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碧翠憑羊牧

黃恩鵬

盛夏時節(jié)，花草茂密，樹木蔥蘢。逶迤的山路兩側(cè)，生有多株柞樹。柞樹的特點是，經(jīng)霜傲雪葉不落，到了春天，新芽才把老葉拱掉，因此民間稱其為不落樹。不知何年何月，“不落”轉(zhuǎn)為“桲欏”。我老家山上有很多桲欏，是一種普通又很特別的樹。其果實扣著螺狀果巢，渾圓如帽。其籽實光滑、對生，也叫橡籽兒，可磨成粉，作飼料喂豬。我小時候上山采橡籽兒，也打些桲欏葉，回家包餡餅。這種餡餅叫桲欏餅，帶著植物的清香，是北方民間常見的美食。有時候上學(xué)帶上它作午飯，非常方便。小時候母親常常包很多桲欏餅，韭菜餡兒的，白菜餡兒的，蘿卜餡兒的，不用放肉餡，蔬菜與桲欏的山野清香混融，無比美味。

花草高舉小燈，把山河照亮。小繡線菊、委陵草、虎榛子、青蒿、羊胡子草、野石竹、紫苜蓿、藍盆花、酸塔等在山腳下燦爛。如果帶上《識花圖鑒》就好了，可辨識許多草木。

山上有許多大石，現(xiàn)在看見的，是一座有著敦實崖巖的山，宛似盤坐的佛陀。崎嶇山道是牧人和牛羊踩出的土路。疾走或徐行，隨時隨性。因為無雨，沙土浮于路面，行人必須時不時停下來，要脫掉鞋子，將鉆進去的細(xì)小沙石掏出扔掉。站在山坡上，我望見對面山坡有一群圓潤的巖石，像古堡，下面草木旺盛。這座山也是一片牧場。窄窄的小道隱入密密的灌木叢里，盡管雙腳能插入，但我仍心有余悸，擔(dān)憂腳踝被草葉和灌木刮掠刺傷。

峻嶺縱橫，溝壑深切，盈滿了濃郁的草木氣息。山頂坦蕩、平緩，像一個大型的習(xí)武場，可納幾千人甚至上萬人。四周巨石，與克什克騰旗阿斯哈圖石林相似，卻更寬闊。大石與大石，相距幾丈余。山脊乃平壩，山脊立著石崖，宛如城墻，可藏人馬，可抵強敵。巖石拔地而起，突兀高聳，如氣宇軒昂的巴圖魯。當(dāng)年鐵木真或忽必烈，是否在此厲兵秣馬？山巒環(huán)列，其中有操場般的平壩和城垛般的連綿山巖，孛爾只斤家族的勇士來過這里。站在這邊望那邊的山，高聳威壯，又恰似立起的刀斧。天然的屏障，有如老墻城邦。地理學(xué)所說的石芽巖溝，形成于史前哪個凍融期？如果細(xì)找，或許能夠找到蒙古人當(dāng)年用金劍利刃刻于巨石的狩獵咒符。古海留下一塊大石，成了今天的砧子山。石畫圖案祼露在陽光之下，清風(fēng)里奔跑的快馬和吃草的牛羊，呼之欲出。漫遠的時間穿過無邊的海河。巖石上所鏤符號，皆為神跡。

山頂巨巖，各有姿態(tài)。遠觀近看，獅虎豹熊，蒼狼白鹿，皆臥草木。祼露的石頭，當(dāng)?shù)貙⒅麨榫琵斏?、生命石、象鼻山、神龜出海等。觀讀山石，或以不同角度，或以不同想象。山之裸巖，有如遠古巨獸骨骼。年深月久，時光流年，天地育化，形成神靈。每座山都隱喻時間秘密，都潛藏民間故事。如何解讀，是文人的想象。我看到的遍山佛陀或跏趺而坐，或凝神站立，或伏臥山脊。樹木花草，都是經(jīng)文。石是山之骨，樹乃山之膚，霧嵐是山之袈裟。葳蕤的草木、鳴啼的鳥兒、低吟的蟲兒、采花釀蜜的小蜜蜂，都是念經(jīng)的佛。要不，物種何能遺傳萬年未曾絕滅？光祼的山石間生有小蕨。細(xì)看巖石夾縫，有微少泥土，萌生出細(xì)小植物。小說家肖龍說蕨草也叫起死回生草。天氣燠熱，山巖灼燙，小草枯黃，卻未死亡，只需點滴雨水，即刻鮮活。即使被拔除，暴曬多日，只要有根，接觸一點兒泥土，就不會死。即便盈盈露水，也能讓其起死回生。山石之上，有坑穴、縫隙，清風(fēng)吹進帶蕨草種子的泥土，地上瞬間萌綠。

