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亮
(廊坊師范學院社會發(fā)展學院,河北廊坊 065000)
劉基(1311-1375),字伯溫,浙江青田(今浙江文成縣)人。元末明初著名政治家、軍事家和文學家,是明王朝的開國功臣,在明朝建立與明初制度建設方面均有重要貢獻。清廷官修《明史》是二十四史中纂修質(zhì)量較好的一部。其中的《劉基傳》則是記述劉基生平、事跡與功業(yè)的權威傳記?!睹魇贰⒒鶄鳌返淖胄蓿瑥目滴鯐r期纂修官的初擬稿到最后定稿,屢有纂修,歷時長久,以至于留存多個擬稿。茲就筆者所能見者,試對《明史·劉基傳》的纂修過程與各擬稿的承襲關系進行分析,并簡述各稿特點與地位。
清朝曾于順治二年(1645)、康熙四年(1665)兩度開設史局纂修《明史》,但因諸事蕪雜,均未成書。直至康熙十八年復設明史館,征博學鴻儒五十名充任纂修官,《明史》的纂修方進入大規(guī)模實質(zhì)性階段。其時,由哪位纂修官負責編纂《劉基傳》,已不可考。清朝較早撰著《劉基傳》而又或許從事《明史》部分纂修工作者,乃是王源。王源,字崑繩,順天大興人。曾于康熙二十四年與萬斯同訂“明史稿”,作《兵志》[1]。二十九年徐乾學“開書局于洞庭山,招致天下名士,源與焉”[2]。王源所撰《劉誠意伯傳》[3]100-102,多取材于劉基《行狀》與《神道碑銘》,載事與史論均初具規(guī)模,頗成體系。但該傳不宜直接認定為《明史·劉基傳》的初擬稿。一是康熙二十二年十一月《明史》纂修業(yè)已初步完成萬歷朝之前的史稿①參見:清世宗實錄:卷113 [M]. 影印本. 北京:中華書局,1985。,而王源可能從事《明史》部分纂修工作之時間則遲至二十四年。劉基作為明朝建立前后的重要歷史人物,其傳不可能拖延不撰以待王源。二是王源撰《劉誠意伯傳》開篇所言:“誠意伯劉文成公名基,字伯溫,青田人”[3]100,與歷代正史傳記開篇直書傳主姓名之書法不同。三是未見直接史料表明王源《劉誠意伯傳》即《明史·劉基傳》的初擬稿。
國家圖書館藏《明史紀傳》三一三卷抄本,是筆者有幸見到的較早的《明史》擬稿,其直接承襲自時間更早的天一閣藏萬斯同《明史稿》[4-6]。抄本《明史紀傳》未署撰者,李晉華根據(jù)卷首載有方苞撰《萬季野墓表》,判斷“疑此書即方氏所鈔存者……其為萬氏史稿可無疑也”,認定該抄本為萬斯同稿;進而又提出:“查史館任職總裁較久者,王鴻緒之外則為徐元文、熊賜履,然徐氏卒時,史稿未成,即謂萬氏為核定四百十六卷,則徐稿亦即萬稿,當無他本”[7],認為抄本《明史紀傳》即徐元文總裁之本。由今度之,雖其證據(jù)略顯單薄,但頗具灼見。
國家圖書館尚藏有四一六卷《明史》抄本(即《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本《明史》),其目錄導卡題為“萬斯同撰”。有學者認為此抄本或即康熙四十一年熊賜履進呈的《明史》稿四百十六卷[8-9]。此觀點值得重視。將三一三卷本《劉基傳》與四一六卷本《劉基傳》相對比,文字幾乎全同,僅存幾處細微差別,沿襲痕跡十分明顯。兩書孰先孰后,李晉華認為:“今細勘四百十六卷本,其紀傳二部,乃增損萬稿而來?!盵7]萬稿,即其所謂三一三卷本《明史紀傳》。目前,學界多持此觀點,認為三一三卷本早于四一六卷本[6,10,11]。在成書時間上,兩抄本間還有徐乾學的《明史》,但“熊賜履修訂《明史》(即四一六卷本《明史》)不用徐乾學《明史》作底稿”[12],而是以三一三卷本《明史紀傳》為藍本。
事實上,將此兩抄本的《劉基傳》相比較,亦能得出以上的結(jié)論。為使之清晰明了,特將兩抄本《劉基傳》之差異處列于表1。
表1 三一三卷本與四一六卷本《劉基傳》差異一覽
