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大廚在海外"/>
薛亦然
美國,華盛頓行政特區(qū)使館區(qū),中國大使館官邸。
對外首席廚師孫家銘躺在自己宿舍的床上,雙手抱頭,對著天花板出神。
來美國兩周了,兩周里遇到的各種情形在眼前過電影,心情卻像過山車。
糊里糊涂到紐約下飛機,接到老鄉(xiāng)魯欽甫的電話,激動得不行,“哎呀,你快點過來呀!”電話那頭魯欽甫說,“我在新澤西呀,好遠呢,等著,我來接你。”
魯欽甫是孫家銘在蘇州飯店時的同事,行政總廚,與孫家銘是同齡人。他是兩年前通過考核后分配到中國銀行紐約分行來做廚師的。紐約分行的辦公地點在紐約曼哈頓,住地在與紐約州相鄰的新澤西州,分行員工平時坐火車上班。孫家銘在30年之后還記得,跑到魯欽甫屋里一看,大櫥里好幾件皮衣,忍不住叫起來:“阿魯你這么有錢啊!”阿魯輕描淡寫地說:“便宜格,隨便揀?!?/p>
兩天后接到大使館,飲事班黃班長上來一邊自我介紹一邊數(shù)落:“我是班長,你搗漿糊啊,箱子也沒有一只,兩蛇皮袋還斷了一個搭襻?!币话芽冈诩缟?,“走,送你房間去!”
孫家銘在美國大使館廚房
大使館挺大,工作人員有200多人,單廚師就有12名。大使館離官邸距離步行十分鐘路程,每天大使夫婦、秘書夫婦去大使館上班,偌大的官邸里就剩下服務(wù)員、花工和孫家銘三個人,像被這個世界遺忘了的角落,說得夸張點,“像關(guān)監(jiān)牢”。做宴會和過去完全不一樣,到辦公室拿到菜單一看,都是北方菜,韓敘大使也是北方人,這對于出自蘇幫菜的廚師孫家銘是一個意料之外的打擊。加上出去買菜不懂英語寸步難行,想家想愛人難通音訊——寫封信給家里,通過大使館信使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要一個多月才能寄到愛人手上。
孫家銘有點沮喪,有點自我懷疑:能不能做得下去?要么干脆打退堂鼓算了——還回到飯店熟門熟路熱熱鬧鬧做總廚,天天下班后回家過溫馨小日子,有什么不好?可是這又不符合孫家銘不服輸?shù)膫€性,他是一個敢闖好勝的人。孫家銘心里矛盾,進退兩難。
同事們都很友好,辦公室主任也很關(guān)心,總是來鼓勵他安心工作,經(jīng)受考驗,向黨組織靠攏,爭取進步。連大使韓敘都看出苗頭,到廚房里看望孫家銘,希望他定心做好本職工作,甚至說“不要聽我夫人的”,意思是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有他撐腰。其實孫家銘覺得大使夫人挺好的,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是“大人家出來的”。
最初苦悶的日子很快過去,孫家銘沉下心來,從頭開始,學(xué)開車,學(xué)英語,有了這兩樣基本技能,才能出去買菜。再偉大的廚師都要從買菜開始。先是在官邸里轉(zhuǎn)著圈子開,沒多長時間,就請司機陪著出去開,就可以單飛了。語言呢?簡單的討價還價,問路,也可以應(yīng)付了。畢竟年輕、聰明。有問題也能找到解決的辦法,當然也闖過禍。比如沒過多久,孫家銘發(fā)現(xiàn)官邸里的電話可以直撥國內(nèi),就打到蘇州找愛人。愛人在姑蘇飯店工作,孫家銘吃準了美國與國內(nèi)是反的,美國時間白天國內(nèi)夜里。他把電話打到飯店傳達室,讓他們到家里去喊愛人來接電話。孫家銘一打,花工小張和服務(wù)員小楊也跟著打。時間一長,“闖禍哉”,辦公室主任一看電話單子,電話費猛增啊,要知道電話打到國內(nèi)一分鐘十五元。那時候大使換了,韓敘大使回國,朱啟楨大使繼任。辦公室主任反映到大使夫人黃裕德那兒,黃裕德說:“我讓他們打的,三十多歲的人,哪個不想家呀!”到周末時黃裕德把孫家銘、花工小張、服務(wù)員小楊叫到她房間,面孔鐵板,先批評孫家銘:“你年紀最大,阿曉得闖禍啦?你阿打電話?事先有沒有和我說?曉得你辛苦,國家派出來的,要認真做。下次打短點!”
