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林
村頭有家鐵匠鋪,師傅姓肖。遠遠近近的男女老少,都叫他肖師傅。
肖師傅個頭不高,敦實,立在地上像個鐵桶一般。皮膚本是白白的,做了鐵匠,不黑也黑了。眼睛卻大,不愛笑。人家喚他“肖師傅”時,他會樂意,就有了笑的神情。據(jù)說,村里讀過書的先生曾小聲告訴他,這姓“肖”的人做鐵匠好啊,削鐵如泥,自然,“肖”鐵如泥,鐵匠活兒就爐火純青了。
有了這肖姓,鐵匠鋪里的鐵器應(yīng)有盡有。開口笑的鐮刀,逢稻麥如斷絲。鋤頭遇雜草,草自倒伏。剪刀剪布匹,咔嚓有韻。也有斧頭,能開山劈柴;有鍋鏟,能炒菜烹魚;有鐵鏈,能拴狗系羊。鄰村有一壯漢,自稱看了三國,找到肖師傅門上,直接說:“肖師傅,幫我打制一把青龍偃月刀如何?”
肖師傅盯了來人一眼,用嘴對著面前那黑鐵疙瘩努了一下:“你試著提起它?!?/p>
來人雙手上前,一提,不動;再提,也不動,只得怏怏而歸。肖師傅對著背影道:“你知不知關(guān)大爺?shù)那帻堎仍碌抖嘀??八十二斤哩?!彼置嗣驹谏砼缘男⊥降艿墓饽X袋,指著黑疙瘩問:“看看這個,像什么哩?”
“師傅,像只縮了頭的鐵烏龜啊。”小徒弟笑,肖師傅也笑。
那鐵疙瘩,就是鐵砧,徒弟們都叫它烏龜砧。這個烏龜砧,其實是連著下邊的厚實木凳子的,木凳子的四只腳呢,是深埋在了地底下的,誰能拉得動?那鐵片、鐵塊、鐵球,或碎鐵絲,在那拉著風(fēng)箱的爐上一燒,紅紅的鐵就放在這烏龜砧上,然后經(jīng)肖師傅和徒弟們的小錘大錘的一陣猛烈攻擊,就變成了鐮刀鋤頭菜刀斧頭等鐵器,散布到千家萬戶。
我和小伙伴們那時不過五六歲的樣子,時常到肖師傅鐵匠鋪外的煤渣里,找?guī)讉€鐵片玩。他不讓我們進到他的鐵匠鋪里,說會傷著眼,火星兒也會傷著人。但,我們會在鐵匠鋪子外邊,看著肖師傅和他的徒弟們勞作。
每有熟人介紹了徒弟來,肖師傅會考上一考。考試內(nèi)容就只有一個,他鐵匠鋪子里的鐵器是不是全認識。認全了,就留下來;認不全,自覺地低下了眉眼回家去。大多的時候,肖師傅有兩個徒弟,不管年齡大小,先到為師兄后來為師弟。肖師傅一聲“開始”,大徒弟自覺用火鉗捅開火爐,小徒弟自覺拉動風(fēng)箱。“叭嗒叭嗒”的風(fēng)箱聲,呼呼作響的火爐聲,加上肖師傅不問斷的咳嗽聲,他們一天的忙碌就開始了。
肖師傅的鐵器手藝好,價格也不高。有時,人家田地里等著鐮刀或鋤頭下田,手中沒有現(xiàn)錢,肖師傅也不急,說聲“有了錢再給”,就將鐮刀或鋤頭給人了。那賬目,肖師傅只記在心里。轉(zhuǎn)過一個年頭,肖師傅也就忘記了。他不記這些,有徒弟提到那筆賬,他就說,種田人比我鐵匠的日子還不好過哩,誰愿意欠我這幾個錢?
倒有一次,肖師傅是認真收錢的。三里遠的李大個,拿著一把火鉗來,說是去年在肖師傅這兒打制的,用了不到一年,卻歪了口,夾不了柴禾進灶了。肖師傅給了他一把新火鉗,說:“收錢二元二角,一分不少。”
“咋了?不是說不到一年時壞了可以換一把的么?”李大個知道肖師傅的規(guī)矩。
“這火鉗,不是我肖某的?!毙煾颠厭嘀″N,邊說。
“咋不是你姓肖的?”李大個聲音大了起來。
肖師傅停下手中的小錘,拿過新火鉗,指著新火鉗的把手說:“看,這是我肖某人的印?!?/p>
兩個徒弟這才看上來,那火鉗的把上,印著個“X”的圖形。
“這是我肖某人的肖,X是聲母,知道不?”肖師傅對著李大個講,聲音更大了。李大個接過新火鉗丟下二元二角錢,那舊的火鉗,也忘記帶走了。
徒弟們知道師父果然有絕招,從不敢放肆。其實,真正的絕招是淬火。各樣的鐵器,在大錘小錘的擊打下漸成形狀,到了火候,肖師傅會猛然將它丟在冷水之中,“哧”的一響,或是菜刀,或是鐮刀,就完工了。但這道工序,是快要出師時,肖師傅才教的。之前的日子,肖師傅從來不說,淬火的火候也從來不教。
硬氣的肖師傅也軟,怕他家的老婆。老婆有時會揪著他的耳朵說:“你看你看,你打了千萬把菜刀,我們家里沒有一把好的菜刀,一把火鉗也用了快十年了……”肖師傅不辯解,只是說“明天明天吧”,就又開始擺弄那烏龜砧上的鐵器了。
不知不覺,肖師傅老了,身形還是那個身形,只是背駝了一些,頭上有了不少的白發(fā)。鐵匠鋪里,早已沒有了徒弟。其實,這鄉(xiāng)下鐵匠鋪幾乎是沒有什么生意了的。他的手中,正打制著一把剪刀。剪刀,是村里謝婆婆剛剛說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