通篇對比可得,兩傳在語言、結(jié)構上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僅有上表所示四處不同,《劉基傳》之四一六卷本以三一三卷本為藍本進行細微刪減的沿襲痕跡十分明顯。但四一六卷本在刪減過程中也不可避免地損失了一些文意,如三一三卷本載:“爚時甫十歲,覩其籍,告濠”,第一手的文獻資料劉基《神道碑銘》亦載:“時孫爚侍年方十齡,陰為策計,濠則大喜。”②參見:劉基. 誠意伯劉文成公文集:卷首[M] // 張時徹. 明開國翊運守正文臣資善大夫贈太師謚文成護軍誠意伯劉公神道碑銘. 四部叢刊初編影印本. 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9。該影印本無頁碼,下文與此相同來源的內(nèi)容不再另注。均肯定劉基之父劉爚以十歲之齡在解救邑人林融之黨中的作用。而四一六卷本對此卻只字未提,以致文意有失。
三一三卷抄本是《明史》撰寫初期形成的,故不免有誤載與記述不確之處,且被四一六卷抄本承襲。如三一三卷本《劉基傳》載:“(洪武)三年……封基開國輔運守正文臣、資善大夫、上護軍、誠意伯,祿二百五十石?!彼囊涣肀尽秳⒒鶄鳌氛珍浿甗13]306,一字無差。按,兩傳中的“輔運”“二百五十石”皆誤?!睹魈鎸嶄洝发賲⒁姡好魈鎸嶄沎M]. 校印本. 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1145。、鄭曉《吾學編》[14]皆作“翊運”“二百四十石”,是也。又如兩傳記述劉基游西湖見異云起西北一事,均載其言:“此天子氣也,應在金陵。后十年有王者起其下?!盵13]304“后十年”,《明太祖實錄》所系劉基小傳②參見:明太祖實錄[M]. 校印本. 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1685。、劉基《行狀》[15]283、《神道碑銘》皆作“十年后”,更符合語言規(guī)范,當是。再如,兩書《劉基傳》皆載:“(胡)廷瑞以隆興路降,江西諸郡皆下?!盵13]305“隆興”,乃元時舊稱,時尚為“府”,至元二十一年(1284)改隆興府為“龍興”,且稱“路”,即龍興路[16]。兩傳皆仍元時之舊稱,當誤。兩傳還載劉基病重之時“惟庸以醫(yī)來視,飲其藥,有物積中如卷石”[13]306。同一事,劉基《神道碑銘》則載:“惟庸以醫(yī)來,飲其藥,至再有物積腹中,彭彭如拳石?!本硎?,典出《禮記注疏·中庸》:“今夫山,一卷石之多。”鄭玄注云:“山之廣大,本起卷石?!雹蹍⒁姡憾Y記正義:卷53[M]. 鄭玄,注. 孔穎達,疏.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1696-1697。卷石,即指如拳大之石。意與“拳石”同。故兩傳此處似不誤。
對于三一三卷本的一些訛誤,四一六卷本也作了修正。如三一三卷本《劉基傳》載:“其洪都守將胡廷瑞遣使納款,且請守故疆,無散步曲?!薄安角保@系傳抄“部曲”之誤?!睹魈鎸嶄洝芳摧d當時胡廷瑞使者鄭仁杰之語:“今特遣仁杰輸款,但所領將校久居部曲,人情相安??旨冉?,而以此輩屬之他人,則非所愿?!雹軈⒁姡好魈鎸嶄沎M]. 校印本. 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123。對此訛誤,四一六卷本徑改之[13]305。又如三一三卷本載:“(張)昶憾嗾基齊翼巖言基陰事?!蔽淖诸嵉故刮囊獠幻?。四一六卷本改作:“(張)昶憾基,嗾齊翼巖言基陰事?!盵13]305是也。
徐乾學《明史》(亦稱《明史列傳》)是張廷玉《明史》的重要擬稿,卷首有沈朝初以“韓方卓”之號于康熙庚辰三十九年(原書誤作康熙甲辰即三年)所寫的序言[12]。該擬稿在《明史》纂修過程中的價值和意義十分重要。