蘇州大廚出國后最初的經(jīng)歷都差不多,都需要調(diào)整心態(tài),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學(xué)開車,學(xué)語言,可以出去買菜了,就走上正軌了。能出去的大廚都是人精,都吃過苦,學(xué)這些東西不是很難。1971年就從松鶴樓派駐到倫敦的祝軍,這兩項技能學(xué)得相當扎實,那時他才虛二十歲,中英兩國的外交關(guān)系還是代辦級,第二年才升格為大使級。五十年后我問他當時使館的地點,他脫口回答,一口渾厚好聽的英式口語。祝軍回憶當年學(xué)車,先是在使館里開,然后就大清早開出去到路上跑,為什么要大清早?因為“英國人懶,大清早路上沒車”。
祝軍說起如何被選派國外也挺有意思。被政審了大半年他自己還毫不知情,直到店主任帶他到醫(yī)院體檢之后才對他說,你不要上班了,等通知出國吧。等啊等啊,他不習(xí)慣賦閑在家,正好店里國慶婚宴多,他跑去幫忙,誰知道第二天通知就來了,介紹信從店里轉(zhuǎn)到公司轉(zhuǎn)到局里,再從商業(yè)局轉(zhuǎn)到人事局,再轉(zhuǎn)到省里,然后才帶著糧票和伙食費到北京參加一個月的出國學(xué)習(xí)班。學(xué)習(xí)班結(jié)束,每人發(fā)八百元置裝費到出國人員服務(wù)社量體做衣,然后把換下來的衣服加上沒用完的糧票和伙食費打個包寄回家,和梅龍鎮(zhèn)的廚師一起飛往倫敦了。
祝軍(右)和舊金山總領(lǐng)館司機韓德猛師傅合影
朱龍祥的買菜經(jīng)歷最有趣。
那時中國駐利比亞大使館是租的一幢別墅,別墅主人是利比亞派駐到摩洛哥的大使。朱龍祥記得有錢人的別墅里都有羊圈,要吃羊就拖一只出來宰。朱龍祥和隔壁鄰居關(guān)系好,有時送些青島啤酒去,酒在利比亞是個好東西,那里買不到酒。鄰居就會用銀盤子端著烤好的羊腿過來,羊腿下面帶點小米,撒點鹽,“庫西庫西”,真好吃,就像蘇州的五件子。
朱龍祥買菜,和使館司機一起開著皮卡去菜場,一進去,就和菜販子們打招呼,“阿黑阿黑!”兄弟的意思,土豆、番茄、茴香、包菜,一個個攤子走過去,問價格,說一公斤兩個第納爾,“NO、NO!”朱龍祥嫌貴,一個第納爾相當于4美元,打一個全包了的手勢,“庫魯庫魯”,這價就大幅砍下來了。西瓜買一皮卡,送到大使館卸下來,那西瓜好大個兒,開出來汁是黏的,很甜,日照時間長呀。橙子也是,芝麻樣一粒一粒的,帶一點酸,太好吃。有時直接到農(nóng)場去買菜,買包菜和大蔥,他穿著高筒靴,帶兩箱啤酒,農(nóng)場里的“阿黑”講這里的菜有一半是你們大使館的。交易談好,高興了,就借他們的獵槍玩,打鳥?!鞍⒑凇毕瘸h處扔一塊石頭,把鳥兒哄起來,剛飛出來就打,打下來馬上去毛,烤箱里一烤,撒點鹽,“真好吃”。
使館里的干貨都從香港進,便宜。利比亞的鮮肉也貴,一公斤牛肉兩個第納爾。于是朱龍祥要辦公室向外交部申請,到第三國采購。他們?nèi)ネ荒崴沟牡诙蟪鞘兴狗タ怂?,一公斤牛肉只要兩個脫比,相當于2美元。但是去那兒遠,開車要6個小時。利比亞境內(nèi)都是高速,到了突尼斯,公路就相當于我們的省道。突尼斯是旅游國家,利比亞是石油國家,突尼斯摩托車多,利比亞汽車多,經(jīng)濟差異特別大。朱龍祥跑一趟突尼斯都要把奔馳面包車裝滿一車,每個月都要跑一趟,跑多了,大家發(fā)現(xiàn)朱龍祥的外交能力一流。
朱龍祥在摩洛哥
每次去突尼斯都要辦簽證,過境時朱龍祥一聲“哈羅”,一板萬金油和護照一起遞上去,馬上放行。非洲有一種小蟲子,咬了很癢,萬金油一涂就好,朱龍祥準備了不少,“東西不值錢,但人家喜歡?!彼麑Υ笫拐f,我不需要翻譯陪著,我懂社會人心,我是“萬金油外交”。
