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同賢
河是大地上最富詩意的存在。溪水潺潺款述一份細(xì)膩溫婉的情緣;長河落日勾勒一幅豪壯唯美的畫卷;濁浪奔涌奏響一首鏗鏘雄渾的樂曲。少了河,土地的溫情便淺了又淺;少了河,村莊的靈秀亦遜了三分;少了河,草木的嫵媚就低到塵埃里;少了河,記憶的行囊就空空如也。何其有幸,在無河流無山川的平原小村莊,那方塘慰藉了艱澀的童年時光。
出院子西門不足百米,塘的身姿便一覽無余約三百米見方,并不規(guī)整,自東邊大約三分之二的位置橫向豁然拉長,使整體呈“凸”字狀。突出的部分兩岸栽了楊樹,因塘水的滋潤,樹干有力地向塘上方逸出,蔭庇著塘中的生物。橫寬的部分在塘沿扦插了荊條,荊條枝柔,葉細(xì)碎,有簇在一起竊竊私語的,有睡在水面伸向前方的。西岸唯一的構(gòu)樹如溫和的老者,俯瞰四圍的族群;又如檢閱過往的儀仗隊(duì),深情款款,神色怡怡。
陽春三月,冰面消融,楊柳抽芽,荊條返青。母親買來魚苗,撒入回暖的塘中,一份份期待隨之扎根。及至春深,楊樹苞漸飽滿,簌簌凋落塘岸上,脫下的棉襖棉褲變成夾襖夾褲上身后,三三兩兩的孩子身子輕盈利落,在鋪滿楊樹苞的塘周追逐、踩踏,嚓一嚓一、咯一咯一咯的聲響在水面滑行,化成圈圈漣漪,與塘中游弋的魚苗發(fā)聲波互通著歡愉。
燕剪春色,雨潤生靈。塘周的林間,土質(zhì)優(yōu)沃,燕回棲、蟲始鳴。春雨后,必有數(shù)株無名的小野花搶占先機(jī),不由分說地潑灑著藍(lán)色,淡雅、熱烈。小女生們活泛起來了,拔下植株編成花環(huán)戴于頭頂,揪下花朵別于發(fā)際、嵌入耳洞;掐下花桿插入玻璃瓶中,剩余的置于枕畔,屋子里便流溢著春之息,夢中亦蓄滿香甜;和枕畔當(dāng)日吃剩的毛芽同處一室,香甜次日便纏綿在味蕾問。
無物賞玩,幸有大自然;無鮮慰腹,幸至阡陌問。
構(gòu)樹葉子不再蜷縮著,瘋也似的舒展呈卵形,枝丫問竄出宛如一顆顆長滿軟刺的白色小球,這是雌株。雄株的毛毛蟲狀花序已被蒸熟后入了早春饑餓的胃。春風(fēng)颯颯地響,染綠春山、春水……球也成了綠球,化作春高貴的頭顱。
蔥綠而帶著點(diǎn)兒厚絨毛的構(gòu)葉迎風(fēng)搖曳,你會覺得這時的空氣突然就被綠熨燙了,掬水從指縫流淌而下,樹的綠影靜靜地沉在水底,仿佛那細(xì)弱的水流聲都帶上了那么一些鮮明而爽朗的綠意。那一道道綠色的樹影就成了好幾面翡翠的屏風(fēng),那么翠綠翠綠地豎在你面前。
熏風(fēng)和暢,叫人迷離,腳步綿軟起來,身子綿軟起來。碎碎念中魚苗吹氣般生長著,約莫已一柞有余。我趴在塘沿尋覓魚兒的身影,感覺自己和土地如此地接近,傾聽她的聲音,感受她的氣息;生命是如此的真實(shí),我、魚兒、塘都只是世界的一丁點(diǎn)兒,雖然是一丁點(diǎn)兒,但有我的存在。就是這么的清晰,這么的簡單。魚兒不時有躥離水面秀一下身姿的,銀光一閃,定睛不見。是做游戲怕被同伴抓到暫時躲避嗎?還是在競選魚族首領(lǐng)炫技登臺發(fā)表演說?未可知!