徐氏《明史·劉基傳》在編纂思想上有一個顯著特點,即充分尊重第一手資料,特別是以劉基《神道碑銘》為主、以沿襲《明史》撰寫初期形成的三一三卷本《劉基傳》為輔。一方面,徐氏《劉基傳》的敘事結(jié)構照襲劉基的《神道碑銘》,與之一般無二。如三一三卷本《劉基傳》將明太祖與劉基談論宰相人選一事記于洪武元年之前,此顯然不妥,徐氏《劉基傳》則根據(jù)劉基《神道碑銘》調(diào)整該事順序至洪武元年之后。文字上,徐氏《劉基傳》也多從《神道碑銘》基礎上刪繁而來。另一方面,徐氏《劉基傳》也在一定程度上沿襲了三一三卷本《劉基傳》,典型者如兩傳所附《劉璟傳》,文字相差極為細微。
徐氏《明史》以簡練為特點,是一系列簡練本系統(tǒng)《明史》擬稿的開路先鋒,并為王鴻緒、張廷玉所繼承[17]。單就《劉基傳》而言,徐氏《明史》以簡練為特點的表征并不明顯。據(jù)筆者統(tǒng)計,三一三卷本《劉基傳》有4 134字,四一六卷本《劉基傳》有4 084字,而徐氏《劉基傳》字數(shù)達4 825字,篇幅反而比前兩個繁富本系統(tǒng)的《明史》擬稿大上不少。此當屬特例,其意或在于凸顯劉基在明朝建立前后的功績和歷史地位。但從總體來看,徐氏《劉基傳》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一些刪繁就簡的端倪。在此,筆者略舉幾例,將徐氏《明史》與三一三卷本、四一六卷本《劉基傳》中的部分文字進行一一的比對,以便觀其繁簡。無文字者則用“×”表示。
三一三卷本:于是筑禮賢館以處基及宋濂葉琛章溢諸人寵禮之甚 || 四一六卷本:于是筑禮賢館以處基及宋濂葉琛章溢諸人寵禮之甚[13]304|| 徐氏:于是筑禮賢館以處基等××××××××寵禮甚至[18]351
三一三卷本:基曰二方伺隙未可動也即救以出安所置之太祖曰素約奈何負之遂自將救安豐 || 四一六卷本:基曰二方伺隙未可動也即救以出安所置之太祖曰素約奈何負之遂自將救安豐[13]305|| 徐氏:基曰二寇伺隙未可動也××××××××太祖不聽××××××××趨安豐[18]353
三一三卷本:×司天臺災翼巖遂訐奏基顧其事多密或出帝指帝怒詰×翼巖得其與昶交通狀斬之 || 四一六卷本:×司天臺災翼巖遂訐奏基顧其事多密或出帝指帝怒詰×翼巖得其與昶交通狀斬之[13]305|| 徐氏:會司天臺災翼巖遂訐奏基××××××××太祖怒詰責翼巖得其與通謀狀斬之[18]355
由上觀之,徐氏《劉基傳》確實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出了刪繁就簡的纂修傾向。而在其他的傳記上,徐氏《明史》在文字簡練和減少立傳人物方面作了更多的努力,并為后世《明史》擬稿所繼承、發(fā)揚,開《明史》擬稿簡練本系統(tǒng)風格之先河,這使得徐乾學及其捉筆的《明史》在中國史學史上有著不可忽視的地位[17]。直接決定了定本《明史》內(nèi)容和體例框架等方面的面貌。
康熙五十三年三月,王鴻緒令其子圖煒進呈由其修改的《明史列傳稿》二〇五卷,其后以《橫云山人明史列傳稿》之名刊行。到雍正元年(1723)王鴻緒勒成三一〇卷本《明史稿》。其間尚有敬慎堂抄本一六二卷本《明史列傳稿》出自王鴻緒之手。由于三稿成于一人之手,故“三者基本不存在差別,其相異點極其微小”[17],是以本文僅以較為常見的王鴻緒三一〇卷本《劉基傳》為例,來探討其與徐乾學《明史·劉基傳》之間的承襲關系。
