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里筆記：家里

荊歌

家里

我又跟淑赟聊起，說炳高書記“心里，夢里，黎里”這六個字真好。她說：“還有‘家里’呢！”在黎里建了“荊歌會客廳”，黎里也算是有了一個我的家，黎里也是我的家里了。

《江南時報》采訪我的時候，我告訴他們，我從前生活在蘆墟，那是個跟黎里差不多樣貌的鎮(zhèn)子，如今同屬于汾湖開發(fā)區(qū)。江南古鎮(zhèn)的樣子，就是蘆墟和黎里的樣子。那沿著細細市河的街道，青石板被來來去去的腳印打磨得很亮，有了雨水，竟像鏡子一樣亮，可以照見天光，照見道旁的綠樹，照見人影。它的光亮，是時光和歷史的光亮。那些房子，那些橋，那些建筑和建筑之間的構(gòu)成，在天空勾勒出的線條，這是江南古鎮(zhèn)特有的美，這種美對我來說，是親切溫暖的，是印在腦海深處刻在骨頭里的，是伴隨著我的精神發(fā)育和心靈成長的。所以走進這樣的小鎮(zhèn)，心里就會特別的舒暢和安靜。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讀書寫作，或者發(fā)呆冥想，會是特別的自然和安心。

我小時候住的房子，就是穿過細長的弄堂，有著踩上去便嘎嘎作響的木樓梯。有結(jié)實木梁的屋頂，那些花格窗，每到夏天，我們就會全家行動，把它們從窗框里一個個卸下來，搬到河邊去洗。洗了之后，它變得清潔了，散發(fā)出一種很好聞的香氣。這是木頭的香氣呢，還是水的香氣？或者說，是一種陳舊歲月的味道，它就是古鎮(zhèn)的氣息，是家的氣息。

當然，我也要說，很多的古鎮(zhèn)，早已經(jīng)是被過度開發(fā)了。變得艷俗了，變得喧囂了。至少在我看來，那種熟悉的東西，被扭曲甚至遮蔽了。黎里不是這樣的，我希望它永遠都不要這樣。

其實不管是那些擁擠喧鬧的古鎮(zhèn)，還是像黎里、蘆墟這樣依然保持著它幽雅寧靜的江南小鎮(zhèn)，游客們的到來，都只是匆匆。我想他們是很難真正體會到它們的美的。心里夢里之外，家里這個概念真是很特別。這是要通過一種深入的接觸或者說相處來感覺和體味的。安靜下來，沉下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步和思緒，都有了穿越的本領(lǐng)似的，可以走到古代去，可以走到天光在石板路上跳躍的時間里去，可以走進那不需要燈光的黑夜，走進那只能靠讀書和做一些白日夢來打發(fā)歲月的境地里去。

莫言簽名本

那時候黎里這樣規(guī)模的鎮(zhèn)子，既不同于城市，又與鄉(xiāng)村迥異。它慢悠悠地生長出一些讀書人，生活著一些愛思索的人，而對于外部的信息，又一點都不閉塞。所以在相當長的一段歷史里，我認為，尤其是江南，像黎里這樣的古鎮(zhèn)，它成了文人的輸出地。我這么想不一定對，但是，魯迅周作人兄弟，還有茅盾、豐子愷，當然還有柳亞子、陳去病、范煙橋這些人，都是從江南古鎮(zhèn)走出去的，這是不爭的事實。

