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亭
他一直有午睡的習慣,特別是在這樣的盛夏時節(jié)。
每次午睡剛剛醒來,精神還有些恍惚,并略感心慌心悸,他癱坐在那里望著滿屋熟悉的物事,像對自己尷尬的生活一樣漠然視之。
十年前離婚的時候,前妻帶走了他們的獨生女兒,當時他并不難過,反倒有種久被約束釋放后的輕松自在。他沒有再娶的打算,當時沒有,現(xiàn)在也沒有,快五十的人了,沒必要為了看似圓滿而去遷就別人,更無需別人遷就他。幾個月前,他總算被評為副高,收入和福利有了明顯變化,卻仍難與院里那幫特殊引進的小年輕平起平坐。他早認清了現(xiàn)實,懶得去做什么項目,爭得頭破血流也輪不到他,按時把課講好就行了。甚至對講課他也有點興味索然,雖不至于應付了事,卻像走個過場。他不在乎學生對他的評價,每逢臨考,有那份慌張和恭敬就足夠了。
他唯一喜歡的,是在午睡醒來并逐漸清醒后去陽臺沏茶。對茶他沒什么講究,不會拘囿春花夏綠秋青冬紅之說。茶葉是從附近超市買的,他至今也分不清綠茶和青茶,只留意哪種口感不會太過苦澀。無論是生活還是品茶,他都更偏向清淡。
他將客廳里的三腳小圓桌搬到陽臺上,又網(wǎng)購了躺椅。沸水沖茶,省去洗茶的步驟,茶葉在玻璃杯里輕盈舒展時,他仰臥在椅子里等待茶水冷卻。
有時他會翻一本與專業(yè)無關的書,有時直接拿手機刷微博和微信朋友圈,不過他越來越難以專注于書上的內(nèi)容了,也難怪學生們一看書就犯困。手機則完全不同,各類新鮮資訊來勢兇猛,近到學院,遠到美利堅,總有一條能撥動心弦。微信朋友圈里,大家的生活更是光芒耀眼:去馬爾代夫旅游了,孩子進常春藤了,吃燭光晚餐了,買Gucci手包了……不宜在人前表露的種種,在這里都找到了合情合理的出口,“曬”得人眼花繚亂,不想羨慕嫉妒恨都難。
幾片浮在水面的茶葉正以悠然的姿態(tài)從容下墜,下墜既是過程,也是命定,卻有種向死而生的意味。未到杯底已新綠再現(xiàn),甚至超越了往昔在枝頭的活力,這讓他感到驚訝。枯茶尚且如此,他又何必自慚形穢?其實比起大多數(shù)人,他已經(jīng)好過太多,他好歹也是正經(jīng)大學的教授,雖然是副的,但他該知足了。他放下手機,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蟬鳴四起。對面樓頂?shù)穆杜_上,幾個工人正在烈日下忙碌。那棟樓總共十層,他住的這棟也是十層,大概地勢和層高不同,他所在的最頂層正好與那邊的樓頂高度相當。兩棟之間的距離不過二十來米,工人們勞作時的情形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一旁堆放著一些砂石、磚頭、地板和陶盆,看樣子是要打造一個休閑的小花園。
工人們停了下來,有說有笑地坐在地上抽煙、喝礦泉水??此麄儤泛呛堑臉幼?,好像身體所受的苦,一支煙就可以消解掉,要是晚上收工再來兩瓶冰啤酒,連心里的苦也能通通澆滅吧?
他端起茶杯,水還有點燙,他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并沒有往日那種沁人心脾的舒適感。有那么一刻,他被外面的蟬鳴攪擾得心煩意亂。他回到客廳,打開電視看意甲的實況錄像。上半場快結束了也沒進一個球,他拿手機查了比賽結果,這場激烈的競賽變得毫無懸念,于是他躺在沙發(fā)上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半個月不到,一個像模像樣的露臺小花園落成。那天晚上,一大群人在對面舉辦派對。彩燈閃爍,如星星觸手可及。他們起先放的是勁爆舞曲音樂,應該還跳了舞,影影綽綽的,他看不太清。后來換成了舒緩的輕音樂,音量開得很低,不過他們的笑聲倒挺大,有些刻意,有些招搖,也有些放浪。聽那陣陣快活的聲音,他們應該還很年輕。
他又何嘗不是這么過來的?他年輕的時候也許比他們還要瘋狂,那會兒他叛逆、不羈、野性、與眾不同,常常干出些偭規(guī)越矩的出格事,闖下些或大或小的禍端。如果就此一路下來,會不會有另一種可能,經(jīng)歷另一番人生?