山頂與山谷，植物層次分明。山谷樹高林密，山頂灌木叢生。石巖上的淺淺苔蘚，枯槁堅硬，如遇雨水，立即復(fù)活。我驀然悟覺：這山石是一部讀不透的經(jīng)書啊。碩石與微草，巨崖與松樹，飛鳥與蟲豸，都是它不可或缺的細(xì)節(jié)。《出埃及記》中有《磐石出水》的故事，講的是摩西手執(zhí)木杖敲擊磐石，即刻泉水涌出，解救眾生。眼前漫山草木，巨巖坑洞，定然珍藏著清澈甘泉。九佛山坐落在錫拉木倫河北岸，巉巖奇崛，尊尊似佛。但一大堆的現(xiàn)代命名未免俗氣：十八羅漢峰、送子觀音巖、駱駝峰、天狗石等。天地大德，山河循道，人倫因果。巖石樹木，山山不同?？耸部蓑v旗最壯觀的，當(dāng)屬大青山?？耸部蓑v是內(nèi)蒙古的縮影，內(nèi)蒙古的所有地貌景觀這里都有——草原、沙漠、河流、湖泊、高山、森林，還有奇特的石林、冰臼。整個山嶺、山谷、山巔，巨石碩巖，千姿百態(tài)。自然秘籍，無法蠡測。斯時下小雨，雨點觸頰，似菩薩的圣水。其實“九佛”命名并不準(zhǔn)確，古代，九為多，或可理解。問題是現(xiàn)代人容易理解為九尊佛圣。諸多山石，何止九尊？再說，九五之尊，高不可攀呢。此山乃民間之山，矗立大地，看盡世相，育化眾生，護佑一方水土，該叫眾峰佛陀。

翦伯贊的《內(nèi)蒙訪古》把陰山比作戰(zhàn)略屏障。大青山在陰山東段，山勢陡峭，綿亙起伏，祼石如遠古龍骨。登上大石，仰拍百米巖崖。山之細(xì)節(jié)，崖之整體，巖之紋理，石之內(nèi)涵，盡收眼底。一山靈佛，滿天陰晴。仔細(xì)觀視與農(nóng)業(yè)稼穡的土地銜接的碩大石巖，恍如世界入口。這些散發(fā)光芒的、靜謐天穹下的、令人遐想的大石，是否會解開天地秘密？若有雷霆，定然似巴圖魯用刀劍擊石?，F(xiàn)在，我低伏大地，聽草木說話，悟覺草木比人類偉大。草木有本心，不炫不耀，不癲不狂，浩浩流年，默默堅守。民間崇拜此山，他們看見，雨季時節(jié)，九佛山下，溪流縱橫。百年翠柏，千年古松，生于萬年險石峭壁上。更有楓樹、樺樹、楊樹、榆樹、五角楓、榆樹、山黃榆、虎榛子等闊葉林和針葉林，以及核桃、梨、杏、山丁子等野生果樹不計其數(shù)，山野菜、蘑菌、木耳等，遍生溝谷。野生植物與山下的禾麥?zhǔn)蛞黄?，育養(yǎng)熙熙子民。

大水波羅牧場是一片水豐草美的草原。正逢牧場解禁，牛羊徜徉，自由自在。牧場每年都有一段時日用于養(yǎng)護，大水波羅牧場是當(dāng)?shù)氐囊粋€重點牧場。大水波羅，或叫大清寶力高（蒙語），含義為泉水長流之地。水源充足的地方，牧場保護得最好。草原牧草，禁用柏油鋪路，而是以水泥硬化路基，不會造成人為污染。牛羊跟人一樣，需要純凈的生存環(huán)境。車子開到了草原便放慢了速度，輪子摩挲路面聲音微小，連路邊的飛鳥也不驚慌。周圍起伏的地勢與草叢，又似波動的浪濤。一叢叢野生的黃菊，點綴草場深處，與夕陽相輝映，有夜晚星月灑落海浪里的感覺，通透明亮、澄澈潔凈。斯時夏末，草原轉(zhuǎn)涼，蚊蚋不生。牛羊的糞便，卻是少不了的。牧場有新鮮牛糞，誰踩到了，會自嘲說將有好運。牧場的草，有的地方綿密沒膝，鳥雀起落，盡情覓食?；蛴续P頭麥雞、野鵪鶉、草鷯、金斑鸻、百靈等，隱身草叢。紅隼、蒙古鷹和大鵟，不停地獵食似饕餮。我曾在富林林場看見一只鶻鷹懸停于高空，它的翅膀展開在風(fēng)中保持平衡，身子一動不動，像被釘在天空。其實它的一雙銳眼，早已盯住草叢里某個目標(biāo)，但目標(biāo)又被草木蓋住。鷹隼的目光雖然銳利，卻也無法看清被草木遮蔽的獵物。