駐外大廚能人多。外交官圈子里流傳著一個關(guān)于廚師買菜的趣事,一位中國駐埃塞俄比亞大使館的廚師關(guān)照當?shù)匾粋€賣雞蛋的人,要他十天后送一擔雞蛋過來,做國慶招待會上的蛋糕。但是他不太會說英語,當時翻譯不在場,在場的機要員把廚師如何訂蛋的細節(jié)復(fù)述出來,笑翻大家,捧腹之余,都佩服廚師的機智。廚師想講的意思是“請十天后挑一擔雞蛋到我們館來”,但他只會講tomorrow(明天)這個單詞,于是他先打招呼,“哈羅”,再做一個挑擔的動作,然后掐著指頭說tomorrow,一共說了十遍。十天之后人家挑著一擔雞蛋來了。
大使館里的外交官們來自國內(nèi)天南海北,南方人北方人都有,口味天差地別,俗話說“羊羔雖美,眾口難調(diào)”,要都照顧到很不容易。但是廚師還是得勉為其難,“眾口難調(diào)調(diào)眾口!”有人把這句話當作上聯(lián)征求下聯(lián),廚師們都認為最佳下聯(lián)是“一心美味味一心”,關(guān)鍵在于“一心”。一門心思為大家服務(wù),總是可以找到改善伙食的各種辦法。那些辦法就來自廚師們執(zhí)著追求的心愿。
其實這些蘇州大廚都是有備而來。
第一是肯學(xué)。大廚們在國內(nèi)都是專攻一門的,要么紅案,要么點心,要么中餐,要么西餐,但是在使館就必須全能。駐紐約總領(lǐng)館大廚溫金樹出國前是蘇州飯店副廚師長,紅案出身,也學(xué)過西點,但他還是帶著一摞烹飪書出國,中餐、西餐、淮揚菜、廣幫菜都有?,F(xiàn)學(xué)現(xiàn)做,廚藝好的師傅都是一通百通。從松鶴樓到駐委內(nèi)瑞拉大使館做主廚的李俊生也是紅案師傅,使館廚師工作把他逼成多面手,每天早餐他都會供應(yīng)各色點心、面包,還讓北方來的外交官吃上餃子:他揉面、拌餡,請北方人搟皮子、包餃子,每周都能吃上一次。
比較大的使領(lǐng)館廚師多,這就給廚師們相互交流切磋提供了極好機會。聰明好學(xué)而人緣極好的孫家銘收獲頗豐:在華盛頓,他和大使館飲事班長黃師傅互相學(xué)習(xí),做菜方面黃師傅十分服帖孫家銘,孫家銘則跟著黃師傅學(xué)做點心。黃師傅是國家級烹飪考官,白案高手,云南人,比孫家銘大三十歲,人很和氣,孫家銘到華盛頓后的第一頓飯就是在他家吃的。黃師傅教孫家銘做云南的粳米粑粑,火腿末、蔥油、豬肉、糖,做成餡心,然后用粳米面包好,放在油里煎,蘇州人做油團子是放在油里氽的。氽與煎一字之差,效果確實別有風(fēng)味。在巴黎,吳建民大使回到官邸說大使館餐廳做的蔥油餅相當好吃。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過了幾天孫家銘打電話請那位師傅來吃飯,人家很高興,來時飯菜都準備好了,孫家銘沒有馬上招呼人家上桌:“你先幫我辦個事,教我做蔥油餅,我面粉都準備好了。”“哎呀,小事呀!”高手過招,孫家銘一看就明白了,他是冷水面與熱水面摻在一起、拌在一起的,像草毛餅一樣,層次相當清爽?!岸嘟粋€朋友,多學(xué)一只餅”,主賓都開心。
第二是肯做。無論在哪兒,廚師肯不肯做直接關(guān)系到伙食好不好??谖妒侨思覐男○B(yǎng)成的,要把人家的不同口味調(diào)整過來是不可能的,你要適應(yīng)他,調(diào)眾口就是要調(diào)動眾多手段來滿足不同口味,于是就必須多動腦、多做事才行,不能死腦筋只照著自己的路數(shù)走。在利比亞的朱龍祥有句名言:“你得讓人家把飯吃下去。”為了照顧到不同口味,他告誡自己不能一味的甜,那樣人家不要吃的。當?shù)氐碾u便宜,他把雞一開四,每人一份,炸好,帶點番茄,帶點辣味,上口有點咸,收口有甜味,非常下飯,南方人北方人都喜歡,連老外也愛吃。只要動腦筋,總會有辦法,講究本味、精致、清淡的蘇幫菜要適應(yīng)其他口味并不很難。要堅持精致,湯要原汁原味,看食材特性,善于變通,加點辣,加點麻,總會找到讓大家都滿意的路。
