?/p>

事后這兩件事，她一樣也沒有做到。第一周她勉強(qiáng)履行了一下承諾，宋斌勞作的過程中，她會撥弄手機(jī)或拿過一張報紙來看，催促他：“你快一點(diǎn)。”很像一個城管在驅(qū)趕正熱心做生意的攤販。這還不是最糟的，等不到把攤販攆走，他“生意”的那盤菜已經(jīng)涼了。

不能再受侮辱了，但絕非一離了之。他的房子搭進(jìn)去了，她得翻倍還給他。對方有房產(chǎn)古董家具資金，若在分割判決上爭取主動，就必須將他們捉奸在床，取像為證。

他購買了幾個針孔攝像頭，他讓它們一個個小心翼翼地分別蹲守在客廳主臥浴室的縫隙內(nèi)。然而一月下來，鏡頭里空空如也。他哪里知道人家道高一丈，把車載電子狗帶進(jìn)來，“狗鼻子”將那些“地雷”逐一清除。

好，不是喜歡美酒助性嗎？很好，如果加點(diǎn)作料也許味道會更爽吧，宋斌惡膽萌生，他以職業(yè)之便取些劇毒“作料”輕而易舉。做起來也很簡單，微量顆粒置入酒爵口少許即可?？扇思移筒辉賱幽蔷坪途票耍獠恢麄兎窗阉蹈Q了個明明白白。

有一回他中途返家，門卻被反鎖，他已確定必將捉奸在床，正欲破門，門開了，只見妻子睡眼惺忪懈怠厭倦地站在門里：“你敲啥，你沒鑰匙嗎？”

他沒時間廢話，舉著開啟攝像功能的手機(jī)直沖臥室，無人，門后床下衣柜洗手間窗外……他都沒放過，就連馬桶蓋他也掀起來看了一下，沒有?？勺郎厦髅饕浑p碗筷，男人的體臭，人頭馬的死亡酒香，還有那熟悉又陌生的汽油味。他抓起碗筷狠狠摔在地上。

“神經(jīng)病。我成全你，明天就去民政局。”

他大喊：“不去！”沒有證據(jù)怎么可以去。

“不去你就別胡鬧！你不就是想要嗎？我給你?！彼郎厝岬卣f話。他兇猛地?fù)渖先ァＫ胱鲆粋€真正的強(qiáng)奸犯……

偷情者到底去哪兒了？四層樓他是不可能跳下去的，莫非他會飛檐走壁？他懷疑家里有暗道機(jī)關(guān)？老婆上班后，他請來開鎖工，打開所有櫥柜，清空里面東西，突然發(fā)現(xiàn)靠墻的柜面有一道裂縫，手指一摳，居然打開了一道小門，明亮的陽光射進(jìn)來。原來衣柜背面還有一扇窗戶。窗邊有如小蛇一般盤著一圈拇指粗的尼龍繩。窗子離地面不高也不低，放下繩子剛好垂到底，暗自佩服這個偷情男一點(diǎn)不愧對他那身肌肉。地面放了石凳石桌，圍在小區(qū)四周的矛式鐵柵欄距離墻壁不過兩米，此時，宋斌只要抽掉繩索，偷情者便再無退路。細(xì)一想，就算捉奸在床，那個肌肉男對付他可能比弄死一只雞困難不了多少，他又把那圈繩子放回原處，不過，一根用利器做了處理的繩子再放回去，當(dāng)然就不是簡單地放回了。

三天后，宋斌夜班，半夜返回家里，和往常一樣，門照樣被反扣了，不一樣的是，他把門敲得心平氣和，不急，我會給你充足的時間。他靠在門上抽起煙來。突然，門被屋里的人拽開。老婆滿臉驚恐：“救救他吧！”他故作驚恐：“誰呀，怎么了？”他舉著手機(jī)進(jìn)屋。

