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水而居

潘 鳴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三十三年前，才情橫溢、心性浪漫而又極度憂郁的青年詩人海子，在北京那個早春的深夜，伏在獨自棲身的斗室小書桌前，就著一盞橘色臺燈，在格子稿箋上以墨藍色水筆留下這首溫馨浪漫卻隱含著孤獨與悲涼的絕筆詩章。凝結(jié)著冰凌花的玻璃窗外，大街小巷紅塵滾滾，生命之流通宵達旦。兩個多月后，詩人以一種決絕的方式，將自己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二十五歲……查海生，筆名海子，寓意“海之子”。這是詩人對大海、對水天世界無比崇拜與向往的直抒胸臆。吟寫這首絕筆詩作那一刻，料想詩人“去意”已定，在自己撥定的生命倒計時的鐘擺嘀嗒聲中，遺筆的字跡一如既往地灑逸，看不出半點慌亂迷惘。筆端行云流水，勾描的仍然是逐水而居的至美境界，呈現(xiàn)的是他無限向往卻永遠無法抵達的田園牧歌式的理想塵世生活。江海河湖，是海子詩歌中的核心意象，他的若干代表作，譬如《七月不遠》《月光》《女孩子》《麥子熟了》《妻子和魚》，雋永幽邃的流韻里，都蘊含著深深的親水近水情愫。在《風很美》的字里行間，他這樣多情地吟哦：

風很美小小的風很美

自然界的乳房很美水很美

水啊無人和你

說話的時刻很美

一份對水的摯愛，愛到蝕骨！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詩人的理想之居、安魂之鄉(xiāng)、夢幻中的海市蜃樓，是“海之子”的最終精神歸宿。

一

“海子”，可不可以視作蕓蕓眾生追溯生命起源所共情的一種隱喻？曾經(jīng)在有關生命科學的書籍上獲知，半個多世紀前，英國著名人類學家阿里斯特·哈代提出了“人類起源于海洋中”的觀點。阿里斯特立足科學的探考提出這樣的論述：在人類的進化史上，存在著大段空白期，這些空白期在陸地上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人類最初原的進化極有可能發(fā)生在海洋中。阿里斯特認為，在靈長類動物朝著人類演化的過程中，曾經(jīng)歷過“海猿”這個特殊階段。海猿在海里生活時，沒有陸地上的動植物可吃，只能以捕食魚、貝類等海洋生物維持生命。這些生物含有大量脂肪酸，是促進大腦發(fā)育必不可少的物質(zhì)。海猿在這種優(yōu)渥的條件下智力提高很快，最終進化成了陸地上的遠古智人。直至今天，人類的生理特征和海洋哺乳動物仍然有諸多相似之處：人體的塊狀腹肌和脊椎等生理結(jié)構，以及應激情況下起“雞皮疙瘩”的反應，都帶有海洋魚類的同質(zhì)特點。阿里斯特由此推論：人類源頭的始祖?zhèn)兌荚谴蠛３嘧印＿@個關于人類起源的另類觀點至今仍爭論不休，既沒有被完全證實，也未能被徹底證偽，相關的科考追溯還有不少專家執(zhí)著地在往縱深掘進。然而，水，是人類的生命之源，這卻是世界公認、無可辯駁的科學觀和哲學觀。西方哲學之父、古希臘泰勒斯最早提出并回答了“世界的本質(zhì)是什么”這個曠世命題，并從經(jīng)驗而非神話的角度給出了唯一答案——水生萬物，萬物復歸于水。水，是萬物的本原。我國西漢時期編撰的《淮南子·原道訓》，也記述了先賢古論：“水，上天則為雨露，下地則為潤澤；萬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大包群生，而無好憎……”

基于天文地理學的大視角概覽，人類居住的地球表面共有5.1億平方公里，其中陸地只占29%，另外百分之71%都是江河湖海。形象地說，所有地球人都生活在被浩瀚水面切割而成的大大小小的島嶼上，都是泱泱之懷的水濱島民。還有科學研究表明：30億年前，地球曾是個一派澄澈的“水球”。近年，由于全球變暖、大陸冰川和極地冰蓋融化等原因，導致海平面正以年均4.8毫米的速度持續(xù)抬升。這種看似微不足道的緩慢浸濡，若不可遏制和逆轉(zhuǎn)，經(jīng)年累月疊加之后，遙遠的未來，我們居住的星球或許將重返“水球”時代。彼時，人類是集體遁入物種湮滅的結(jié)局，還是通過進化的循環(huán)再度變成有鰓鰭的水族，搖曳著輕靈的尾翼歡快地游回海洋的懷抱？人水之間，緣分天定。逐水而居，是人類作為一個龐大物種生存繁衍的必須選擇，也是作為智靈生命審美價值取向的必然趨向。

