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闖影子學校

常怡

幾滴冰涼的雨點落在我的鼻子、臉頰和嘴唇上，一陣風吹得我打了個寒戰(zhàn)。轟隆轟隆的雷聲在我的頭頂上響起，閃電照亮了方圓十里以外的天空。一瞬間，天空便如午夜般黑暗。

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眼看著雨下得越來越大，我趕緊躲到旁邊的廊檐下。就在這時，身后的養(yǎng)心殿里突然發(fā)出了嘈雜的聲音。

我豎起了耳朵。是雨點落下的聲音嗎？還是閃電劈在屋頂?shù)穆曇?？都不像。這聲音好熟悉呀，就像……就像學校下課時，同學們在教室里追逐打鬧的聲音。

我猛地轉(zhuǎn)過身，養(yǎng)心殿的大門緊閉著，不像是有人動過的樣子。但是，為什么會覺得哪里不對勁呢？我抬起頭往上看——不禁大吃一驚！養(yǎng)心殿的牌匾居然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人換掉了，雖然新牌匾的模樣沒有什么變化，但那上面的三個金字已經(jīng)變成了“羊心殿”。

這是……錯別字嗎？

我撓撓后腦勺兒，故宮里宮殿的名字出現(xiàn)錯別字，可是要被人嘲笑的。

我抬起手，嘎吱一聲推開門。眼前的景象讓我愣住了。

一群長相奇怪的孩子，在養(yǎng)心殿里又跑又叫，追逐打鬧著。大殿里牌匾上寫著的“中正仁和”四個字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換成了“影子皇家學校”的字樣。

一個老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他穿著電視劇里常見的那種清朝的青色朝服，上面有金線繡的四爪蟒。他長得挺兇，顴骨高，鼻梁也很高，即便不發(fā)火，也讓人感到害怕。原來他就是影子學校的校長——千歲爺爺。

“你……怎么進來的？”千歲爺爺吃驚得張大了嘴巴。

“跟著您跑，結果就跑到這里來了?！蔽夜怨曰卮?。

“不對！不對！你不該進來的?！鼻q爺爺拼命搖著頭，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

我奇怪了：“您能進來，我為什么不能進來？”

“你看到我的樣子是影子，不是嗎？”他說，“但為什么你能這個樣子進來？來到這里，難道你不該是影子的樣子嗎？”

“影子？”他把我說糊涂了，“為什么……我的意思是說，這里是什么地方？”

“你不用管這里是什么地方，但我可以告訴你，這絕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千歲爺爺皺著眉頭回答，“孩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進來的，但是你來錯地方了。至少在你還活著的時候，你不該來這兒?！薄?/p>

“該上課了，孩子們，大家都回到座位上去吧?！彼舐曊f。

于是，小妖精們回到大殿中央，那里擺了幾張破破爛爛的硬木桌子和椅子，有的椅子甚至只有三條腿，可是坐在上面的小妖精仍然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沒有一點兒要摔跤的樣子。

“你現(xiàn)在可以離開了?！鼻q爺爺對我說，“我們要上課了?！?/p>

“嗯，是的，那我就不打擾了。”

我連著退了好幾步，差點兒被門檻絆了個大跟頭。

“再見！”

“希望不要再見！”千歲爺爺不客氣地說。

我邁出羊心殿，外面還在下雨。我走了好幾步，返了回去。然后走出來，淋了一陣雨，又返了回去。最后，我回到了千歲爺爺面前。

“我不是故意要打擾您上課，但是您能告訴我出口在哪兒嗎？”我問。

“出口？你不知道嗎？”千歲爺爺睜大了眼睛，那樣子看起來更兇了。

“不知道。”

“你從哪里進來的，就從哪里出去。”他說。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我是從哪兒進來的。我追您，然后一下子就到養(yǎng)心殿，不，是羊心殿的前面了。”我回答。

千歲爺爺一下子捂住了腦袋，一副頭疼的樣子。

“你不知道出口，我就更不知道了?！彼f，“影子宮殿里沒人知道那扇門在哪兒，我還以為你找到了?！?/p>

“不，我想我是誤闖進來的。”

