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拉提別克
上世紀 60 年代末期,我和三姑住在二哥家過日子。其實,二哥是我的親爸,親爸怎么會叫哥哥呢?
這個問題啊,就是今天我要給大家坦白的“歷史性秘密”。
哈薩克族歷來就有著這樣的傳統(tǒng):長子的或其他任何孩子的第一個孩子一生下來,就被他(她)的爺爺奶奶抱走。從此,這孩子就成了爺爺奶奶的老小,生父的弟弟或妹妹,爺爺奶奶把他(她)養(yǎng)到成人、立業(yè)成家為止。這樣的孩子不允許認自己的生身父母(他哪知道自己身世,知情的人也嚴格保守秘密,絕不會透露半點兒風聲),而在爺爺奶奶、叔叔和姑姑們嫉妒思想的灌輸下,這樣的孩子從小就對自己的生身父母產生厭惡感和敵視態(tài)度,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死活不認;若爺爺奶奶過世了,被逼認了生身父母,也不會有親近感,與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
我就是這樣的孩子,不是光我一個,過去哈薩克族八成的孩子都有著同樣的經歷。這種習俗叫法上很別扭的:生父叫“哥哥”,生母叫“嫂子”,爺爺叫“爸爸”,姑姑叫“姐姐”,弟弟叫“侄兒”……奶奶呢?我不說您可能已經感覺到答案了。還有,說法上也很難表達:說“收養(yǎng)”或“領養(yǎng)”吧,人家是你的爺爺奶奶;說“送養(yǎng)”吧,也不太對口;說“搶養(yǎng)”吧,更不是滋味。
我的三姑呢?她也是我爺爺?shù)奶眯值芩宛B(yǎng)的,還有大姑也是,只有二姑才是我爺爺奶奶親生的。
當然,我到了二十多歲才得知我們三個人的身世來歷。
三姑比我大六歲,父母(爺爺奶奶)死了之后,我們在“二哥”(我父親)的家里長大。三姑從小就特別疼愛我、護著我,可以說,是她把我一手拉扯長大的。吃的她總是把自己的一份分給我一半;睡覺時,那羊皮大衣最暖和的一塊蓋在我的身上;干活時一人承擔分給我的任務。
有一次,我下鄉(xiāng)查看牧業(yè)棚圈建設的具體開展情況,那時,我在喀爾交鄉(xiāng)當鄉(xiāng)長,就順路在三姑家吃了個飯。肉熟準備下鍋時,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哈蘭從窗外大聲喊:“大頭啊大頭(小時候,我的頭比他們頭都大,所以他們叫我大頭),三姑不讓我們進房,說你腦子里進水了,正在清理著……你給我滾出來!”原來三姑把他們擋在門外,說:“我弟是一鄉(xiāng)之長,他工作很忙又很累,如果你們有什么事,就到他辦公室說去,非說不可那就一個一個進,最好不要打擾他,他正要休息片刻清清腦子呢……”
三姑啊三姑,鄉(xiāng)長是個多大官兒呀!
有一年夏季,那時我大概五歲左右。一天早上,三姑帶上我、牽著黑犍牛到森林里拉柴。那山面一片松樹,滿地都是枯掉的樹枝,我們不費力就撿到了很多枯枝并捆成兩捆,繩系兩頭打在牛背的小木鞍上,然后準備往回走。那天是陰天,一直下著細雨,時強時弱。我們快要走出森林時,雨水下大了并開始打雷,天隆隆大響,聲音特別大,森林里瞬間更加暗淡起來,不停地閃著淡黃色的雷光。
三姑用恐懼的眼神看看我說:“我們趕快找個雪松避雷吧!聽人家說,雷不打雪松,快跟我來?!?/p>
她還沒說完話,天地就地震山搖般轟隆一聲,整個森林被淡綠色的強光掃了過去,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三姑尖叫了一聲抱著我趴下,我在下她在上,我的右臉蹭著地趴下的,覺得有點疼。驚嚇的黑??v身一跳,背上馱的柴火脫落在地。緊接著傾盆大雨,但雷聲減弱起來,好像在遠方響起。我們起身時才發(fā)現(xiàn),離我們大概五十米遠的一棵大松樹被雷電劈成兩半,倒在兩邊的地上噼里啪啦燃燒著。
三姑牽著我的手,她在前我在后,順著草叢里的崎嶇小路往家的方向拼命地跑了起來。可沒跑多遠,三姑猛地剎住腳步停下來,我也越過她一步停下。她雙眼盯著前方的小路,我也望了一下前方,就看到一米多長、大人大拇指粗的一條黑斑蛇沿著小路蠕動身子也在爬著跑。三姑說:“看你這副被嚇的模樣,和那些膽小的娘兒們有什么區(qū)別(說得好像自己不是女人),不怕,不怕,我們走草叢里,路就讓給它。”