鋼琴

荊歌會客廳里放了一架鋼琴，凡是光臨的人都會以為我很會彈鋼琴，其實我只是野狐禪，離專業(yè)十萬八千里。之所以拿來放在這里，只是因為家里實在放不下了。搬家的時候，答應(yīng)了把它留給買我們房子的人。但是我女兒知道后非常生氣，她說你們怎么能把我的東西隨便送掉？每一個鍵上可是都留著我童年印記的呀！于是就一直把它寄放在松陵商貿(mào)老鈕那里。現(xiàn)在黎里有了會客廳，自然就把它搬了過來。鋼琴真美！屋子里有一架鋼琴真是不一樣，氣度變得不凡了。我在這里讀書寫作之余，就可以彈它自娛。我熟悉鍵盤，是因為曾經(jīng)有過當教師的經(jīng)歷。那是一個放學后校園里幾乎只剩下我一個人的偏僻鄉(xiāng)村中學。當年我就是用學校的破風琴來驅(qū)趕寂寞的。風琴一邊嘆息，一邊奏出憂郁的旋律，一個個青春的日子就那樣在手指間漏掉了。后來給女兒買了鋼琴，我有時候也會彈一彈，把它當作風琴那樣彈《故鄉(xiāng)的親人》或《送別》。我還曾在耶路撒冷街頭彈過一曲。那天我和妻子打車到了耶路撒冷最繁華的街區(qū)，是想去找古玩店的。古玩沒找到多少，倒是看見街頭有一架鋼琴。我就坐下來彈《故鄉(xiāng)的親人》。寒風把我的長頭發(fā)吹得像一面黑色的旗幟，妻子錄了一段視頻。異國的十字街頭，人們對于一個彈奏街頭鋼琴的外國人視而不見，他們脖子縮在大衣里，匆匆地趕路，畫面就像一部怪異的電影。哪天要把朱依東、左舒這些地師同學們請來，那么這架鋼琴就不再安靜了。

簽名本

會客廳征集著名作家簽名本的工作開展得很是順利。作家朋友們真是給面子，短信發(fā)過去，很快就把他們的簽名書寄過來了。很有意思的是兩個文學家庭，一個是李銳蔣韻夫婦和他們美麗的天才女兒笛安，他們一家的簽名書，占了書架整整一格。李銳一直都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提名者。蔣韻也是一位紅了好多年如今似乎更紅的作家。笛安則是屢次登上福布斯作家富豪榜的作家，她有著海量的粉絲，被稱“美笛”。但是她不是一位普通的流行作家，她的寫作是有著重要文學地位的。這一家子真是文壇的奇觀和奇跡。另外一個文學家庭是文學批評家南帆、小說家林那北和畫家夏無雙。給我寄書的時候，林那北取了一個碩大的紙板箱說：“把它裝滿為止。”莫言給我寄書也很有意思，他寫上“荊歌好客，給荊歌會客廳”這句話之后，又在另外一頁寫道：“荊兄，因為寫錯了，手頭又沒有這本書了，所以撕掉重寫，請諒?！蹦缘拿P字，本來就天真爛漫獨具趣味，這幾年認真下了功夫，寫得越發(fā)好了，他還有用左手寫字的絕活。給我寄書來，里面還夾了一幅書法，“荊歌會客廳”五個大字，神采飛揚，叫人喜歡得不行。

多肉餛飩

黎里、蘆墟一帶的餛飩從來就是好吃的，在蘇式小吃的大風格下自成一派。半個世紀前我在蘆墟讀高中的時候，“來得?！钡酿Q飩就非常有名。那時候普遍都窮，下館子吃餛飩那是極度奢侈的事情。拿著鋼精鍋子去面館下一碗幾分錢的陽春面，對絕大多數(shù)家庭來說也不可能是經(jīng)常的事。一般都是自己在家里裹餛飩。裹好了，就說“跟來得福的一模一樣”。其實不可能一樣。老字號品牌的東西，總是有它的絕活。來得福的拌餛飩尤其好，餛飩皮子薄而筋道，餡飽滿而鮮美。也不知他們是用了什么調(diào)料，能把一碗無湯的餛飩拌得那么好吃。我已經(jīng)多少年沒有吃來得福餛飩了，不知道這家店還在不在蘆墟鎮(zhèn)上。

那天看海燕朋友圈，她在吃“家華多肉餛飩”，看照片很好吃的樣子。昨天下午去會客廳，何家浜路一轉(zhuǎn)出來就看到了。趕緊停車，進去買了兩碗帶回家。沒有坐下來吃，是因為家里晚飯還沒有著落，帶了生餛飩回去下了吃正好。