將諸《明史》擬稿的《劉基傳》相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三一〇卷本《明史稿》雖然在成書時間上與四一六卷本《明史》更為接近,但在承襲關系上卻更接近徐氏《明史》。南炳文先生的研究也表明:“《橫云稿》(即王鴻緒《橫云山人明史列傳稿》,該稿與三一〇卷本《明史稿》差別極其微?。┑南嚓P部分受到《徐稿》(即徐乾學《明史》)之影響、甚至是基本繼承自《徐稿》而小有變動?!盵17]為說明這一問題,特將徐氏、四一六卷本、三一〇卷本之《劉基傳》的部分內(nèi)容列于表2進行比對,以見其承襲關系。
就表2特別是標下劃線的文字來看,三一〇卷本《劉基傳》因襲徐氏《劉基傳》的痕跡非常明顯,而與其成書時間較近的四一六卷本《劉基傳》的差別則較大。此類情況,滿布兩傳,不再一一列舉。事實上,徐氏《劉基傳》的某些訛誤也被三一〇卷本《劉基傳》所承,如徐氏《劉基傳》載:“其(陳友諒)龍興守將胡廷瑞遣子通款,有所邀請。”[18]352三一〇卷本《劉基傳》亦載:“其(陳友諒)龍興守將胡廷瑞遣子通款,請禁止數(shù)事,勿散其部曲。”[19]173兩傳皆言胡廷瑞遣“子”通款,當誤。據(jù)《明太祖實錄》所載:“辛丑(至正二十一年,1361)十二月己亥,陳友諒江西行省丞相胡廷瑞、平章祝宗遣宣使鄭仁杰詣九江納款。”①參見:明太祖實錄[M]. 校印本. 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123??梢娖鋾r胡廷瑞所遣者并非其子,而是宣使鄭仁杰,故原書當改為“遣使”為宜。當然,對于徐氏《劉基傳》中的一些訛誤,三一〇卷本也做了訂正。如劉基在元朝進士及第的時間,徐氏《劉基傳》載:“元至正間(1341-1370)舉進士?!盵18]348當誤。據(jù)《明太祖實錄》所系劉基小傳,劉基中元進士應在至順癸酉(四年,1333)①參見:明太祖實錄[M]. 校印本. 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1685。。三一〇卷本作“元至順間舉進士”[19]173,是也。
此外,三一〇卷本《劉基傳》的正統(tǒng)論觀念也承襲自徐氏《劉基傳》。徐氏《劉基傳》有載:“基至京,太祖方親率兵救小明王。”[18]353有意承認小明王韓林兒大宋之統(tǒng)緒。三一〇卷本《劉基傳》文字與之同[19]174。王源在清代較早撰有《劉誠意伯傳》,曾關注過韓林兒的正統(tǒng)問題,他在《與友人論韓林兒書》中稱韓林兒為“未成事之賊子牧豎”[3]145,不滿明太祖奉其為正統(tǒng)。故在其《劉誠意伯傳》中言:“先是,太祖假宋聲援,中書省猶設小明王位奉之,公颺言曰:‘牧豎耳,奉之何為!天之歷數(shù)有歸,庸可誣乎。’”后又有“太祖感悟,猶未肯改元易號”[3]100一句,以示其憾?;蚴芷溆绊?,三一三卷本《劉基傳》與四一六卷本《劉基傳》述及此事,均徑稱“韓林兒”[13]305,而不尊稱“小明王”。由此各擬稿對“韓林兒”稱呼之不同亦可窺見《明史》纂修過程中諸擬稿間的承襲關系。
三一〇卷本《劉基傳》對徐氏《劉基傳》進行了進一步的刪繁就簡。趙翼論述歷代正史繁簡時稱“未有如《明史》之完善者”,“故事益詳而文益簡”[20]。《明史》之所以能夠做到“事詳文簡”,王鴻緒三一〇卷本繼承徐氏《明史》簡練特點并繼續(xù)強化將之施加于《明史》定稿的承前啟后之功不可湮沒。具體到《劉基傳》,之所以“事益詳”,表現(xiàn)在三一〇卷本與徐氏《明史》相比增加了一些史事的細節(jié)。比如徐氏《劉基傳》載劉基游西湖時言“十年后金陵有王者氣,我當輔之”,而后“眾咋舌而去”[18]349。不詳其因果。而三一〇卷本有載:“時東南猶全盛,皆駭基為狂言?!盵19]173則知當時東南地區(qū)元朝統(tǒng)治尚且穩(wěn)固,劉基言十年后金陵有王氣,同游者才會“咋舌而去”,“駭基為狂言”。又如陳友諒龍興守將胡廷瑞遣使通款一事,徐氏《劉基傳》僅言“有所邀請”[18]352,不知所請為何。三一〇卷本則詳其所請,載曰:“請禁止數(shù)事,勿散其部曲?!盵19]173皆使得文意更加完整。