“你就別錄了。你想要的我都給你，救他一把吧?！泵疯钤谏砗罂耷?。

只見柜門大開。宋斌輕車熟路地踏上柜門朝窗下張望，夜色中，一個男人懸于一米下的墻檐上，下身裸露。真是好身手呀，繩子斷了他卻沒有掉下去。他不緊不慢地取證后，心想，把一對愛者逼上絕路沒有一點(diǎn)必要。于是他抽出身上的皮帶垂下去，“抓??！”男人很聽話，抓住帶了他體溫的皮帶，一米一米地攀上來，到了窗邊，他伸出一只手握住對方的手，這時另一只手也被妻攥住，一使勁，男人的一張臉呈現(xiàn)在宋斌眼前，這是一張?jiān)偈煜げ贿^的臉，那淡淡的汽油味和巴頓牌打火機(jī)終于聯(lián)系在了一起，居然是好友張：“對不起，宋斌?！彼麚u了搖頭，松了手，男人的重量瞬間轉(zhuǎn)移到妻的手里，兩人的手死死扣在一起，他轉(zhuǎn)身移到妻的身后，做了一個彎腰起身的小動作，眼前的兩個人便消失在窗前……

天亮后，人們看到一對男女一仰一俯掛在柵欄的矛尖上，銳鐵穿過梅桀美麗的眼睛……

丈夫捉奸，逃避不及墜亡，這是警方的初步斷定。但是負(fù)責(zé)此案的曹警官對那根繩子產(chǎn)生了興趣：那整齊地切進(jìn)三分之二的斷口，似乎精心地埋下一個預(yù)謀。

“……先不談繩索，從我們調(diào)出的馬路對面的監(jiān)控來看，影像在顯示男死者懸于窗外時，窗里搭救他的人，除女死者外好像還有一個人，兩個人的力量應(yīng)該可以拽得起窗外人的，可是不知怎么，其中一個人突然松手離去了，之后，女人突然失控，那個人在女人身后似乎干了些什么？那個人是誰？”

警察很敬業(yè)，宋斌心中一凜，不禁哀嘆，該來的早晚來，也許這是命。然而就在他準(zhǔn)備以沸水燙死豬的心態(tài)處之時，卻發(fā)現(xiàn)警官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那巨大的檀香木櫥柜里的古玩，似乎他對案情津津樂道的職業(yè)解析只是閑聊。

“……當(dāng)然，我們沒有證據(jù)判定有人對這根繩子動手腳，他是否心存險惡也僅限于目前我個人的猜測，不足以構(gòu)成證據(jù)。我們還需進(jìn)一步調(diào)查，希望你認(rèn)真協(xié)助配合調(diào)查。這兩天，你暫時不要離開這座城市。”曹警官一邊瀏覽著貴重物器一邊說：“聰明的人當(dāng)然不會在我們的案宗里再寫進(jìn)‘潛逃二字吧。這些老物件看上去不錯哦?！?/p>

他笑得有些詭秘，表情別有意味。

“……你放心，我絕不會離開這間屋子半步。曹警官喜歡古玩收藏？”宋斌小心翼翼地問。

“皮毛，不過，喜愛是不假。這東西應(yīng)該是五代的?！彼茏R貨。梅桀祖父的主研科目為五代十國。

宋斌打開櫥柜。警官把一只酒杯拿在手里，連聲稱道：“好東西，帝王室里的酒爵?！逼废嗪?，包漿也到位?！?他愛不釋手。

“曹警官好眼力?！彼伪笠慌源蹬?。突然，警察說：“繩子是你割的?！辈皇且蓡枺强隙ǎ骸澳阆Ｍ麄兯??！?/p>

這警察的思維跳得比鳥還快。急轉(zhuǎn)直下的質(zhì)問，讓宋斌頓時張口結(jié)舌。之后他嘿嘿一笑：“警官您別逗了。喜歡你就拿去吧，這些你都可以拿走?！?/p>

“這怎么可以。公是公私是私。不過，它的真假有待于甄別，我倒是可以為你作一下鑒定的。”

“這個鑒定由警察叔叔來做，安全又準(zhǔn)確，我放心?！?/p>

宋斌迅速找來包裝盒，打包裝箱并打趣道：“倘若欲重溫遠(yuǎn)古帝王之糜爛，用其小酌一番的話……”說到這兒他停頓了一下，本想說，千年陳腐百年渣，你得涮洗一下才是，因?yàn)榫凭羯仙杏兴c(diǎn)的烈性“作料”。但見警官百看不厭地在屋里溜達(dá)，于是他改口道：“……瞬間會錯亂了時空，做一次千年穿越此乃人間之大享樂……”