記得大學三年級的暑假,因為對學業(yè)和感情無望,苦悶無處排解,他獨自從學校跑到一百多公里外的鄉(xiāng)下去散心。當時,他好幾科成績都亮起了紅燈,又剛剛結束了一段刻骨銘心的單相思。他給心儀的女生寫了九十九封情書,還不算那些模仿拙劣的情詩,可人家終究對他沒有好感,連做普通朋友都不可能。他借宿在一個農(nóng)婦家中,那女人頗有幾分姿色,男主人在城里討生活,常年不著家。寂寞的女人言語和眼神中透出些許不安分,起初他略覺得尷尬,但轉(zhuǎn)念想想自己此行的目的,好像不發(fā)生點什么會心有不甘,于是胡亂說了些大話。那天晚上他喝了點散裝白酒,借著微醺的狀態(tài),他和女人摟在了一起。此前他從未想過,人生中初嘗禁果,竟會是和一個三十多歲的村婦。他記住了她的氣味,雖然被花露水和香皂消弭得所剩無幾,但他還是聞到了一絲肉桂的氣味,以致后來每次看到或聞到肉桂,總會一陣莫名的躁動。他也永遠忘不了自己當初傻里傻氣的模樣,整個過程短暫得如流星飛逝,但那是他生命的重要時刻,一直在少有的美好記憶中占有一席之地。
他有沒有想過為自己的行為和豪言壯語負責?也許想過,至少他一度沉浸在這令人不安的歡愉中無法自拔。不過當女人對他的話信以為真,作出一副要和他遠走高飛不管不顧的架勢,他的后背一陣發(fā)涼,他來不及感動,便灰頭土臉地逃之夭夭。
那之后,他目的明確地談過幾場戀愛,但總是無疾而終,于是他不再急切地渴望愛情,而是全身心投入學業(yè),居然順利考上了研究生。上研二的時候,他認識了比自己小一級的前妻。那時她不但年輕,而且那么快樂,那么輕佻,嘴角總掛著笑,還笑得那么沒心沒肺,簡直和對面露臺上的笑聲無異。她如此美好,如此動人,身邊自然不缺獻殷勤的追求者。當時他剛剛出版了一本詩集,算是系里的紅人。她居然主動接近他,問他些意有所指的問題。每次和他說話,她都靠得那么近,幾乎臉貼著臉,她口中哈出的陣陣熱氣讓他全身麻酥酥的。
“你怎么了?”她驚訝地問。
他不明就里,有些茫然地望著她。她的皮膚白皙緊致,鼻尖圓潤,他能感受到她的一呼一吸。那一刻,他想到了“丹唇外朗,皓齒內(nèi)鮮”這句話,形容她真是再貼切不過。
“你流鼻血了,你怎么會無緣無故流鼻血?”她笑得前仰后合。
他很窘迫,但心里卻快樂極了。
他們很快確立了關系,成天出雙入對。每看到那些愛慕她又得不到她的男生們失落、怨恨的樣子,他就很感激那個拒絕她的女生,他的情詩總算沒有白寫。
他們牽手、擁抱,他們在雪地上寫彼此的名字,他們覺得怎么愛對方都不夠。黃昏時分,他們在圖書館后面的林子里接吻、野合,一只受驚的松鼠躥上樹,瞪著一雙漆黑發(fā)亮的眼睛看著他們。
剛一畢業(yè),他們就迫不及待地結了婚。頭幾年他們并不寬裕,卻依然逍遙快樂,生活充滿激情。當上助教那天,他高興地抱著前妻在屋子里轉(zhuǎn)圈,感覺如有命運之神垂青。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變得如此無趣的?大概是女兒出生之后,也可能是她上學那會兒。
