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從小,我就是個瘦小而憂郁的孩子,每天爬山過河沒有使我的身體強健,父母親長期墾荒拓土的恒毅忍艱也絲毫沒有遺傳給我。我每天眉頭深鎖、形銷骨立,所有的醫(yī)生都看盡了,所有的補藥都吃盡了,換來的仍是嘆息和眼淚。后來,爸爸媽媽想到媽祖生日盛會里的過火盛典,祈求十年一次的過火儀式可以讓他們羸弱的兒子找到一絲生命的火光。
“爸爸今天帶你去過火,你只要走過火堆,一切都會好轉(zhuǎn)?!卑职挚吹轿颐H坏难凵?,勉強微笑著說,“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火堆罷了?!?/p>
抵達小鎮(zhèn)的時候,廣場上已經(jīng)聚集了黑壓壓的人群。廣場的左側(cè)被清出一塊光潔的空地,人們已經(jīng)圍聚在一起,空地上正猛烈燃燒的薪材,火舌高揚著沖上了湛藍的天空。一股剛猛的熱氣撲到我臉上,像要把我吞噬。媽媽拉我到懷中,說:“不要太靠近,會被燙到?!闭谶@時,廣場對角的戲臺咚咚鏘鏘地響起了鑼鼓,好戲就要開鑼了。
咚咚鏘鏘,咚咚鏘,柴火慢慢變小了,剩下來的是一堆紅通通的火炭,裂成大大小小一塊塊,堆成一座火熱的炭山。我想起爸爸要我走火堆,看熱鬧的心情好像一下子被水澆滅了。
人們安靜下來了,過火就要開始了。我抓緊父母微微滲汗的手,在火光的交疊中,我看到鄉(xiāng)民一一邁步跨入火堆,有的步履沉重,有的矯捷,還有的倉皇跑過。
“阿玄,輪到你了。”媽媽用很細的聲音說。
“我——我怕?!?/p>
“不要怕。”爸爸媽媽推著我就要往火堆上送。
我抬頭望著他們,央求地說:“爸,媽,你們和我一起走?!?/p>
“不行,你自己去。”爸爸正色道。
“我不要,我不要——”我跪在地上大聲哭號起來。
“走,走!”爸爸吼叫著,“沒出息!我怎么會生出這種兒子……”爸爸的聲音像夏天午后的西北雨雷,嗡嗡響動,我抬頭看,他臉上淌滿淚水。
我猛地站起,對爸爸大聲說:“我走,我走給你看,今天如果我不敢走這火堆,就不是你的囝仔?!?/p>
鑼聲緩緩響起,幾千道目光如炬注視,我走上了火堆。第一步跨上去,一道強烈的熱流從我腳底躥入,貫穿了我的全身,我的汗水和淚水全滴在火上,一聲“哧”,一陣煙。
那是一段很短的路,而我竟完全不知它的距離,不知它的盡處,腳下的火也渾然忘記了。
踩到地上的那一刻,土地的冰涼使我大吃一驚,“呼——”一聲,全場的人都歡呼起來,爸爸媽媽早已等在這頭。
猛然間,我感到自己長大了。
水云間摘自《孤獨是一個人的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