“你要不要再試試，看能不能誤闖出去？”他問。

我皺著眉頭說：“我剛才出去試了幾次，都沒成功?！?/p>

千歲爺爺嘆了一口氣，嘴唇抿成了一條線。他沉默了幾分鐘，然后才說：“你先坐到這里的空位上吧。雖然你闖進這里是件大事，但是對于我的學校來說，沒有什么事情比上課還重要?！?/p>

我痛快地點點頭。

于是，千歲爺爺說：“火星，把你身邊的座位空出來。讓這個女孩兒……”

他把頭轉(zhuǎn)向我：“不好意思，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p>

“李小雨！”我說，“我的名字叫李小雨?！?/p>

他點點頭，大聲說：“李小雨，請你坐到火星旁邊的座位上。”

聽到這話，一個穿著綠衣服的小男孩兒慌慌張張地騰出他身邊的座位。那是個特別瘦弱的小男孩兒，憂郁得像雨中的畫像，雨水沖淡了他眼睛的亮光、嘴唇的紅潤和頭發(fā)的黑色。他的身后拖著一條白色的布條，就像一條長尾巴。他真的不像一個妖精，就是個內(nèi)向、憂郁的小男孩兒。

我坐到他身邊，他都不敢看我一眼。

開始上課了，千歲爺爺站到前面，捧著一本書頁發(fā)黃的線裝書。

說實話，我很好奇妖精的學校會學些什么，是妖術，還是別的什么有趣的事？

結果，讓我失望的是，這節(jié)課他們都在讀有關月亮的故事和詩詞。什么《嫦娥奔月》，什么《吳剛折桂》，什么《猴子撈月》……還有就是月亮什么樣，它怎么像一個銀盤，月光有多么皎潔。

千歲爺爺還讓妖精們寫關于月亮的詩詞。

“月明明，卻難圓?！?/p>

這是火星的詩。在安靜的大殿里，他小聲地讀著，無論千歲爺爺怎么提醒他“大點聲”，他的聲音都像蚊子的嗡嗡聲一樣小。

“這就是你寫的詩？這也叫詩？”頂枕頭的男孩兒撇著嘴問。

“它是詩?！被鹦切÷曊f?！罢眍^郎！你太沒禮貌了！”千歲爺爺說。

原來那個男孩兒叫作枕頭郎，我很好奇什么樣的妖精會叫這樣的名字。

火星坐下來，一塊硯臺朝他的后腦勺兒飛過來，我還沒來得及提醒他，他已經(jīng)蜷曲身體躍向天空，噗的一聲變成了一塊白布。硯臺哐的一聲掉到了地上。

“枕頭郎，去外面罰站！”千歲爺爺嚴厲地說。

枕頭郎狠狠瞪了半空中飄著的白布一眼，低著頭走出了大殿。

他一出門，瞬間，白布又變成了小男孩兒的樣子，坐到了我身邊的椅子上。

下課了，大殿里所有妖精都從火星身邊悄然走開，看也不看他一眼。

“要和我們一起去老虎洞里玩嗎？”小綠襖邀請我。

“那是什么地方？”

“就是乾青宮月臺下的密道，你不知道？我們喜歡在那里玩，那里有回聲?！毙【G襖說。

“聽起來真不錯，”我回答，“不過，估計千歲爺爺是不會讓我亂跑的，不如你叫上火星？”

小綠襖皺了皺眉，趴在我耳邊說：“我們才不和火星玩呢，他是個怪妖精，不喜歡和大家在一起。”

“哦，是這樣啊?！?/p>

我看看火星，他毫無表情地坐在座位上，眼睛無神地看著前方。

小綠襖轉(zhuǎn)身跑掉了。這時，枕頭郎帶著幾個小妖精怒氣沖沖地走到火星面前，他頭上的枕頭已經(jīng)被雨水澆濕了，滴著水。

枕頭郎粗暴地抓住火星：“喂，兄弟們，趁著千歲爺爺沒來，把他關到箱子里去。”

幾個小妖精立刻圍住了火星，不管他怎么掙扎，還是把他抓走了。

“喂！你們不能這么做！”

