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光原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一個假期。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是個朝氣蓬勃時代。我的小村莊,房屋雖然東扭西歪、破爛不堪,但所有的人都精神抖擻。
當時,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口號越叫越響,老隊長頗受鼓舞,把生產(chǎn)隊里從人民公社成立以來積攢下來的5000元錢拿出來,傾家蕩產(chǎn)蓋起一座萬頭豬場。消息傳出后,公社領導來參觀,說我們的隊長有頭腦,能干事業(yè),可作為先進典型,回頭組織全公社三級干部(生產(chǎn)隊長、大隊干部、公社干部)來這里開個現(xiàn)場會學習學習。
為了迎接現(xiàn)場會,大人們做了什么,我們小孩根本不在意。但是,隊長叫文書組織一個少兒宣傳隊,至今記得。目的很明確:現(xiàn)場會時候,表演幾個節(jié)目,一則活躍一下氣氛,再則彰顯一下我們村里的文化氛圍。
于是,我們這幫“無惡不作”的小鬼們,被隊長和文書收編了。
提起我們這幫小鬼,村里人人頭疼。
那時候,沒有計劃生育,孩子實在多,我們自由散漫,野性十足,整天聚在一起,爬高上樹,下河摸魚,涉湖偷瓜,放火燒荒,偷雞斗狗,十八般折騰,樣樣都會。每逢暑假,我們天天把小村莊搗騰得一派狼藉。
彭奶奶家有一棵桃樹,每年桃子還沒成型,我們這群小鬼已垂涎三尺,盡管老奶奶天天拄著拐棍守在樹下,經(jīng)過我們多次游擊,等到桃子成熟的時候,就只剩樹枝和樹葉了。
這一年,桃樹開花的時候,老太太就想了個辦法,叫我們輪流守桃樹,對我們承諾,等桃子熟了,每人分二十個桃子。因此,我們規(guī)矩了好一陣子,但隨著桃子逐漸成熟,禁不住誘惑的我們個個監(jiān)守自盜,桃樹一如既往的只剩下樹枝和樹葉了。后來,心灰意冷的老太太再也沒去關注這棵桃樹了,好像這棵樹從此再也沒有結過像樣的桃子。
有戶黎姓人家養(yǎng)了一條狗,經(jīng)常無緣無故咬人,好幾個小孩都被它咬過。面對狗的猖獗,我們當然會反擊:天天作怪樣子戲弄它,遠遠地扔東西挑釁它;它睡覺的時候,我們扔磚塊砸它;它逃跑的時候,我們用棍子追打;它兇神惡煞地發(fā)起反擊時,我們就一哄而散。
在我們百般戲弄和折磨下,這條狗最后得了神經(jīng)病,見誰咬誰。咬傷了幾個人之后,竟然咬起了自家主人,主人惱羞成怒地把這個“恩將仇報”的家伙上了絞刑。這條惡狗死了之后,我們寂寞了好一陣子。我們甚至寂寞的也想發(fā)神經(jīng),于是變本加厲地折騰著我們的村莊。
隊長早就想收拾我們,這回搞節(jié)目表演真是太和隊長的心意了。
挑選為表演隊成員的孩子非常興奮,他們都對這次表演滿懷信心。落選的同學作為“劇務”,實際上就是捧捧場,他們同樣也很積極。經(jīng)過文書幾次指導編排,才敲定了幾個易于表演的小節(jié)目。
我表演的節(jié)目是《數(shù)來寶》,彩排時成了壓軸節(jié)目。這個節(jié)目,像對口詞,比對口詞順口押韻,兼有相聲語言的幽默感。例如,批評生產(chǎn)隊里有人把豬放在莊稼地里偷吃集體的莊稼,就這樣說豬:吃在外,省在家。買豬錢,主人花。比如諷刺“大鍋飯”勞動中消極怠工的現(xiàn)象,就寫道:上班慢慢掉后頭,下班飛快跑前頭,中間休息好興頭,干起活來沒勁頭,分起紅來要大頭……我的《數(shù)來寶》因其幽默真實,常引起觀眾笑聲疊起、掌聲雷動。
那時,稻場里的文化室成了最熱鬧的地方。我們不分早晚地排練,有時候夜晚也加班,一個暑假,彩排、修改,再彩排、再修改,大家充滿激情,精益求精。有一次彩排,一只大老鼠從洞里跑出來,斗氣似的伏在我們面前,瞪著兩只炯炯有神的小眼睛,視死如歸的樣子,我們還沒搞清楚咋回事,它就蹬蹬腿,翻翻眼,仰仰肚,咽氣了。我想,是不是天天咚咚鏘咚咚鏘,把它給吵死了。
到開現(xiàn)場會時,我父母卻著了難——沒有一件體面的衣服,怎么參加演出呢?雖然是暑期,至少也得買一件褂子。家里一無所有,父親東拼西湊了4角9分錢,這只夠做衣服的手工費,父親只得賣掉了10斤大米,這可是我們一家8口3天口糧啊。少了3天口糧我們怎么過?。亢髞砀改冈鯓友a齊這糧食的缺空我不清楚,反正我第一次穿上了縫紉鋪做的、并且是我向往已久的軍綠色小褂。
現(xiàn)場會開了多次,演出也進行了多次,小演員們個個都信心滿滿。萬頭豬場辦起來了,老隊長聲名鵲起,從大隊(村)人大代表,到公社(鄉(xiāng))人大代表、縣人大代表,省人大代表,扶搖直上,一路風光。
可是,我們生產(chǎn)隊的經(jīng)濟每況愈下。萬頭豬場里的豬,光吃不長者比比皆是,不病而死者前赴后繼。我們一個本來比較富裕的魚米之村,最終成了無米之村。社員們節(jié)衣縮食還得忍饑挨餓。后來上級調查后作出決定:關停萬頭豬場!
那個曾經(jīng)被宣傳得比夢幻還美好的豬場,變成了一片廢墟?!翱琰S河,過長江,糧滿倉,肉滿缸”,這些催人淚下的口號成了一夢黃粱。解散表演隊的那天,我們一幫小演員都潸然淚下。
可敬的老隊長,后來住在破爛不堪的大豬圈里,3年未出,悄然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