大概十多年前，我們還住在吳江，就經(jīng)常到黎里吃餛飩的。吃了還要帶，儲存在冰箱里。就是覺得好吃，并且還放心。就是喜歡吃這種夫妻老婆店的傳統(tǒng)點心，覺得這就是家鄉(xiāng)的味道，小時候的味道。人的味蕾，因食物而分泌消化酶，據(jù)說很大程度上是童年少年時期就確定了的。小時候吃的東西，在生理上默契了，長大了就特別接受這樣的食物。

很多年前在黎里吃的餛飩，肯定不是這家“家華多肉”。記得那時候常去的一家是在河邊的，皮子堿水有點重，微微發(fā)黃。家華這家的面比較白。沒有買多肉，不想吃太多肉。只要了兩盒薺菜鮮肉的。吃了沒有失望，皮子薄卻很有嚼頭。餡很好，沒有我們所懼怕的很多油和很多味精。關(guān)鍵還是現(xiàn)裹的，沒有速凍，連冷藏都沒有。很多東西進一下冷藏味道就會大打折扣，這很奇怪。

真絲

會客廳樓上的房間，果然就鋪上了真絲的被褥。整個床上，里里外外都是純天然百分百的桑蠶絲，這是怎樣的奢華啊！據(jù)說宋美齡那時候不管走到哪里，都隨身帶著真絲被褥。也許她是奢靡，與她喜歡用紅珊瑚和翡翠做衣服的紐扣相比，非真絲不睡覺就算不了什么。當然另一方面，據(jù)說她有很嚴重的皮膚瘙癢癥，只有貼著真絲，皮膚才不會作怪。真絲真是好東西啊，我是沾了“太湖雪”的光?！扒G歌會客廳”跟太湖雪江南絲綢文化館是前胸貼后背的緊鄰。其實確切地說，是他們把原本要做民宿的一樓一底借給了我。非但不要租金，還把這房子依然看作了他們的地盤，設(shè)計裝修全包了，這才讓我有了享受滿床豪華真絲的福氣。我也真不把他們當外人，蘭蘭鋪床疊被之后，發(fā)圖給我看，說這顏色花樣圖案都是胡老師親自為荊歌老師挑選的。我卻并不覺得滿意，因為我腦子里早就預想好了，床上要水灰的色調(diào)，不要任何花樣。猶豫再三，還是跟胡總說了。大家都叫胡毓芳“胡老師”，是因為她以前當過老師，她好像也喜歡別人叫她老師。胡老師馬上說，其實她一開始也考慮是不是要給我床上配上灰色的被褥的，因為她注意到我平時的穿著都是黑、灰和藏青色為主。后來只是為了跟古建筑的格調(diào)配套，才選了帶花的江南風床上用品。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睡了這樣的床，睡了這么高級的被褥床單枕套，平常的日子還能過下去嗎？

金秋雅集

辛丑金秋雅集，算得上是會客廳開門迎客的第一個活動。我請范小青、王堯、小海、朱文穎、薛亦然、朱紅梅、湯海山，還有胡毓芳、鈕法明等人過來，到會客廳吃茶，不是揭幕，也不剪彩，給會客廳“開個光”，也就算是正式開門迎客了。

相約下午二時，我卻一早就過去了。把所有的茶具都洗得干干凈凈，備足了各種好茶。中午一個人去吃了一碗多肉餛飩，卻還走錯了店。因為那條路正在施工，我也沒有抬頭看店門，吃了一半，才知道這家并非“家華”。但是一樣的好吃。在黎里，我還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家多肉餛飩，它們并不連鎖，各自為政，但也都好吃。吃了餛飩，去超市買了洗手液和拖鞋，提著它們往回走的時候，突然內(nèi)心生出了一絲孤獨的美感。就像1999年我在南京生活的那一段日子。好像自己突然之間變成了單身，在這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卻又總伴隨著陌生感的古老小鎮(zhèn)上開始了獨自的生活。家就在何家浜路的盡頭，在“太湖雪”展示廳邊上的石庫門里，靜悄悄的院落，聽得到河里的水聲。

