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之白
年輕人是天生的浪漫派,肥馬輕裘,豪情天縱,對一切華麗酷炫的事物欲罷不能。少年杜甫開口便詠鳳凰,又知道自己不是鳳凰。嘗盡坎坷后他才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人生其實更像另一種動物:“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p>
鳳凰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主兒,而凡塵江湖中的沙鷗是要吃魚的。漂泊不定、時常為衣食憂心的生涯,與魚膾狹路相逢,一抹鮮甜在舌尖爆裂,百般滋味從心頭涌起。這次第,最難將息。
天寶十二年(公元753年),杜甫與摯友鄭虔同游山林,野竹入云,疏籬花晚,席間的那道魚膾真正是齒頰留香,杜甫揮筆寫下了那首《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其中有:
鮮鯽銀絲膾,香芹碧澗羹。
翻疑柁樓底,晚飯越中行。
寥寥20個字,意象飛動,色彩跳躍,好一幅工筆山家清供圖!
生魚或生肉細(xì)切而食,古人謂之“膾”。古籍中關(guān)于這種吃法的記載俯拾皆是,《詩經(jīng)》中招待賓朋須“炮鱉膾鯉”,《論語》中孔老夫子更是提倡“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足見這種吃法深得千古“吃貨”之心。
纖細(xì)白亮如縷縷銀絲的“銀絲膾”,佐以水芹熬制,就是唐代的潮流美食“碧澗羹”。雖算不上十分豐盛,卻也自成一番風(fēng)味,最關(guān)鍵的是能給杜甫帶來慰藉——此刻的他,實在太需要安慰了。
這年,是杜甫來到長安的第八年。35歲入長安求仕,本以為能“立登要路津”,可萬萬沒想到,苦熬多年之后,已然42歲的杜甫,不僅仕途看不到任何起色,連填飽肚子都成了問題。
上面那道鯽魚膾,雖然被杜甫寫得好似高端,但其實沒怎么花錢——關(guān)于食材的來源,杜甫在詩中其余部分交代得十分明白:“野老來看客,河魚不取錢?!碧茣r風(fēng)氣,幾乎人人都愛食魚膾,但算不上高檔的食物。所以如果有人對此飽含深情、念念不忘,那這個人可能正在餓肚子。
據(jù)說,富貴的標(biāo)志之一,就是臉上常會在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一種淡淡的疲倦。這種欲望得到滿足之后的倦怠感,杜甫親眼看見過,震撼到無以復(fù)加,激憤到不吐不快,于是,就有了千古名篇《麗人行》中的幾句話:
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
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
杜甫為我們描繪了一幅豪華絕倫的長安貴人游春圖,其中,權(quán)貴們面對滿桌珍饈遲遲無法下箸的慵懶矜持,讓經(jīng)常餓肚子的杜甫尤其難忘。盛于水晶盤中的“素鱗”,既然能與駝峰同列,自然非尋常鯽瓜子可比,怕至少也得是松江之鱸、黃河之鯉??上?,名廚刀功再好,魚膾切得再精細(xì),在早已酒足飯飽的貴人們面前,終究是錯付了。
駝峰鱸膾,貴者棄之如糟糠;朝齏暮鹽,貧者求之焉可得?在寫下《麗人行》兩年后,杜甫前往陜西探親,剛到家便心如刀割、五內(nèi)俱裂:“入門聞號啕,幼子饑已卒?!?/p>
貧富極端懸殊、世道顛倒不公的殘酷現(xiàn)實,如此直白赤裸地懟到臉上,杜甫心底的激憤與控訴再也無法隱藏,那兩句直擊靈魂的詩句終于傾瀉而出: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
古往今來,到處都有運(yùn)氣不好的人,如老杜這般才華天縱卻如此命途多舛者,可謂鳳毛麟角。長安求仕十幾載,托關(guān)系走門路,該做的不該做的,杜甫都盡力試過了。好容易得到一個從八品下的小官,卻又不幸趕上動地而來的漁陽叛變。即便后來僥幸受到肅宗垂青,但很快又因言事被貶。
即便在這樣滿是苦澀的人生中,也會有片刻的欣慰不期而至,不請自來。譬如,一席足以治愈舟車疲倦的設(shè)膾之筵。
乾元元年(公元758年),在從華州赴洛陽的途中,路過閿鄉(xiāng)(今河南靈寶縣)的杜甫,受到當(dāng)?shù)毓賳T姜七的熱情招待。雖然時值嚴(yán)冬,又連日大風(fēng),“河凍未漁不易得”,但主人還是奉上了魚膾。他在《閿鄉(xiāng)姜七少府設(shè)膾戲贈長歌》中細(xì)細(xì)鋪陳道:
饔人受魚鮫人手,洗魚磨刀魚眼紅。
無聲細(xì)下飛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蔥。
偏勸腹腴愧年少,軟炊香飯緣老翁。
落砧何曾白紙濕,放箸未覺金盤空。
這幾句詳細(xì)寫了魚膾的制法與食法。一是食材宜鮮,廚師從漁夫手中接過剛出水的鮮魚,魚眼猶紅;二是刀工須快,巧匠快刀之下,纖薄潔白的魚片如碎雪無聲飛落;三是魚膾可佐蔥等配菜或佐料而食;四是膾不宜洗,以干潔不濕為上。
由杜甫的內(nèi)行程度,足見他對魚膾這道美食的偏愛。然而,杜甫也在《觀打魚歌》感嘆過幾句魚膾之殘忍:
魴魚肥美知第一,既飽歡娛亦蕭瑟。
君不見朝來割素鬐,咫尺波濤永相失。
食魚膾固然是一件美事,可等到食欲的潮水褪去,空虛便會油然而生。僅僅為了短暫的口舌之歡,就大行屠戮肢解,是否太過殘忍?
你可以當(dāng)這是老杜“賢者時間”的胡思亂想,但念及老杜作此詩時已52歲,是否也可以理解為這是老杜對自己為“致君堯舜”的理想而勞苦奔波一生的自嘲呢?生死富貴,孜孜以求,焉知一切非夢幻泡影?
大歷二年(公元767年),55歲的老杜拖家?guī)Э?,漂泊于夔州(今重慶奉節(jié)縣)。此時,老杜還不知道,他顛沛流離的一生將在3年之后畫上句號,但他至少很清楚一件事:他要和魚膾說再見了。他寫下《王十五前閣會》:
楚岸收新雨,春臺引細(xì)風(fēng)。
情人來石上,鮮膾出江中。
鄰舍煩書札,肩輿強(qiáng)老翁。
病身虛俊味,何幸飫兒童。
對杜甫來說,跟魚生的告別與和解,也是跟人生的告別與和解。江中的鮮魚美味如昔,自己的一生卻已然走向日暮途窮。好容易來世上一遭,誰不愿乘興而來,興盡而返,痛快酣暢?可碰到運(yùn)氣不太好的時候,除了與世界握手言和,我們的選擇其實不多。
去世前3年的杜甫,和所有人一樣,絕對不可能意識到,早在不經(jīng)意間,自己已然完成了人生的諸多告別:他早已永別了泰山的絕頂、成都的草堂、長安的街巷,許多年之前就已經(jīng)與四川人李十二見過了最后一面……相比之下,這番與魚膾的告別,又有什么可傷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