我們跑到氈房前時,就看到二哥二嫂(我爸媽)愣著神兒站在房外,目光呆滯,猶如魚類一樣眼睛往外凸出。
據(jù)說,奶奶在我剛滿四歲時病故,參加葬禮的人極少,除了我家附近的親戚外,就沒人參加葬禮。更糟糕的是,二哥和二嫂偏向于他們的孩子,本來有限的食物讓他們先吃,我和三姑畢竟是爺爺?shù)暮⒆?,因而受到嚴重的歧視,他們經常挑剔批評我們,甚至責罰。
后來,我們絞盡腦汁想出了一個辦法:偷。他們另眼看待我倆,偷吃他們的也是應該的。
我們開始實施行動,時間在夜晚。因為他們白天參加集體勞動很晚才回家,一進被窩就睡,睡得死死的,二哥還發(fā)出唱歌般的呼嚕聲,我們以這個呼嚕聲為信號,光著腳鬼鬼祟祟地進廂房,摸著黑找到那個放食物的舊木箱,開始偷吃。我們越偷越有經驗了:肉不能分塊吃,用指甲一點一點地摳上吃,馕也是,但不能多吃,差不多了,就溜回到當被子蓋的皮大衣里。
我們的偷吃辦法很奏效,一直沒有被他們察覺。
他們以為都是老鼠啃吃了。
過了很多年,三姑出嫁了,我也長大成人了。其間,大姑去世了,她老人家去世的那天,我號啕大哭,在她的尸體一旁邊磕著頭,邊哭個不停(一般哈薩克人會給死者磕頭),滿臉淚水地啜泣著,在場的人被我的啜泣聲感動得都流下了眼淚。大姑的十二個兒女走過來扶我起來并安慰說:“舅?。」?jié)哀吧,你大姐她老人家已經八十四歲了,沒有留下有任何后顧之憂的事,請您起來!您這樣傷心我們的心都碎了……”三姑滿臉淚水也走了過來,用手掌擦擦我的眼淚鼻涕,說:“大姐這一輩子對我們不薄,你哭哭也是應該的,可不能這樣傷心啊,讓她老人家安心入土吧,快起來,我的好弟弟!”
二姑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用手絹一直捂著臉裝著哭泣的樣子,可我心里清楚她沒哭。以前她和大姑老是說不到一塊兒,還為一些瑣碎小事翻臉,但她也從來沒提過大姑的身世。
三姑的丈夫是個老實巴交的人,而且怕她,可他唯一的缺點就是酒量差得很,喝兩杯就會耍酒瘋,或和旁邊的人吵架甚至打架,但從來不碰三姑的一根毫毛??捎幸淮危卩従蛹液染?,沒喝幾杯就出手打人家。三姑可能想要拉架站在兩人中間,結果被他踢了一腳屁股,可能踢得狠了一點。大晚上,三姑給我打電話,只說有人打她了,也沒說是誰動的手(那時,牧區(qū)已有了程控座機電話)。這還了得,我立馬坐上吉普車,連夜往高山區(qū)跑。那晚沒刮風,但特別寒冷。我們照著車燈,沿著溝底里硬雪上牛羊蹄子踩出來的崎嶇小路緩慢行車。車到不了三姑冬牧場的家,我們只能把車停在幾公里遠的山口,再步行上去,因為那時深山里的好多冬窩子通不了車。
我和司機到她家一看,油燈亮著,三姑夫穿著衣服,面朝墻側身躺在床上,三姑背靠火墻坐著。我一進門就大聲喊:“三姐,你還好嗎?哪個吃了豹子膽的家伙委屈你了?那人呢?弟為你出氣來了?!?/p>
三姑夫立馬起身坐在床邊,吞吞吐吐地說:“是我嘛,都是酒惹的禍,可不是故意的,本來要踢那個家伙,可就在這時,她突然站到我們中間了,結果我就踢到她了?!比谜f:“你那貓崽一樣的酒量還喝,還無緣無故地打人家,我能不拉架嘛,真是窩囊廢一個?!?/p>
我明白了真相后,一時半會兒不知說啥,就垂著頭一動不動地站著,且事情也沒那么嚴重嘛。三姑一眼就看破我的心思,因她一手帶我長大的,看不破才怪呢??伤恢暎@下我就左右為難了??蓻]過一會兒,我也琢磨到她的意圖了,就說:“啊,原來是這樣,三姐夫你明明知道自己不是個喝酒的料還喝它干啥?以后啊,你想喝酒就到我家喝去,想打人就打我好了,如我還手就不是個人,但你找任何借口,動我三姐的一根汗毛絕對不行的,如她遇到什么難事,我會把自己的命都搭上去的。三姐,你也是,我本以為你受委屈了,就這么雞毛蒜皮的事大喊大叫,還大半夜的驚動我,家丑不可外揚啊,人家聽說連鄉(xiāng)長的姐姐都被人打了,我這個臉往哪兒擱呀,值得嗎?老兩口了,還好意思……”
三姑夫立馬站起來恭恭敬敬地說:“是的,這事不能怪你姐,都是我的錯,我給你姐賠個不是,下不為例,下不為例……”三姑這時才站起身,摸摸我的頭發(fā)說:“冷嗎?把帽子給我,快,坐到火墻旁邊暖暖身子?!?/p>
三姑從來沒有難為過我。這一次,在深更半夜,她為什么為了這么個雞毛蒜皮的事麻煩我?不管咋說,這就是我大半輩子為她辦的一件事。
令我高興的是,三個姑姑兒孫滿堂,子女對她們特別孝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