二

舊石器時代，天蒼蒼，野茫茫。我們的先祖在原始狩獵的生活形態(tài)下熬度漫長歲月。憑著初萌的智識，他們發(fā)現(xiàn)河谷地帶水草豐肥、林木蔥郁，是眾多動植物集中繁衍之地，于是以部落聚群，循著河流濕地灘涂捕魚打獵，采摘野果，賴以生存。果腹之憂因此大大緩解了，毒蛇猛獸和洶洶洪水卻又時常襲擾，給露天棲身野地的先祖?zhèn)儙硇悦?。正當蒼生進退維艱之時，一位圣人橫空出世?！锻ㄖ尽と始o》記載：“厥初，先民穴居野外，圣人教之結(jié)巢，以避蟲豸之害，而食草木之實，故號有巢氏，亦曰大巢氏?！蹦俏贿h古的傳奇圣人，其實不過是古黃河下游一個小部落的首領，智商或許略微高出他人，能夠觀察和思考略為復雜的問題。在日間狩獵時，他偶然看到有鳥兒正在樹上銜泥筑窩，一道靈光如閃電驟然激活了心智。于是，憑借一柄粗糲的石斧，他斫來草木樹皮，攀上河邊一棵碩壯的大樹，一招一式學著小鳥筑窩的樣子，在丫杈之間編筑出一個留有窗洞和出入口的籠穴。夜里貓身進去，既能躲避河谷蟲獸的侵襲，又能防雨御寒。圣人欣喜不已，隨即把自己的創(chuàng)舉和體會分享給部落其他同類，手把手指教眾人在叢林高處筑起一個又一個類似的窩巢。別的部落見狀也紛紛效仿，這些奇怪而適用的粗樸人工建筑漸漸由近及遠，推而廣之。先人們非常感激這位發(fā)明巢居的平民英雄，因造福眾生、德高望重，他被推選為部落聯(lián)盟總部大酋長。從此，華夏大地上誕生了“有巢氏”，家庭的雛形也緣此應運而生。人類最早的逐水而居的部落建筑集群，就這樣拔地而起。

適者生存的法則，也引導著全世界其他族群在“逐水而居”的優(yōu)選法中謀求休養(yǎng)生息和薪火傳承。縱觀人類發(fā)展史，一個個江河流域總是率先成為出類拔萃的文明孵化衍生地。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四大文明古國古巴比倫、古埃及、古印度和中國，恰恰對應著世界四大文明發(fā)源地。它們分別是兩河流域、尼羅河流域、印度河流域、長江黃河流域。與水為鄰的先祖?zhèn)?，承蒙著豐腴水土的潤澤滋育，也吮吸著晶瑩水波中含蓄的欣欣靈氣。在這里，先人們開始探尋培育可供食用的植物種子，刀耕火種，引水澆灌，墾育出最早的農(nóng)田，催生出人世間第一批糧食和蔬菜。在這里，先人們將捕獲到手來不及食用的一些小動物用木柵圈攔起來，刈割萋萋水草投食喂養(yǎng)，原始畜牧業(yè)因而開啟發(fā)端。在這里，先人們砍伐竹木鑿編成一葉葉扁舟，試著闖浪江湖，深水捕撈或代足遠游，由此催生了水運交通的雛形。在這里，先人們汲水攪拌黏泥，置于柴火上燒烤，灼灼焰苗中，古樸的陶制碗缽杯盤脫胎娩出。在這里，閃電雷鳴、暴雨傾盆之際，先人們面對洶涌泛濫的江河，或敲擊硬器手舞足蹈尖嘯驅(qū)趕災邪，或虔誠地匍匐于水岸沼澤祈求神靈上蒼懷柔庇護，于是，音樂、舞蹈和宗教的萌芽破土而出，積縷成流，蔚然成風。在這里，先人們夯壘泥坯為基，把早前的“巢穴”移到水岸高地，一點一點琢磨成像眉像眼的屋舍，再一片一片攀搭比連，構筑出最早的街巷與城鎮(zhèn)……全球人類文明最早誕生的地區(qū)，就這樣蜷身于一片片水域的溫潤懷抱，如嬰兒般從混沌中眠醒，眨動著明媚如星子一樣的眼眸。

