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佟培基
與白鳳先生初識是在1969年深秋。那時我像著了魔極愛作詩填詞,受詩律的約束總寫不好,經(jīng)桑凡老師介紹,去拜識李白鳳先生。在開封古城墻內(nèi)鐵塔南一條偏僻小巷里,我走進(jìn)了他家那間低矮潮濕的小屋,面積不過八平方米。那年他雖只五十多歲,但鬢角已經(jīng)花白,面容消瘦,斜倚在一張破舊的小圓桌旁。那就是他的書桌,直徑約六十厘米,桌腿的漆色大多已磨光,一碰就會吱吱發(fā)響。圓桌邊的墻壁上,懸掛著一個魚形圖案的缺邊瓷盤,放出暗綠色釉光,似是明清朝代的古物。對面糊著舊報紙的秫秸隔扇上,掛著一幅油畫,是托爾斯泰的頭像,油彩雖已經(jīng)剝落,但雙眼卻閃著深邃的光芒。我把自己的新作《游龍門石窟》《題香山白居易墓》等數(shù)首七律呈上,滿懷期望得到白鳳先生的指教。他仔細(xì)讀過后長時間不說話,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在回憶,然后慢慢對我說:“舊體詩大可不必再寫了,尤其是你們年輕人,還是干點別的事情好。”我當(dāng)時大惑不解,望著小圓桌上堆滿的線裝書,深感失望。我知道白鳳先生是精通古典詩詞的,年輕時曾跟柳亞子先生學(xué)過,他自己刻有一方白文印“高天厚地一詩囚”。已經(jīng)記不得當(dāng)時又談了些什么,我在暮色中起身告辭。
三天后,桑凡老師捎來白鳳先生轉(zhuǎn)給我的信,拆開一看,在我的詩稿上,密密麻麻批滿了蠅頭小楷,涉及平仄、押韻、對仗、意境等諸多問題。我大喜過望,捧讀了幾遍,反復(fù)推敲著改動過的字句。當(dāng)天晚上我又去拜望他,請教寫舊體詩的竅門?!澳睦镉惺裁锤[門?”他說:“當(dāng)年我常給柳亞子先生抄詩稿,每次都認(rèn)真揣摩他改動的地方,日子久了,自然就悟得其中的一些道理。”我說:“像柳亞子這樣的大詩人,定是出口成章,還會費力去推敲嗎?”他笑著說:“你沒有見過他的詩稿,簡直件件都是百衲衣,真是‘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根須’呀?!苯又终f:“柳先生當(dāng)時也勸我們不要再寫舊體詩詞了,亞子先生曾說,他是中國最后一個舊體詩人,以后不會有了,也不必再有了?!边@時我才明白初見時他說過的話。幾天以后,他親手寫下一副大篆對聯(lián)贈我,“蒼海波千尺,黃河浪百回”,并附有一封短柬說:“對于詩,咱們隨便玩玩是可以的,不必費大力氣,不如搞些研究,用有涯的生命去追尋一些無涯的東西,為人類文化保持這個將燼未滅的火炬。”以后我才漸漸知道,1957年他曾寫下《長歌當(dāng)哭》七律十首,被打成極右分子,開除河南大學(xué)教授公職,拘留審查,后來被押送到西華勞改農(nóng)場。一切的懲罰,都是因為這十首詩,這哪是隨便玩玩的事!
以后我不斷去拜望他,幾乎每次都見他正伏在小圓桌上寫,旁邊亂堆著一些書。我隨手拿起一本,是郭沫若著《金文叢考》,翻開扉頁,有一幅鐘鼎文的題辭,每個字旁都被紅筆重重圈過,題辭是:
大夫去楚,香草美人;
公子囚秦,說難孤憤。
我遇其危,愧無其文;
爰將金玉,自勵堅貞。
這是郭老漂泊日本時鉆研甲骨文、鐘鼎彝器而自勉的銘文。白鳳先生望著我問:“你讀過司馬遷的《報任少卿書》嗎?”我點點頭。他又說:“如果不是腐刑,太史公也下不了決心成一家之言的?!甭牭竭@些話,心頭有一股痛楚的暗流動蕩著。小圓桌上寫成的稿紙已不少,他正在著《東夷雜考》。我拿起稿紙,發(fā)現(xiàn)每兩三頁中就有半頁空白,有時大有時小,我很奇怪。他說,空白的地方都是應(yīng)該摘引文獻(xiàn)資料之處,因為手頭沒有這些書,只能憑記憶來寫,留待有書后再補。接著他就滔滔不絕地談起這些書的內(nèi)容,這時,他的目光忽然變得靈敏而歡快,他大段大段地背誦原文,而這些書都是他以前讀過的。我問他為什么不到圖書館去借,他沉默了,那滔滔奔瀉的激流好像突然被閘住。那時,大批文獻(xiàn)典籍都被貼上了封條,何況他又是個戴著右派帽子被管制的人。