六月,暑氣蒸騰,夾雜著煩燥的情緒,悶得透不出一絲微風(fēng),樹葉紋絲不動,宛若被冰凍。魚兒們也不再羞答答了,呼朋引伴張開嘴叉吞吐水泡,浮上水面透氣,跟即將要來的猛雨撕扯著。孩子們再也按捺不住,沖出來尋覓涼意?!班А钡囊坏篱W電,遠(yuǎn)處雷聲咔嚓,風(fēng)驟起,沒來得及躲避,猛雨劈頭蓋臉地砸到身上,淋濕頭發(fā),澆透衣服,雨滴順著衣角淌下來。
披上用化肥里袋搗鼓成的塑料雨具,赤著腳,往雨幕里觀望。企圖等雨量再充足些溝滿塘平水漫上岸,圍堵幾條小毛魚解解饞。僥幸得手,須得母親擇洗干凈,放入地鍋中清煮,或者拌上面粉在鍋沿煎成金黃色外焦里嫩,腥鮮味氤氳在村莊上空,自是清苦日子里的一道白月光。
雨后蛙聲聒噪,或悠長、或短促、或密集、或舒緩……此起彼伏。若有彩虹驟現(xiàn),定是妙哉妙哉的:彩練當(dāng)空,與塘中的倒影相映成趣,雙虹飛架,蔚為壯觀。若無虹,也會有一種輕、綠、小的水上生物不幾日便覆蓋了塘面,父輩將之喚作水麩子,許是它像用麥子磨面時產(chǎn)生的麥麩一樣微小吧!整個塘被團(tuán)團(tuán)簇簇的綠俘虜了。鴨和白鵝嬉戲吃飽后上岸時,洗成了綠鵝綠鴨,塘面被穿梭成縱橫交織的綠網(wǎng)。孩子們從家里拿出搪瓷盆和網(wǎng)兜,你拉我手,我扯他手,拉成繃直的繩狀,咬緊牙關(guān)憋著氣,團(tuán)結(jié)協(xié)作——拿網(wǎng)兜的人在塘沿,依托眾人的拉力傾斜著身體去撈水麩子喂鴨鵝,即使不慎跌倒,手忙腳亂,驚魂方定,四周料定一片嘻哈聲,自不必?fù)?dān)心被同伴取笑,他們的小心思里也希望自已摔這么痛快的一跤。
秋的涼爽不經(jīng)意凝成寒寒的雪花,凝作窗戶上的冰雕,進(jìn)而屠戮村莊的每一寸土地,泥土路也滑滑的,塘面被冰封了。是那種厚厚的,跺十來腳絕不會有裂紋的冰——厚得黑灰中泛白梢,看不見水,看不見魚,用力甩一塊小石頭上去,“啾”的一聲就溜到了對岸。打滑跳溜的吉時到了,岸上來一小段助跑,輕躍到冰面上,雙腿伸直緊繃,使勁往前蹬,勢若脫兔,乘虛御風(fēng),嗖嗖前進(jìn),收放自如,愜意無比。這種獨(dú)樂樂的玩法是眾樂樂一族所不屑的,他們一行若干人縱隊(duì)排列,后一位拉著前一位的衣后襟,依次類推,隊(duì)尾的人蹲下?!耙欢保忧暗拇罅κ抗砥鹋?,操縱方向,七拐八彎;中間的人神情緊張,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緊隨其后;隊(duì)尾的人抓緊衣襟,毫不費(fèi)力,就因慣性被帶飛起來,如火車般風(fēng)馳電掣,呼嘯而過。一圈兩圈……一直跑到尾部有人堅(jiān)持不住,“火車車廂”七零八落,躺倒在冰面上幾個才肯罷休。此時你且看:個個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滲出汗珠,頭頂上方升騰起縷縷白煙……也有出汗受涼感冒被喝斥在屋子里的,將夜間凍結(jié)在盆中的冰塊脫下,提在手中,輕輕敲打,冰塊發(fā)出穿林而過的響聲,當(dāng)始作俑者正醉心于此等絕妙玩法時,忽然卻聽到了另一種聲音
冰塊落地,如金玉撞擊之錚錚……
故園情是一種欲辯無言的情結(jié)。人們在異鄉(xiāng)擇故土的方向而棲,歸途中近鄉(xiāng)情怯無語,夜深聽聞《折楊柳》,潸然不已。不外乎是在生命之初睜開懵懂的雙眼,去觸摸、體悟世界時,是故鄉(xiāng)給了我們滋養(yǎng)、歡樂、希望和信念。它開啟人生的起點(diǎn),確立了生命價值的航線。它把我們的稚嫩,緊緊攬入它溫暖的臂彎;把我們的根,深扎于它的青石瓦礫間。它把厚重的文化情懷根植在我們的基因里,讓我們無論歲月流轉(zhuǎn)、身居何方,都無法抹去烙在靈魂深處的故土印記。
現(xiàn)如今一幅幅鄉(xiāng)村美景映入眼簾:村組道路連到每家每戶,道路兩旁的景觀樹錯落有致,村內(nèi)坑塘波光粼粼,河渠流水潺潺,小橋橫跨,坑塘內(nèi)小魚兒嬉戲蓮葉問,村邊的休閑涼亭內(nèi)三五成群的游人漫步其中,賞景拍照……近十年間“藏污納垢”的坑塘變得水清景美,重現(xiàn)鄉(xiāng)村蟬噪蛙鳴、荷塘月色。村民們夜晚在塘邊聞樂起舞,燒烤小酌,滿滿的幸福感。我亦信步塘邊,與故土,與故人,斟一杯往事,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