說其“文益簡”,主要指其語言文字更為凝練。僅就篇幅而言,徐氏《劉基傳》有4 825字,三一〇卷本只有4 399字,減少426字。不少史事,三一〇卷本都進行了高度的概括,如對劉基先祖的記述,徐氏《劉基傳》載:“其先自豐沛徙鄜延,名延慶者,宋宣撫都統(tǒng)少保。子光世,從高宗南渡,家臨安,累官開府,儀同三司,錄尚書事,太師,楊國公。數(shù)傳遷居青田之武陽,故世居為青田人。又五傳至濠,濠孫爚,即基父也?!盵18]347頗費筆墨。而三一〇卷本《劉基傳》則概括為:“先世代有顯者,五傳至濠?!盵19]173又如劉基阻止太祖濫殺一事,徐氏《劉基傳》言:“太祖方欲刑人,基請其故,太祖曰:‘吾夢刑人,首屬于土,吾惡之?!唬骸娛子醒低?,得土得眾象也。三日報且至?!焱P桃源?。如期海寧降?!盵18]355三一〇卷本不載兩人對話,改為陳述曰:“太祖方欲刑人,基請其故,太祖語之夢?;詾榈猛恋帽娤?,宜停刑以待。后三日,海寧降?!盵19]174改后率皆言簡而意賅。此外,還有刪除個別史事的情況。徐氏《劉基傳》有記客勸劉基畫江自守以成勾踐之業(yè)之事,載曰:“客或說基,今天下擾擾,以公才,據(jù)括蒼,并金華,明越可折簡而定,方氏將浮海避公。因畫江守,此勾踐之業(yè)也?;鶈D曰:‘吾平生忿國珍輩所為,何乃效之。且天命有歸,子姑待焉。’”[18]350-351而三一〇卷本《劉基傳》則不見其事。
王鴻緒三一〇卷本較之前的各《明史》擬稿質(zhì)量有了很大提升,在內(nèi)容、體例和框架諸方面已經(jīng)基本定型。但仍存在一些不足,故而王氏進呈《明史稿》的同年,清世宗即下令進行修訂,任張廷玉為總裁,歷十年之功于乾隆四年(1739)最終形成三三二卷《明史》,《劉基傳》由此定稿。相比于三一〇卷本《劉基傳》,定稿在內(nèi)容、結(jié)構等方面變動不大,張廷玉曾說:“惟舊臣王鴻緒之《史稿》,經(jīng)名人三十載之用心,進在彤闈,頒來秘閣,首尾略具,事實頗詳……茍是非之不謬,詎因襲之為嫌?爰即成編,用為初稿?!盵21]8630不過,張氏《劉基傳》在承襲三一〇卷本《劉基傳》的基礎上,也做了一些改進。
其一,繼承徐氏《明史》開創(chuàng)的力求簡練的纂修原則,以三一〇卷本《劉基傳》為直接藍本進一步刪繁就簡。主要表現(xiàn)有二:一是篇幅的繼續(xù)縮減。三一〇卷本《劉基傳》尚有4 399字,張氏《劉基傳》僅有3 890字,減少509字。刪減程度比之三一〇卷本《劉基傳》之于徐氏《劉基傳》還要大。二是進一步凝練文字,概括敘事。這在全傳中的表現(xiàn)較為明顯,在此僅舉一例。如陳友諒兵陷安慶,太祖問計劉基,三一〇卷本載:“太祖欲自將討之。以問基,基曰:‘今天象金星在前,火星在后,此勝氣也?!娲笙?,即出師攻安慶?!盵19]173張氏《劉基傳》不載劉基之回話,僅言:“太祖欲自將討之,以問基?;?,遂出師攻安慶?!盵21]3778行文流暢、簡潔,言簡意賅,可讀性有所增強。
其二,張氏《劉基傳》在纂修思想上呈現(xiàn)出新特點。一是對于劉基的象緯之能,僅言其“尤精象緯之學”[21]3777,而涉及其象緯之能的異事與未卜先知等事則盡皆刪去。如三一〇卷本《劉基傳》所載:“基初于燕市得天文書,一夕而誦其言。及丞高安,進賢鄧祥甫者,精象緯學,盡以其術授之,逾洞其要”,“嘗遊西湖,有異云起西北,光射湖水。同遊者魯淵、宇文公諒輩以為慶云,將紀以詩?;v飲,徐言曰:‘此天子氣也,應在金陵。十年后當有王者起其下?!瘯r東南猶全盛,皆駭基為狂言無能”,“尋赴京,道建德,適張士誠兵入寇,左丞李文忠欲擊之?;唬骸怀鋈眨\自走。’