他們學院就有附小,不過和師大附小沒法比,但不知前妻怎么回事,態(tài)度堅決地非要讓孩子去師大附小。他一個小小的助教實在人微言輕,跑了好多關系,求了不少人,人家嘴上含糊地應著,到了報名那天,他專門給女兒買了新書包,扎了兩只可愛的羊角辮,可一年級新生里根本沒有女兒的名字。那天前妻看他的眼神便有些鄙夷,言語中帶著譏諷。幾天過后,她沒給他透露半點消息,居然自己把女兒的事辦妥了,他至今也不知道她是通過何種途徑解決的。從此她變了個人似的,不但尖酸刻薄,還處處表現(xiàn)得強勢,長此以往,他們的感情漸漸冷淡下來。女兒上六年級時他們徹底分了床睡,他這才發(fā)現(xiàn),他對她的需要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強烈。
前妻剛開始在一家國企,后來到私企做高管,掙的是他的十好幾倍。她倒不拿自己和他比較,她拿她的一個下屬跟他比。她說:“你好歹也受過幾年高等教育,怎么連個初中沒畢業(yè)的人都不如,去我們那兒做個中層也比你現(xiàn)在強啊?!彼麤]有接話,心想升了副教授她就沒話可說了。過了一年,她辭掉工作自己開了公司,他卻仍在原地踏步。她每天早出晚歸,對誰都趾高氣揚,女強人的派頭十足。他覺得他們的感情快到頭了,雖然種種跡象表明,她的私生活并沒什么問題,可他沒有料到會來得這么快。
女兒的撫養(yǎng)權沒什么好商量。面對他的無動于衷,前妻搖了搖頭:“你都不想爭取一下嗎?”
他說:“讓她跟著你吧,女孩子家還是少受點苦好。”
說來他與女兒的關系挺微妙的。女兒受了母親的影響,對他這個父親本就沒什么好脾氣,加上前妻對女兒的事已經(jīng)做得面面俱到,他倒成了徹徹底底的外人,想關心都難找到機會。女兒一定覺得他很沒用吧?憐憫與怨尤就在所難免了。
起初他是要給撫養(yǎng)費的,但前妻撇嘴道:“你留著養(yǎng)老用吧?!庇谑撬麤]再堅持。
關于房子,他慎重地考慮過,可以賣掉與前妻對半分,也可以給前妻和女兒。
前妻說:“還是留給你吧,畢竟是你在還按揭?!?/p>
“你也不打算爭取一下?”
“我會買一套更好的。”前妻輕描淡寫地說,“放心,有我在,你的女兒就不會受苦。”
他一邊回憶一邊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劇。不知怎么回事,最近這兩年除了花里胡哨的古裝劇,就是婆婆媽媽的家庭倫理劇。劇情大同小異,演員好像也總是那些面孔,卻沒日沒夜地翻來覆去地放。編劇和演員都很平庸,他越看越感到無趣,于是來到陽臺邊。對面已經(jīng)安靜下來,彩燈依舊閃爍,像被冷落的人在那兒自娛自樂。
要不是偶爾想起前妻和女兒,他都快認為自己從來就是單身一人了。其實回憶也挺無趣,他并不懷念從前。剛離婚那兩年他跟前妻和女兒見過幾次。分開之后,前妻表現(xiàn)得自然隨和了許多,畢竟不是一家人了。但是女兒好像越來越恨他,從不跟他打招呼,對他的話也充耳不聞。前妻早就已經(jīng)再婚,聽說她先生對她不錯,只是她身上再也沒有曾經(jīng)的快活勁兒了。
一天早上,他拉開臥室的窗簾,無意朝對面露臺望了望,卻被眼前的場景震驚了。一個穿睡裙的女孩正拿著梳子不緊不慢地梳頭。她看上去二十來歲,無論身材還是長相,都讓人產(chǎn)生一種想入非非的感覺。那時朝陽初升,晨風習習,她的皮膚散發(fā)出一種迷人的色澤,瀑布般的長發(fā)輕輕擺動。他想象那天晚上露臺的派對,跳舞的當然少不了女主人,這樣的身材,這樣的年紀,隨便舞動兩下也一定曼妙無比吧!