三

星移斗轉(zhuǎn)，白駒過隙。伴隨著生命進化的歷程，人類文明亦日臻成熟，漸成氣象萬千之態(tài)。東西方先哲們對精神領域的追索探尋遠大于物質(zhì)層面的渴求，他們喜歡將人生的大半精力投入到悠游大自然，去體悟天地冥靈。他們時常馭著木轆馬車，騎著小毛驢，或踏一雙芒鞋拄一桿竹杖，閑云野鶴般曠游于廣闊無垠的蒼茫大地。當然，最能打動他們的，還是那一處處自然天成的水域。他們積廬于江海之濱，蕩舟于河湖之上，或獨坐于水畔一塊生滿苔蘚的石頭，凝望著眼前變幻莫測、神秘幽深的水域，內(nèi)心深處激蕩起無限遐思。天才的靈感不時迸發(fā)出耀眼的火花，源水而起的種種哲思禪悟和文學感懷如積蓄已久的井泉迸然爆發(fā)，不絕如縷。

“當你被水噎住的時候，你還能喝別的什么飲料把那口水送下去呢？”被馬克思頌稱為“古希臘哲學家中最博學的人物”亞里士多德，當年是在怎樣的語境下萌發(fā)如此的感悟？料想某一時刻，他定然是行經(jīng)一條清澈溪流，恰逢渴熱難耐，于是顧不得斯文體面，納頭伏在溪邊一通牛飲。誰知情急之下吞咽不遂，一時竟被哽得喘不過氣來，蜷在水邊伸脖瞪眼好一陣方才舒緩如常。起身抻抻凌亂的衣襟，不禁啞然自笑，脫口就冒出那樣一句精辟的哲語。話是大白話，理卻是真理，現(xiàn)實生活中，有些看似簡單尋常的小困局小煩惱，人一不留神陷進去，卻往往找不到相應簡單的辦法去迎刃而解。類似的尷尬窘迫，世間凡人誰沒有遭遇過？“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這是我們耳熟能詳?shù)墓畔ＥD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的名言。大師徜徉于愛琴海岸幾條蜿蜒的小河之間，望水遐思之后，一句格言錚然而出。短短一語，精辟闡述了“變”的哲學要義：一切皆流，無物常住，宇宙萬物沒有什么是絕對靜止的和不變化的。赫拉克利特據(jù)此創(chuàng)立了一種“變的哲學”，思辨之中啟蒙了辯證法思想，對后來辯證法在全世界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兩千五百多年前，老子著述《道德經(jīng)》，字里行間多處含納著緣水衍生的天理大道：“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薄疤煜履崛跤谒?，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江海之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水，無為而無不為，無形而無不行，具有無私無爭的品格、謙卑的態(tài)度、寬容博大的心胸、堅韌的毅力。在老子的眼中，汩汩流淌于江海河湖的自然之水，或許是天地之間最完美的事物了。生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大儒名圣仲尼夫子，更是“逢水必觀”的拜水之士。他獨具慧眼，識讀出水蘊之“五德”：“有德、有義、有道、有勇、有法”。主張?zhí)煜戮佑^而效學。他尤喜在江河堤岸上設立露天課堂，召集旗下弟子席地而坐，一面聽濤觀水，一面?zhèn)鞯朗跇I(yè)。有一次，聽聞古黃河漲大水，立即率領一行門生風塵仆仆徒步兩日前往觀洪。老夫子置身河岸，放眼看去，幾欲溢堤的滿河激流狂翻怒卷，雄渾地咆哮著向東傾瀉，振聾發(fā)聵，令人頭暈目眩。他情不自禁再趨前一步，迎著撲面飛濺的水花，張開雙臂，引頸長吟：“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透著滄桑老邁質(zhì)感的聲音里，滿含人生世事多變的感慨，飽蘸了深深的惜時之意，后人口口相傳，終成千年名句。