觀摩了烏蘭牧騎歌舞，我倒是覺得那些威武之姿應(yīng)該展現(xiàn)在茫茫曠野。高亢的呼麥，應(yīng)向遍地牛羊和漫山白樺歌唱。大水波羅牧場是國營農(nóng)墾牧場，農(nóng)作物以小麥、莜麥、甜菜為主，是歲月靜好的世外桃源。農(nóng)人既可耕種，也可畜牧。草原行車，一路見吃草的牛羊和馬匹，它們是草地的“孩子”，毛色發(fā)亮，肥碩雄健。在大水波羅牧場與克什克騰貢格爾，都能遇見山坡密匝匝的樺樹林中悠閑的野鹿、獐子、狍子、獾子、猂子、野雞等。難得一見的野生動物，不慌不忙，自由自在，躍過了人類無形的分界線，跨越到了另一個生命空間，不能不說是一種幸運?；ⅹ{狽狼豹等兇猛的野生動物難以遇見，因為它們與科技時代保持距離，對人類保持警惕。它們孤獨沉寂，隱藏蹤跡，或遁形消失，或只在某個區(qū)域休養(yǎng)生息。越野車碾過草原路，大小野鹿從黃楊林中剛一露頭就縮了回去，它們害怕來自人類的噪聲。

傍晚奔赴達里湖。到了晚上九時，快到達里湖區(qū)時，車子減了速。原野一片漆黑，車子沿著草原上的路行駛，突然間幾頭高大壯碩的奶牛從車子旁閃過。好險，只差幾厘米就撞上了！開車的內(nèi)蒙古作家陶旭東先生驚恐萬分，我們也嚇出了一身冷汗。很顯然那一瞬間或者說零點幾秒，奶牛們受到了驚嚇，站在原地不動，愣愣地注視著黑暗中突然出現(xiàn)的黑色東西從自己的身側(cè)沖了過去。那一刻，想必牛們也心有余悸。萬幸的是路面寬敞，若是狹窄無法躲避就難以想象后果了。幸好我們的車子減速行駛。茫茫大草原，漫漫夜行路，需要的是謹(jǐn)慎，不需要急躁。聽說常有草原夜行車撞死牛羊和駱駝的事，也有摩托車撞死了林子里的麋鹿。其實動物沒有騷擾我們，而是我們騷擾了動物。有些時候，我們太過主觀，總會站在人的立場來想問題、看問題，卻不能站在動物的角度看待環(huán)境。有些地方，人類應(yīng)該退場，比如草原、高山、江海;有些地方，人類與動植物是共存共生的，比如城鎮(zhèn)。城鎮(zhèn)化建設(shè)不是不要原汁原味的田園風(fēng)光，不是不要文化意蘊，而是更應(yīng)該葆有它的本態(tài)。我更愿意看到城鎮(zhèn)有原始感和復(fù)古的氣息景象。

生態(tài)的優(yōu)劣與人類的行為脫不了干系，高寒地區(qū)的人們餐食離不開牛羊?！耙涣７N子若已發(fā)芽，必將走向開花和結(jié)果，這是生命的必然規(guī)律?！笔澜缭谧兓?，社會在進步，人的理念必然與以往不同，人們對大地環(huán)境的要求，也更為嚴(yán)苛。唯有大地可以撫慰心靈。然而，科技的發(fā)展又在損耗大地資源，時間又總是帶著狂猛的烈焰呼嘯而行。

“無邊綠翠憑羊牧，一馬飛歌醉碧宵?！闭褳踹_山野、克什克騰草場、巴林右旗溪地，都是肥美的牧場。我當(dāng)年所見巴林右旗草原生態(tài)相當(dāng)好，是我理想中的野性草原，可能還帶著些許原始的味道。當(dāng)年我根本就不知道巴林右旗的石頭有著不菲的價值，更遑論對巴林石有深刻的認(rèn)知了。有廉價賣的，若是買了，現(xiàn)在價格相當(dāng)可觀了。聽內(nèi)蒙古的友人說，一些農(nóng)人將挖到的巴林石埋在了自家的地窖，或者干脆就埋于深土，幾十年不挖出來，為的是當(dāng)寶石稀缺時價格的提升。一棟普通的石頭房小院子，有可能價值百萬千萬元。想想看，巴林有多少農(nóng)戶，又有多少地下寶藏？因此說巴林是一個藏寶的城?？柧S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寫了超越空間和時間的“想象”城邦。他在這部書中所寫的域外之城都是虛構(gòu)的。馬可·波羅在向忽必烈描述城市的圖景時，將塵世變?yōu)閮舻?，將未見之城變?yōu)槊鼐?。有著強烈的環(huán)球旅行之夢的忽必烈，從那時起就開始對“未知世界”進行超越現(xiàn)實的構(gòu)想：金剛石般的河岸，有著不同切面的透明大山，太陽下斑斕閃爍的森林，夢境般的神秘之域，人們詩意地棲居。城郭的形態(tài)、結(jié)構(gòu)和內(nèi)容，都是舒適的、愜意的。

真正的城邦，其實不是青磚黛瓦、連綿垛墻的那種，也不是城池樓閣、庭院堂榭的那種，而是天然的山嶺與平闊的原野。天地廣袤，人們的生活自由自在;風(fēng)吹草低，牛羊奔跑撒歡原野。其實這正是眾生盼望的、需要的理想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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