她只顧梳頭,任日光灑在渾圓的肩上。也許她覺得身處自己的領地,又是樓頂?shù)穆杜_中央,所以顯得從容而安靜,卻有種潛藏不住的熱烈,比露臺上的花還要絢爛。
他看得出神,完全忘了周身上下就穿了條大褲衩。他下意識地蹲下身,顯然是多此一舉,女孩直到折身消失在露臺一角,也沒有朝他這邊看一眼。
他回到床邊慢吞吞地穿衣服。他平素沖澡的時候,每看到身體那灰暗頹喪的部分,總感到淡淡的悲傷。它過分誠實,讓他覺得自己在慢慢衰老。他倒不是害怕衰老,自然規(guī)律誰也不可避免,他只擔心隨著時光流逝,人生會變得越來越無趣。
不過生活歷來豐饒多變,除了平庸和無趣,總還有些變數(shù)與驚喜。那天午睡醒來,他突然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充盈,覺得雖然已近知天命之年,但只要愿意,其實一切都還為時未晚。這情緒的由來與先前的夢境有關,他記不太清了。仿佛是在某個花園里,又像是一方草地上,有個身著輕薄碎花連衣裙的漂亮女子,起先佇立在那里,裙擺隨風飄起,后來躺到了地上。他彎下腰時,感到草地很柔軟,青草上似乎還有點潮。
他照例燒水,沖茶,等待,看上去不過是日復一日地重復。水尚未冷卻,他發(fā)現(xiàn)自己今天老是扭頭望向露臺那邊,他等待的不只是茶水冷卻。他將目光收回到小圓桌上,茶杯、水壺、書呈一條直線擺放在那里,也許他并非刻意為之,但仍然有意無意地弄得充滿了儀式感。
“嘩”的一聲,對面十樓窗簾被拉開,那個女孩趴在窗臺上,睡眼惺忪地朝樓下望得出神。他望著女孩,一刻也無法移開目光。女孩一動不動,要不是一絲劉海偶爾飄動,他都快誤以為那是一幅生動的畫了。女孩伸了個懶腰,轉(zhuǎn)身進了屋里。他早已滿頭大汗,心跳很快,而且做賊一樣心虛。他無力地回到沙發(fā)上躺下,喘了好半天粗氣。
一連幾天,無論白日黑夜,但凡做夢,總會重復草地上的場景。
那天夜里他突然醒來,久久無法入睡。他很清醒,知道自己還在和失眠搏斗,平復了一下呼吸,他才明白那聲音不是來自夢中,而是真真切切地正在發(fā)出。要是沒猜錯,其實就在二十米開外的對面,十樓,一間同他這間一般大小的臥室里。
有天下午,他從學院外面的地攤經(jīng)過,他對那些盜版書沒什么興趣,但走著走著他停了下來。盜版書旁邊散亂地放著些文具,還有些小飾品,不過吸引他的是一個望遠鏡。他蹲下身,先是在地攤上挑挑揀揀,然后裝作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了望遠鏡。他小心地把它拿起來,應該是個二手貨。他將目鏡對準眼睛,隨便往前方望了望,百米開外的兩個女學生一下被拉到眼前,她們的睫毛彎彎的,兩只眼睛像嘴一樣能說話,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如此近距離地看過正當年華的女生,生怕被對方發(fā)現(xiàn),他趕緊把望遠鏡拿開。
“老師你真識貨?!毙∝湝愡^來,“這玩意兒不但倍率大,還是多功能的,可以拍照錄像?!?/p>
他憨傻地接了句:“可以看到月亮里面嗎?”
“你在開什么玩笑?這又不是天文望遠鏡?!毙∝溨噶酥笇W院的女生宿舍,笑道,“不過看對面樓上綽綽有余了?!?/p>
他吃了一驚,沒好氣地說:“你這是什么話?”