記不清是誰說過,一位真正的學(xué)者,把自己的著作看得比生命都重要,他是在拼命著書。我說,都需要什么書?讓我想想辦法。他馬上開列出一張書目,有《說文古籀疏證》《善齋集金錄》《周金文存》《海外吉金圖錄》等。我在河南大學(xué)圖書館和省歷史研究所找熟人借到一些,當(dāng)把書交給他時,白鳳先生雙手顫抖著,用不尋常的目光盯著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記得他刻有幾方藏書印:“頭白書林二十年”“白發(fā)圖書老不閑”“半生辛苦為書忙”“四十年間七聚書”。他曾多次談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在顛沛流離中,自己藏書散失的情況,書是他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天我去看他,他正坐在小圓桌旁,十分憂郁。原來他的老朋友施蟄存教授從上海來信,說上海古舊書店有吳大澂的《愙齋集古錄》,問他買不買。我知道這是他最需要的書之一,可是他手中沒有錢。自從被開除公職后,生活全靠老伴朱櫻老師在中學(xué)教書的微薄工資來維持,十幾年來他是分文無有。他說:“老妻那點工資維持生活已經(jīng)十分緊張,我怎能再花錢買書?”這時他的眼神充滿著后悔,“要是知道今天連書都買不成,那時讓我認(rèn)一千次罪都行?。 彼窒肫鹆?957年的事。后來,在開封的一些朋友們湊了幾十元錢,一個月后,《愙齋集古錄》寄來了,他從舊畫上裁下一條綾邊,精心貼在藍(lán)色書函上,題下書名。那時經(jīng)常停電,他點起蠟燭,常是徹夜未眠。1975年我出差去上海,曾赴愚園路拜會了施蟄存先生并談起此事,施老聽后十分感慨,并問起他的藏書情況,我說“文革”初期都抄走了,現(xiàn)在連一本薛氏的《鐘鼎款識》都沒有,施蟄存長嘆不已。以后,不斷有書從上海寄來。
那時我也好不容易得到一部聚珍仿宋版的線裝《定盫全集》,他知道后借去,又說起過去的藏書來,特別痛惜“文革”初被焚毀的幾部殿本書。當(dāng)他還我書時,在第三冊扉頁內(nèi)題下四首絕句,其一云:“無限丹黃壓手頻,百千卷軸俱零星。鏡花水月閑中遍,不禁咨嗟憶過庭。”家中藏書的散失,在他心靈里留下的創(chuàng)傷是難以平復(fù)的。
李白鳳 行書詩稿
“三十年代新詩人”和“新詩草草舊知名”,這也是他自刻的兩方印。20世紀(jì)三四十年代,他以犀利的詩筆反對內(nèi)戰(zhàn)、反對投降,抨擊蔣家王朝的黑暗統(tǒng)治。1937年秋,他寫過劇本《盧溝橋的烽火》,刊于當(dāng)年8月上?!稇騽r代》第一卷,后赴西安與易水寒等人導(dǎo)演了此劇。1942年至1945年,在桂林與柳亞子、陳邇冬、尹瘦石等參加詩人節(jié)聚會,積極宣傳抗日,抗戰(zhàn)勝利時他出版了詩集《彩旗謠》。他一直珍藏著1946年出版的《春天·花朵的春天》,由黃永玉木刻設(shè)計的封面,書中有一句詩這樣寫著:“我永遠(yuǎn)唱著一支沒有春天的歌。”那時蔣介石撕毀了協(xié)議,內(nèi)戰(zhàn)又起,他跑到上海,化名李逢兼任《益世報》編輯。他常以“鶉衣小吏”“李木子”等筆名,在上海各種報刊上發(fā)表小詩。他贈給我的七律中,首聯(lián)曾說:“懷鉛提槧?wèi)洰?dāng)年,彩筆時干長漏天。”
白鳳先生的書法造詣也是很高的,他總是在每天凌晨時分起來寫字。施蟄存曾當(dāng)我面說過,在國內(nèi)論起寫大篆來,恐怕很少有人能及上他,并寫有一首七言長詩稱贊他“大雅扶輪豈一藝”。晚年他力求突破清人的藩籬,探索金文在書法藝術(shù)上的發(fā)展變化,他常談起這方面的問題。每當(dāng)有新的青銅器出土?xí)r,他總要反復(fù)研究上面的銘文。1975年陜西岐山董家村出土“衛(wèi)殷”,1976年臨潼出土“利殷”,他都臨寫過十幾遍,對于氣勢磅礴的“狗尊”銘文他尤為喜愛。在大篆書法藝術(shù)道路上,他是一位不斷向新的目標(biāo)攀登的探索者。