宋斌點(diǎn)頭哈腰哈哈哈，警察也嗯嗯嗯。宋斌發(fā)覺，汗已濕透后背。

之后，櫥窗里的唐彩宋青花瓷，明代硯臺字畫，咸豐鼻煙壺，光緒間青龍手刀，康熙酒柜，英王室座鐘……一件件都被拿去“鑒定”，一來二往，他們成了“朋友”時而小坐于塞納麗酒吧。

五

殯儀館附近有家不錯的餐館，參與出殯的賓客們被安排在這里吃飯。宋斌桌旁坐著一個干凈利落的老太太，年老色衰的她盡量使自己胸部高挺，似乎在用盡一切辦法，讓人知道她年輕時也曾漂亮過，不過，她臉部涂得有些夸張，口紅都抹到了唇外。這是張的母親。

“唉，都死了?！崩咸蝗核驮岷髞泶诉M(jìn)餐的人自語道。她懷里抱著一只貓。居然是只獨(dú)眼貓，他心一緊，他認(rèn)得它，兩次去祭掃，它都在妻的墳旁轉(zhuǎn)悠。它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他，那眼神顯得有些熟悉?！鞍⒁?，您這貓好乖?！彼囍怂话?。

“從墳地帶回來的，每次去看兒子，它都趴在墳頭上看著我，把我的心都看碎了，我覺得它就是我兒子，投胎轉(zhuǎn)世成貓了。”

宋斌把它抱過來，讓它仰面躺下，幾個米粒大的小乳頭整齊地排列在腹部，它是母的。之后，貓那僅有的一只大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眼神特別熟悉?！懊疯睿俊彼迪?，不由得有點(diǎn)害怕。好像是證實(shí)了他的猜測似的，貓竟然沖他短促地叫了一聲，哀怨且憤怒。

聽到貓叫，老太太臉上閃過一個慈祥的微笑說：“它有點(diǎn)認(rèn)生，像我兒子小時候?！?/p>

貓的那只好眼還是一直盯著他。

他抽了一小口煙，朝貓臉噴過去。然后沖老太太緊張地笑了笑。他伸手對老太太做出想抱一抱小貓的手勢，老太太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把“梅桀”抱在懷里，從頭到腳摸了個遍。又俯下身子親了親她：“對不起，請?jiān)徫野??！?/p>

“它喜歡你?！崩咸@奇地看著他們說，“瞧，它舔你臉的樣子真親，我從沒見過它那樣舔陌生人。”

回到家后，宋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一位收藏者，叫他過來拉走臥室里那個巨大的木衣柜。衣柜從門里走不出去，工人卸了窗戶用繩子吊下去。鄰居們好奇地看著衣柜緩緩而下，他向鄰居們解釋，睹物傷情，衣柜老讓他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鄰居們?yōu)樗麌@息。

風(fēng)平浪靜了。沒了衣柜，房間陡然變得寬敞，有半瓶酒從墻角顯露出來。一瓶名副其實(shí)的外國好酒，酒給他的好心情帶來某種儀式感，他斟滿茶杯，一口喝下，洋酒勁大，一杯就把他打倒了，他躺在床上，突然感到腹部絞疼。這不是醉酒的征兆，他想站起來，找手機(jī)求救，可這一切都做不到了，他想不通，酒里怎么會有毒呢？他哪里知道，妻曾把倒進(jìn)酒爵的酒又倒進(jìn)瓶里。

這時，他隱約聽到門外有貓叫，叫得很凄涼，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近。彌留之際，似乎有人粗魯?shù)厍瞄T，他斷定是警察……

作者簡介

尹德朝，安徽桐城人，現(xiàn)居新疆克拉瑪依，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十月》《當(dāng)代》《長江文藝》《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等多家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并轉(zhuǎn)載中短篇小說百余篇，著有長篇紀(jì)實(shí)文學(xué)《父輩的豐碑》，長篇小說《柳梭溝的春天》《沙潮驟至》，中短篇小說集《鹽堿灘往事》等。獲二屆中華鐵人文學(xué)獎，新疆第三屆天山文藝獎。

責(zé)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