“我只是打個比方。這么好的玩意兒,這么便宜的價格你上哪兒買去?”小販伸出食指和中指。
為了看上去不是刻意買望遠鏡,他選了兩本舊書、一個筆筒、一把印有十大元帥的紙扇,但仍然掩飾不了內(nèi)心的慌張。他用微信掃碼支付時,手抖得非常厲害,要不是反應及時,差點就多輸了個零。
他回到家,一直在窗前擺弄望遠鏡。為了不讓人發(fā)現(xiàn),他把窗簾拉上,只留一點兒縫隙。他調(diào)好焦距,對面的露臺與他的陽臺便只有一線之隔。他深吸了口氣,仿佛隱隱約約地能聞到花香。露臺上的花太多了,而且開得非常艷麗,他很認真地觀察一番,可惜只認識梔子花和美人蕉。
露臺下面的十樓窗簾一直敞開著,但總不見女主人的身影。他不停地拿手機看時間,快七點了,屋子里仍然沒有動靜。他回到沙發(fā)上看《新聞聯(lián)播》,他有些年沒這么清清靜靜地坐下來看《新聞聯(lián)播》了,居然看得津津有味、心潮澎湃,一種從未有過的自豪和優(yōu)越感油然而生。接下來是《天氣預報》和《焦點訪談》,他一個接一個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下去,直到肚子咕嚕嚕叫起來,他才仰躺在沙發(fā)上伸了個懶腰。
對面的燈總算亮了,他關了電視和燈,拿著望遠鏡來到窗邊。他去得正是時候,透過鏡片,他終于看到女孩進了臥室,只晃了一下又出去了。他耐心地等待著。女孩再次進入視線,她身著酒紅色的內(nèi)衣,背對他在衣柜里尋找著什么。鏡頭緩慢下移,停留在她的腰際,燈光下其實并不太分明。她找了件睡裙穿上,他認出是她上次穿的那條。她又去柜子里一陣翻找,然后坐在床尾,開始往腳上打指甲油。他按下了望遠鏡上的錄像鍵,他感到了些許安慰。唯一不足,是錄像的效果太差,當時他只顧從鏡頭里觀望,手舉在半空沒法固定,錄像的畫面搖晃得厲害。
夜里他睡得很沉,幾乎沒有做夢,也沒聽到任何響動。他從沙發(fā)上爬起來,全身有點兒酸痛。窗子半開著,從窗簾縫隙望出去,對面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他看了看手機屏,六點不到,但是外面已經(jīng)大亮。
這天他沒課,他喝了一杯涼水,到臥室里準備躺床上再睡會兒。
可他剛剛有了點睡意,就被一陣吵鬧聲驚醒。聲音實在太大了,他以為是樓下,但想起下面那層似乎常年無人居住。他支棱起耳朵仔細聽,男人的咆哮甕聲甕氣,情緒異常激動,女的帶著哭腔,像是在訴苦,又像是求饒。聲音是從對面?zhèn)鱽淼?,他到窗前一陣張望,但是對面窗簾緊閉,就算他有望遠鏡,也什么都看不見。
女孩說:“你打吧,打死我吧!我早就不想活了?!?/p>
“想得美,那不是便宜你了!”是男人的聲音。聽上去并不年輕,應該與他的年齡相當。
“我受夠了,你饒了我吧,也饒了你自己?!?/p>
“想得美,大家誰也別想好過。”
“就當是可憐可憐我。”
“你怎么不可憐我?”
“我們不會有結果的。”
“當初你怎么不說?”
“我們不該這樣。我怎么對得起我媽,你怎么對得起她?”
“我不管?!?/p>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是我對不起你!”
“誰要你道歉?我不稀罕你道歉!”
“那我把命給你吧,反正我的心也死了。”
單從這沒頭沒尾的對話,他聽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毫無疑問,他們之間出問題了。也許是床頭吵了床尾和的小打小鬧,也許是過不去的大麻煩。
“啪!”是一記響亮的耳光,還是其中一個被另一個重重一推突然倒地的聲音?