比期趣出兵,則壁已空矣,追敗之東陽,悉獲其眾”,“日中有黑子,占東南,失大將,已而胡深戰(zhàn)歿”[19]173-174。定稿皆未載,體現(xiàn)了張氏《明史》實事求是、不虛美的撰史精神。二是張氏《劉基傳》的正統(tǒng)觀念更為凸顯。先前諸擬稿《劉基傳》末皆載劉貊“福王時贈大理少卿,謚剛節(jié)”[13]308,[18]365,[19]176一句,張氏定稿則徑刪。其意圖在于否定南明政權的合法性和正統(tǒng)性。乾隆初年,清廷國運昌盛,再次修訂前代國史,已有必要厘清南明的正統(tǒng)性問題。
其三,對三一〇卷本《劉基傳》的敘事順序進行了細微的調(diào)整,從而使其結(jié)構更近于完善。如三一〇卷本載明太祖與劉基“定征取計”,但其下不載其事,而是到后文再以“初”字進行回顧追敘[19]173-174。如此則敘事相對零散,以致史事首尾不接。而定稿《劉基傳》則在“定征取計”之下詳載其事[21]3778,敘事結(jié)構更為緊湊。再如三一〇卷本有載:“八年正月,惟庸挾醫(yī)來,飲其藥,有物積中如拳石。間白帝,帝不省,自是疾篤?!逼浜蠼友匀轮?。是以時間為線索進行敘事。隔段方載:“久之,中丞涂節(jié)首惟庸逆謀,并及毒死基狀,惟庸遂誅?!盵19]175使史事分散兩處,易使讀者不明就里。而定稿《劉基傳》則將此兩事合在一起集中敘述[21]3781,易使讀者了解史事之全貌,在敘事結(jié)構上更具靈活性。
除此之外,張氏《劉基傳》仍存在一些失誤之處。比如劉基的出山,其載:“(明太祖)聞基及宋濂等名,以幣聘,基未應。總制孫炎再致書固邀之,基始出?!盵21]3778言劉基先后經(jīng)兩請方出山,頗費周折。而《明太祖實錄》劉基小傳則載明太祖“聞基名,遣使以束帛征之,基素以金陵當有王者興,而上之威德日益盛”,故而“今來召,適當其時”①參見:明太祖實錄[M]. 校印本. 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1686。,遂詣金陵,陳十八策。劉基《行狀》也載明太祖“下金華,定括蒼……此天命也,豈人力能之耶”,故“適總制官孫炎以上命遣使來聘,公遂由間道詣金陵,陳時務一十八款”[15]283。其《神道碑銘》中的說法與之類似。由此來看,因劉基輔佐明太祖有其主觀上的意愿,故而出山并未費周章,雙方實一拍即合。此事本與上文所錄三一〇卷本《劉基傳》中“劉基遊西湖”一事前后照應,而張氏《劉基傳》將劉基此類象緯之能事盡刪,故而造成此誤。
清廷纂修《明史》歷時近百年,且書成眾手,在纂修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多個擬稿,如三一三卷本《明史紀傳》、徐氏《明史》、四一六卷本《明史》、三一〇卷本《明史稿》及張廷玉定稿。南炳文先生將之歸為兩個系統(tǒng),一是繁富本系統(tǒng),二是簡練本系統(tǒng)。《劉基傳》的纂修,也有這樣兩個纂修的路徑、系統(tǒng)。張氏定稿的《劉基傳》分屬于簡練本系統(tǒng),徐氏《劉基傳》為之奠定了撰史力求簡練的原則和基本內(nèi)容、框架之面貌;三一〇卷本《劉基傳》是徐氏《劉基傳》到張氏《劉基傳》的過渡稿,抑或稱轉(zhuǎn)折稿,是定稿的直接藍本;張氏《劉基傳》以三一〇卷本《劉基傳》為基礎進一步刪繁就簡、調(diào)整結(jié)構、勘正訛誤,使文字簡練、流暢、優(yōu)美、準確,敘事豐贍、可信,足稱良史。
致謝:本文撰寫過程中曾多次向南炳文先生請教《明史》諸擬稿承襲之脈絡,在此向南先生謹致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