溫金樹與時任博茨瓦納總統(tǒng)莫加埃
有一件事是蘇州大廚們都喜歡做的———磨豆腐。說喜歡做豆腐是因為南方人北方人都喜歡吃,做法多樣,各地有各地的風(fēng)味,成本還低,但做豆腐本身是很煩很辛苦的:磨漿、煮漿、點鹵、蹲腦、破腦、上腦、包布、壓制成型。孫家銘回想當年與潘小敏一起在巴黎,仍然十分感慨,踏實肯干的潘小敏做了多少豆腐啊,一有空就做豆腐。他倆一個在大使官邸,一個在大使館餐廳,相互幫忙,相互照應(yīng),后來孫家銘還是潘小敏的入黨介紹人。這兩位蘇州大廚都是駐外使館入黨的,孫家銘的入黨介紹人則是黃裕德。
朱龍祥也經(jīng)常做豆腐,還喜歡發(fā)綠豆芽,那都是中國人喜歡吃的家常菜,南北口味都可以做,還省錢。大使館辦公室主任見他年輕能干,鼓勵他努力工作,爭取早日入黨,沒想到朱龍祥說,主任啊,我是老黨員啊。朱龍祥納悶,主任沒看他的檔案嗎?一問,原來他人來了,檔案卻要等個把月以后外交部信使來了才能看到。
溫金樹不僅做豆腐、發(fā)豆芽,還在使館里種菜。他從國內(nèi)帶去青菜、絲瓜的種子,在使館空地上搭個架子,地上空中都青枝綠葉,不僅可以改善伙食,看著也開心。溫金樹曾經(jīng)在駐紐約總領(lǐng)館,駐利比亞、約旦、博茨瓦納大使館都做過大廚,所到之處一片贊譽:“為了讓館員吃飽吃好,他不怕麻煩,經(jīng)常利用休息時間壓面條、蒸包子、做豆腐,他還做切面、醬雞、炸雞腿給館員。館員病了,他主動去了解病人想吃什么,做好病號飯送到床頭。”“采購的時候總是貨比三家,寧可自己辛苦點多跑幾家店,也要買到物美價廉的食品,為國家節(jié)約費用?!薄@些評價摘自駐約旦大使館當年的表揚信,溫金樹很珍惜,一直保存著。他還保存著駐利比亞大使在他任滿回國前歡送會上的講話,大使說:“自從溫金樹到館后,我們的工作午餐才步入正軌。我們的館員雖然交的錢不多,但吃得不錯,這里凝聚著他的大量心血和辛勤勞動。他為了讓大家吃好吃飽,解決我們大家特別是單身同志的后顧之憂,克服困難,想方設(shè)法翻新花樣。幾年來,不論是遇有對外宴請任務(wù),還是使館舉辦大型國慶招待會,他從未停止過工作午餐……為我們使館的良好館風(fēng)不斷鞏固作出了很大的貢獻!”
和表揚信一起珍存著的,是往昔異國歲月的寶貴記憶?,F(xiàn)在這些曾經(jīng)為我國外交戰(zhàn)線辛勤工作的幕后英雄都已退休了,他們經(jīng)常相聚,一起吃茶,回憶往事。
往事如昨,歷歷在目。去年年初的一天早上,孫家銘突然接到劉曉民打來的電話:“家銘啊,我已經(jīng)從駐英國大使的位子上離任回國啦!”這位持續(xù)駐英十一年的外交官,是我國外交史上任期最長的駐外大使,這讓孫家銘無限感慨。想當年他倆一起在駐華盛頓中國大使館官邸同事的時候,劉曉民是三秘,朱啟楨大使的高翻秘書,他們是官邸里起得最早的兩個人。每天早上,孫家銘在廚房里燒粥做點心,一抬眼就看到劉曉民在對面小餐廳里忙碌:先是去院門外取來一沓報紙,一張張細心閱讀,小小的桌子上是一盞溫馨的臺燈,臺燈下是剪刀、小尺子、紙和筆,他得把當天夜里的重要新聞、參眾兩院的動向匯總起來,一早匯報給大使聽。孫家銘每天的早餐工作,得等劉秘書用餐后才能結(jié)束。這樣的早晨,他倆一起度過近四年。
活躍在國際舞臺上的外交官們不會忘記這些蘇州大廚,他們曾是同事,也是朋友,過去是,一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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