他們沒再接著吵下去,只有女孩在嚶嚶地哭泣。男人好像沉默下來,或許心中還充滿沮喪??删驮谒詾橐磺卸冀Y束了時,男人突然嘶吼了一聲,即便他有所控制,已經(jīng)壓低了嗓門,但那嘶吼仍有一股洞穿的力量。他能從中體會到,這吼聲中有恨意,有委屈,也有悲傷。緊接著是女孩的尖叫,然后真的就安靜下來。
他的心突突狂跳,他們不會出什么事吧?莫不會因愛生恨,一時沖動做出些悔恨終生的傻事?夫妻之間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逐漸升級,由于情緒失控,最終演變成激情殺人的新聞屢見不鮮。他想報警,可萬一人家什么事也沒有,就有點小題大做了。
那天他老是走神,總在想對面十樓怎么樣了,他甚至在想象中看到了暴力血腥的場面。上課的時候他也頻頻出錯。下午本來還有一節(jié)課,但他實在無心講課,于是向系里請了假,就匆匆趕回家去。
對面的窗簾已經(jīng)拉開,他稍稍放心了些。他拿望遠鏡搜索了一陣,屋里沒人,無論是客廳還是臥室,所有物件看上去都干凈整潔。無論如何他都可以心安了,至少不像他擔心的那樣,由一場普通的吵架發(fā)展成命案。
午后他沒有睡覺,也沒有泡茶。他坐在陽臺上發(fā)了會兒呆,不時往對面掃一眼,過上幾分鐘又用望遠鏡看看。直到快七點了,屋里才總算有人走動。他趕緊舉起望遠鏡,是女孩回來了。她沒有開燈,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她像上次一樣脫了外面的衣服,找了條睡裙穿上。不過她沒有坐到床尾,而是徑直進了里面一間屋,很久沒再出現(xiàn)在臥室。
對著目鏡看得太久,他的眼睛有些酸澀。他休息了會兒,再往那邊看時,發(fā)現(xiàn)女孩竟然在露臺上。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上去的。她拿著一瓶水,仰著頭猛灌一氣,然后出神地望著樓下。
他拿出望遠鏡。女孩左邊的臉有些發(fā)紅,也許還有點兒腫。早上那響亮的耳光想必就落在上面。她手中的那種蘇打水挺眼熟,好像他女兒以前也愛喝。但是他和女兒多年未見,他快記不起女兒當初的模樣了,就算她站在跟前,他也不一定認得她。
露臺上的女孩很憔悴,也很疲憊。此時樓下并無人經(jīng)過,也沒有什么奇異別致的風景,她那么漫無目的地久久凝望著,看似專注,實則冷漠至極。
他剛剛把望遠鏡收起來,女孩突然抬頭,目光不偏不倚直直地望向他。他急忙將上身后仰,可肚子腆出去一大圈。他輕輕地挪動步子,以極慢的速度后退,快退到墻角了才停下來。
他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夕陽即將收回它最后的余暉。都這個點了,他覺得女孩應該離開露臺,回到下面的十樓了。他長長地吐了口氣,手心全是冷汗,他甩了甩手,又在褲子上抹了一把。
他躡手躡腳地挪到窗邊,先前的位置空空蕩蕩。其實沒必要這么做賊心虛,他無非就是偷偷地看了她幾眼,看幾眼又不犯法。為了給自己增加些勇氣,他干脆把窗簾拉開,并打開了窗子,讓黃昏的熱氣涌進屋子,然后站在那里心安理得地做擴胸運動。
可他剛擺了兩下手臂便僵在那里,女孩再次來到露臺邊,她剛剛就坐在一叢龍血樹旁的椅子上,他竟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回他沒法躲閃,于是故作自然地遠眺,可他的目光無法從女孩的身上移開。
不用拿望遠鏡他也能確定無疑,女孩現(xiàn)在正緊緊地死盯著他,臉上掛著輕蔑而冷漠、憐憫而怨尤的笑,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無所謂了。
他突然察覺到了什么,吃驚得張大嘴巴,剛想要制止,女孩已經(jīng)越過露臺的護欄,朝樓下縱身一躍。
這樣的緊要關頭,本該立刻打110或120,他卻迫不及待地撥了前妻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