我攔到他們前面。

“你懂什么？愚蠢的人類！”枕頭郎一把推開我。

我爬起來悄悄跟在他們后面，看著他們推搡著火星穿過回廊，進入一個房間。我躲在柱子后面，等到他們一離開就沖了進去。

屋子里有好多紅色的木箱，掛著鎖。其中一個正因為捶打和撞擊而顫動。我趕緊打開了那個箱子。

火星平靜地從箱子里出來，好像剛才那個瘋狂捶打箱子的不是他一樣。

“謝……謝謝你，小雨?！彼÷曊f。

“他們?yōu)槭裁匆@樣對你？就因為你不和他們玩？”我問他。

“不，妖精們大多獨來獨往。他們大多時候也不會和別的妖精在一起?！彼麚u搖頭說。

“那是為什么？”

“應該是因為忌妒吧?！彼拖骂^說，“在這座學校里，只有我還記得太陽、月亮和天空的樣子。因為我是最晚被送到影子宮殿的。他們來這里的時間都太長了，早就忘了太陽和月亮的顏色?！?/p>

“影子宮殿里沒有太陽和月亮嗎？”

“你知道故宮與影子宮殿的關系嗎？”火星抬起頭，第一次正視我的眼睛。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p>

“影子宮殿就是故宮的陰影?！彼f，“只要故宮里有的東西，影子宮殿里都有，因為所有在陽光下的東西，都會有影子。故宮里所有最明亮、最美好的東西都在地上的那些宮殿里，而所有陰暗的、不好的東西就全都藏在它的陰影里，也就是這里——影子宮殿。”

“所以……影子宮殿里不會有明亮的東西？”我問。

火星嘆了口氣說：“是的，太陽、月亮和星星這些明亮的東西，是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的。這里永遠在下雨，無論什么時候，都一刻不停地下。只不過，有時候是大雨，有時候是小雨?！?/p>

“這么說，你們……都是故宮里陰暗的東西？”我輕聲問。

“是的，至少怪獸和神仙們是這么認為的?！被鹦强嘈α艘幌抡f，“并不是所有妖精都會被送到這里，被送到這里的都是犯過錯的妖精?！?/p>

我看著眼前的小男孩兒，雖然他被稱為妖精，但我實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危害性，也看不出他有多陰暗。

“你為什么會被送到這里呢？”

“因為預言?！彼÷曊f，“一百多年前，我和一位人類朋友玩的時候，告訴他清朝將要滅亡，讓他早點兒離開皇宮。結果他把這件事說了出去，最后傳到了慈禧太后的耳朵里。慈禧太后為了找出說這句話的人，殺了一百多個宮女和太監(jiān)，我的朋友也被殺死了?！?/p>

“可你不是故意的?！?/p>

“是呀。但是，如果我不告訴他，他們就不會死，包括我的朋友，他是個那么善良的人……我該負責。從那之后，我就再也不預言任何事了?！彼麄牡氐拖骂^說，“被送到這里后，也不需要預言什么了。”

我趕緊轉(zhuǎn)換了話題：“其他的妖精呢，他們都是因為什么被送來的？”

他舉起左手，邊數(shù)著手指頭邊說：“小綠襖是因為在偷走一件漂亮的華服時，嚇死了一位皇帝的妃子。至于枕頭郎，他其實人不壞，就是調(diào)皮一些。沒被送到這里時，他經(jīng)常會搞惡作劇，在人類熟睡的時候，換掉他們的枕頭。但是有一次，他用火炭盆換掉了一位太監(jiān)的枕頭，那個太監(jiān)被燙傷，最后還死掉了。還有吞口……”

“就是那個一條腿的妖精？”

“對，就是他。都怪他太喜歡游泳了，還老帶著故宮里的孩子們游泳，結果一個皇子在游泳的時候被淹死了?！?/p>

“原來是這樣?！蔽尹c點頭。

這時，千歲爺爺突然走了進來。

“你們在這里呀?！彼Ａ苏Ｑ劬φf，“火星，你能不能先帶李小雨去一目五先生那里，看他能不能幫忙找到出口，送小雨出去。我很快也會過去?！?/p>

火星跳下箱子，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