盛唐大宋時期，錦繡文章如春花爛漫。其中，不少精妙之作也是逐水成韻，借水托情，意象豐沛，扣人心弦。信手拈來，皆是傳世美篇。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蹦捍簳r節(jié)，東坡居士置身綠水盤繞的家園，觸目動情，寫下這首清新雋雅的惜春詞。仕途坎坷、懷才不遇的詩人借景抒懷，傷感惆悵而不失曠達逸然?！熬灰婞S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叭照障銧t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生性浪漫豪放的李白，平生歷游無數(shù)名山大川，一路上，親近的水域總是氣勢磅礴的，留下的吟水華章酣暢淋漓，蔚為壯觀，帶給人驚心動魄的震撼?！皟蓚€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倍鸥σ鲗戇@首詩的時候，內(nèi)心一定充滿了輕松愉悅。迫使他舉家顛沛流離的安史之亂終于平定了，在成都熱心朋友的幫助下，安居的草堂也剛剛落成。新家園坐落在近郊風景秀麗的浣花溪畔，溪口連通著浩浩大河。杜甫坐在鏤花格子窗下寫詩，抬眼即見窗外河波里穿梭的航船，放目可瞻遠處銀裝素裹的逶迤雪峰，院前屋后惠風和暢，鳥語花香。臨水雅居幾年，生活閑適、內(nèi)心平寧的杜甫在成都這座溫馨的城市留下240多首優(yōu)美詩作。“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江南水鄉(xiāng)的秋夜，孑身獨旅的詩人張繼裹著隨身攜帶的單薄褥絮，和衣臥眠于泊渚楓橋的拱篷客船。這一夜，詩人哪里睡得著？透過舷窗，漂泊的游子被天邊一鉤殘月、江面點點漁火、更深露重時悠悠敲響的古剎鐘聲叩擊著細膩敏感的視聽神經(jīng)，撩動著心底幽思，一首清婉美麗又透著孤寂憂愁的雋永詩作就這樣誕生了?！按夯ㄇ镌潞螘r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边@是南唐后主李煜丟失江山社稷，屈辱地“袒肉”出降，淪為他人階下囚之后徹骨之痛的內(nèi)心傾訴。七夕之夜，亡國君主薄薄一箋借水抒愁的詩吟，竟被視為心懷“謀反之妄”，立即招來滅頂大禍，被后朝新君“御賜”毒酒，魂斷他鄉(xiāng)。詞人靈肉杳然灰飛煙滅，而“一字一珠”的血淚之歌《虞美人》卻成為千古絕唱，令人每每翻讀，心生無限感慨：鄙其為政懦弱昏聵，哀其人生結(jié)局愁慘，惜其曠世詩書才情，為之悵然扼腕嘆息……

四

兒時的回憶如同老電影一般朦朧影綽，許多早年舊事都被時光之鍵自動刪除，連同逝去的光陰一并杳無蹤影。然而，我們記憶的底片上總會清晰地刻印一條款款流淌的小溪河。河灣如綢，輕輕繚繞在田野和我們的家院之間，埂陌上蔓草茸茸，壁埂邊苔蘚青青。但凡不下暴雨漲洪水，溪流總是晶瑩剔透的。陽光打照下來，鱗狀的漣漪織成精美的花紋，清晰地投映在泥沙溪床上。五色斑斕的鵝卵石和小蚌殼在水底宛若魅惑的珠寶，不時可見銀肚烏脊的鯽魚在波光中如閃電穿梭倏忽。傍近院落的小溪有一段腰身明顯要豐肥一些，那是人為拓成的回水凼，水邊鑿有粗陋的階坎，躺著幾塊臥牛樣的板石。院中住戶浣衣淘米洗菜磨刀一應臨水瑣事都在此落腳蹲身。溪水甘洌可飲，沒有掘井的農(nóng)家，每天大清早會用木桶挑兩擔河水傾入大陶缸，管用全家人畜一日之需。夏天一到，溪河簡直成了童年的天堂。少小的我們時而結(jié)伴行動，一人在小溪下游用竹篾箢箕設伏，一人從上游蹚水下來，把那些慌不擇路的小魚蝦誘入埋伏圈，一網(wǎng)打盡；時而在溪中攔腰筑上泥壩，讓溪水迅即蓄成汪汪一泓，赤條條躍進水中化作浪里白條；時而把誰家的洗澡盆抬出來，漂在水上當船撐；時而齊心協(xié)力把上游分水洞封堵上，讓一條溪溝臨時斷流，那些悠游于石縫密穴的魚蟹懵懂之中悉數(shù)擱淺，乖乖等著我們提著竹魚簍去“甕中捉鱉”……那條經(jīng)年累月滋養(yǎng)我們家園、為我們的童年沐身洗心、釀制快樂的本原河流，我們稱它為母親河。此生此世，它將永遠盤桓于我們心田，叮咚流淌在我們的長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