1976年那個陰冷嚴(yán)寒的早春,在周總理逝世后的第三天,我去看他,他的心情很不好。他說,昨天他戴著黑紗走出家門時,正遇著居民委員會治安小組的人,看到他戴黑紗,臉色陡變,厲聲呵斥道:“快取下,你也能戴這個!”鳳老的聲音顫抖著,透過昏暗的燈光,我看到他那瘦骨嶙峋的雙肩在微微抽動,我的心也正被那巨大的悲痛壓抑著,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安慰他。許久,他慢慢抬起頭來凝視著遠(yuǎn)方,講起1945年柳亞子和周恩來在重慶時的一些往事,周恩來那時也參加過他們詩人的聚會,可是現(xiàn)在,“我連悼念周總理的權(quán)利都沒有了”。在那些日子里,豈止是他一個人被剝奪了這種權(quán)利,全國人民悼念周總理的活動都沉浸在血雨腥風(fēng)中。清明節(jié)過后,他磨平了十幾方石頭,夜以繼日刻下“柳直荀”“楊開慧”“葉挺”“方志敏”“劉胡蘭”等,又用大篆結(jié)體刻下魯迅的一句詩:“我以我血薦軒轅?!彼f:“以后我不想再刻那些閑章了,我要刻一部革命烈士印譜,刻它幾百方,振作天地英雄氣?!蹦切┨焖@得分外衰老,眼眶里飽含著淚水,有時獨自跑到郊外的沙崗上,一任風(fēng)沙狂吹。以后他更少說話,常常幾個小時伏在小圓桌上,修改《東夷雜考》手稿,直到蒼茫暮色爬上窗欞將小屋籠罩為止。他先后將稿子寄給葉圣陶、唐蘭,同時也盼著一些老朋友的消息,常在深夜里爬起來挑燈寫詩:“白發(fā)毿毿一息存,故人謦欬夢重溫。青燈炤影神遍寂,冷月入懷淚暗吞……”
1976年10月終于到來了,葉圣陶、唐蘭從北京寄來了回信,接著陳邇冬、端木蕻良、尹瘦石、姚雪垠等老朋友的問候和詩詞使他那顆破碎已久的心沸騰起來。聶紺弩寄來一冊自刻油印的詩集《北荒草》,他朗讀著不斷擊節(jié):“有霸氣,深得老杜神髓。”黃永玉寄來一幅色彩絢麗沐浴著晚霞的《粉荷圖》。1977年他寫下組詩《春望》,并用一大塊壽山石刻下“大治之年”?!靶聛硐矚馍厦忌遥瑝阎拘坌木阄吹??!彼脑姽P也一反往常,奔騰而歡快,可是他的身體狀況卻越來越不好,二十年來那悲憤貧苦的生活耗盡了他的筋骨心血,他像一只從狂風(fēng)惡浪中駛過來的船,已經(jīng)疲憊不堪了。1978年,黨中央關(guān)于為右派分子徹底平反的消息傳到了開封,他興奮異常。經(jīng)姚雪垠介紹,鄭州大學(xué)準(zhǔn)備請他擔(dān)任古文字學(xué)的課程,他日夜趕寫教案。他說:“白白虛度了二十一年,我才六十多歲,還能再干十年?!比欢?,正當(dāng)要揚起風(fēng)帆重新駛上航道時,1978年8月,他突發(fā)腦溢血,終日昏迷不醒。我和開封幾位朋友王澄、王寶貴開車送他到一五五醫(yī)院。當(dāng)從車?yán)锾綋?dān)架上時,突然他十分清醒,臉上泛著紅暈,坐起來緊緊抓著我的手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蓖桌锓胖悩拥墓廨x。我萬萬沒有料到,這竟是我倆今生交往中的最后一句話。8月18日,鳳老跳動了六十四年的那顆不屈的心停止了跳動,我并不以為他已經(jīng)長眠。他說,等到右派問題解決后,要帶著河南的白酒去北京,與姚雪垠、陳邇冬、端木蕻良、尹瘦石、黃永玉等一起痛飲;要到京郊碧云寺祭奠柳亞子;要去青島海濱搏擊那碧藍(lán)碧藍(lán)的海濤,那是他少年就學(xué)的地方。他說,在殷周青銅器分期上,專家們爭論不休,他要將舊稿《金文駢枝》及《彝銘流變考》整理修改好。他說,我還要出詩集,我要永遠(yuǎn)唱一支春天的歌。8月20日,在開封殯儀館為李白鳳先生舉行了追悼會,與他生前友好的書法界朋友三十余人向他告別,雪白的挽聯(lián)掛滿了大廳,官方?jīng)]有人出席。這座殯儀館曾火化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主席劉少奇的遺體。中午,當(dāng)我親手將骨灰盒捧回他家中放在小圓桌上的時候,我才感到他真的去了,難以壓抑的悲痛從心底涌起?!叭颂烊鍪止珰w早,云海茫茫我失魂。歌哭夷門秋雨夜,碧空如墜莽昆侖?!痹谏钋锏钠囡L(fēng)苦雨之夜,我沉痛地走在開封的古道上,吟下這首絕句。
1979年,齊魯書社決定出版《東夷雜考》,委托我校訂遺稿文獻(xiàn)出處并摹寫青銅文字。葉圣陶從北京寄來了書名題簽,唐蘭、端木蕻良扉頁題字,曹辛之設(shè)計封面,畫出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為了校稿,我集中了上百部書籍,又翻開了郭老的《金文叢考》,被白鳳先生紅筆圈過的銘文躍入眼簾:“大夫去楚,香草美人……”我的眼睛霎時被淚水模糊了,而那紅圈卻像血一樣愈加顯得鮮紅。我禁不住吟出《楚辭》中的詩句:“魂兮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