洗了一個澡，便在床上躺下了。這張床，后來被詩人小海戲稱為“中國文壇第一床”。這是因為，它鋪滿了“太湖雪”純天然的桑蠶絲，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全部都是真絲。范小青和朱文穎坐在這張床上，感覺她們快樂極了，一定也是羨慕極了。紅梅把她們和床一起拍了下來。這是一張有意思的照片。我發(fā)了微信朋友圈，小青調(diào)侃自己說，她的表情又丑又傻。其實她還是很開心，她的手撫摸著柔滑的被子，她的快樂是從手心傳遞到心里，又傳遞到臉上的吧。

午睡時我躺在舒適的床上，卻并沒有絲毫的睡意。正如小青后來所說，這樣的被褥，是最適合裸睡的。是的，我的皮膚，和細膩柔滑到極致的真絲接觸，那感覺真的很特別，還有一點兒古怪。躺了半小時，眼睛都沒有閉上。我看著陳舊但是經(jīng)過了整修的屋頂，看著穩(wěn)固而結(jié)實的木梁，看著排列整齊的蟒磚，仿佛回到了童年。童年以及少年，有多少個夜晚，我的頭頂，都是這樣的一幅圖景。房梁和木柱，依稀還在散發(fā)出木頭的香。我的身體仿佛沒有了重量，云一樣飄浮起來。并且腦子里也產(chǎn)生了荒誕得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我竟然有這么一個閃念，覺得這樣敦厚結(jié)實的房梁，真是適合掛一根清潔的布條，把自己的脖子掛上去，然后踹翻腳下的凳子，人的身體就懸空了。生命就這樣結(jié)束了。有什么不好嗎？在這根木梁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這樣的事嗎？在類似的木梁上，肯定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我為什么要這么想？我不應(yīng)該這樣想！我愛生活，我熱愛生命，卻在這一個時刻，腦子里產(chǎn)生了如此荒唐的念頭。并且回憶起，少年的我，不是也曾經(jīng)躺在床上，朝著屋頂，產(chǎn)生過這樣荒誕不經(jīng)的遐想嗎？

大家對這個會客廳喜歡得不得了，說既有古典的優(yōu)雅，也有現(xiàn)代的簡潔和舒適。朱文穎每次活動都是姍姍來遲，她來到的時候，一場驟雨，已經(jīng)驅(qū)趕了秋老虎的悶熱。她驚喜地說，這個地方，比你照片上拍出來的還要好看?。?/p>

王堯接受記者采訪時說：“荊歌會客廳”不僅承載了作家荊歌對故土的深厚感情，更是當代作家思考怎么為這個時代留下歷史，把文化植入人們的日常生活，為古鎮(zhèn)增添新文化元素的一次實踐。

記者總是希望挖掘出一件事情的深文大義。其實很是慚愧，我真的覺得所有的意義，甚至是簡單而樸素的，就是“心里、夢里、黎里、家里”這幾個詞兒。

金秋雅集

后靈也來了。他當然不是作為官員來參加這次雅集，就是好朋友的身份吧！晚餐后大家又到會客廳，不僅喝茶聊天，而且彈琴唱歌。有一架鋼琴也真是很快樂的事。后靈是書法高人，我認為他的字，是比絕大多數(shù)職業(yè)書法家都要好的，好在境界高，沒有俗氣。他寫了一幅特別好的“荊歌會客廳”橫幅帶來。我得裝裱了掛起來。大家唱歌，后靈也唱。據(jù)說他還會記譜。年輕時候顯然也是文藝青年一枚。

快樂的一天過去了，客散盡，會客廳突然安靜下來，匯入了古鎮(zhèn)更為寬闊厚重的靜謐。我整理屋子，清洗茶具。聽到燈光仿佛在發(fā)出嘶嘶的聲音。夜涼似水，整個鎮(zhèn)子在清新的空氣中陷入了古代一樣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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