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鐵馬冰河入夢來（九）

靳國君

湯思退在彈劾張浚之后，又將力主抗戰(zhàn)的二十多名官員，羅織罪名，逮捕入獄。他派親信通敵，暗去金國，邀約派兵渡淮，以與他的投降活動里應外合。1164年，金兵按約分四路大軍南侵，連續(xù)攻破商州等要地。湯思退啟奏“和議”，孝宗直斥不準，湯思退竟仰面目視孝宗說道：“請報太上皇?！毙⒆趦刃恼饎樱W過四字：“重臣欺君！”無奈，請?zhí)匣书?，太上皇高宗曰：“和議”。金朝開出條件，除了將宋軍收復的唐、鄧、海、泗四州再割讓給金，兩國關系還定位為“侄叔”之國，孝宗為“侄皇帝”。

1164年12月，《隆興和議》簽訂。太學生張英等七十二人上書，控告湯思退、王之望、尹穡等三奸臣誤國，為老將軍張浚等人鳴不平，請斬三人，流放其黨羽，重用忠臣良將，并明示天下。陸游內心贊賞張英等人的正確意見。他認為“眾生合疏論危機”，“士氣崢嶸未可非”。孝宗在朝野強大壓力下，不得不逆太上皇高宗之意，罷免了湯思退左相之職，孝宗言道：“眾人惡之則棄之?！睖纪诵膽压硖?，在外放赴任的路上，擔心通敵叛國事泄露，憂煩、恐懼而死，太學生諸人說“內奸死有余辜”。

1165年7月，陸游調任隆興府（今江西省南昌）通判。他攜全家人乘船去南昌，正逢夏季，千里水路，時逢暴雨狂風。四日，過金陵，他對家人說：“鐘山龍盤，石頭山虎踞，六朝之史存焉，不可錯過。”他斗笠蓑衣，雨中獨游鐘山。山上陰云彌漫，雨聲響徹四野，飛鳥避，野兔藏。茫茫煙雨，雨中大山，只此一人。他挽藤攀石，直至山頂，袍帶盡濕，他放聲高誦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從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西塞山，是三國時期吳國的江防前線。劉禹錫路經(jīng)，俯瞰大江，身臨故壘，望穿六朝興廢。此詩，深沉厚重，哲思曠遠，表達統(tǒng)一必然取代分裂的歷史觀。陸游了然于心，放聲高誦后，他自大呼：“痛快！痛快！”

過定林庵，陸游轉身進入，見筆墨，離時題字壁間。

沿途風雨交替，乘舟苦行十余日方到南昌。

陸游到任，水土不服，又礙瘴霧，服藥，照行公事，仍想作為，一心理事。旬休，微服領家人，至進賢門外繩塔寺前，走市井，觀風俗，體察民情。那里喧囂叫買，五行八作、三教九流、男女老少，紛至沓來;長衫短襦、赤膊裸足、濃妝淡抹，形形色色，熱鬧非凡。陸游與家人穿行市中，尤覺適意，言曰：“人世萬花筒，眾人生計忙?！毙那殚e逸，興致悠然。

不料，1167年2月，一紙詔書，陸游又被罷官。事出突然，知府與府內人驚詫、惋惜。原來，湯思退雖死，余黨仍在，彈劾他“交結臺諫，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家人不快，陸游心緒翻覆，不堪言傳，無奈，只得攜全家千里返鄉(xiāng)。走時，知府帶眾官送別，不忍陸游憾然歸去。

長煙落日，暮色漸臨，不知何處隱約傳來南戲高腔：“今日空灑同情淚，愛莫能助暫還鄉(xiāng)……”陸游側耳，神色茫然，家人無語。

八、鄉(xiāng)居歲月

歸途經(jīng)臨川，陸游巧遇國子監(jiān)司業(yè)（副長官）芮曄。七年前同住西湖畔官舍，知己相逢，頗多快意。芮曄說，有新聞，新人將出。聽聞，楊萬里去樞密院，謁見虞允文、陳俊卿，上《千慮策》三十篇，論國勢、人才，論相、將、吏，論刑法、冗官、民政，是國策之要務，虞允文贊賞有加：“東南乃有此人物！”眾人云，楊萬里似有大用。然說到張浚老將軍死于憂憤，近日四川吳璘病逝，六十一歲，無不哀痛惋惜。起身欲行時，芮曄又言，老丞相張燾在家鄉(xiāng)病逝，陳子茂在建康任上病逝，陸游頹然落座，拳擊案幾。芮曄勸制痛節(jié)哀，寬心鄉(xiāng)居，陸游怏怏而別。

鄉(xiāng)友聚談話張浚

在鎮(zhèn)江時，老將軍一次對陸游說：“吾年少時，師從老太尉曲琦學兵法，今當傳授給你?！?/p>

陸游答曰：“吾不敢從命。”

張浚說道：“你是大才，當以功名顯于世。此郡宿兵大多老將，你可常與他們交往?！?/p>

陸游以素不知兵、又多病為由，答曰：“不宜?！?/p>

張浚并不以其言為忤，對陸游說道：“我想召你來本司?！?/p>

陸游深感張浚對己寄予厚望，量力實不敢當，陸游說道：“方以愚戇，不敢安于朝，豈敢拖累您。”

張浚搖手，說道：“不然，等我回朝時，我要力言之！”

未略，不久張浚卻被罷免了，但一番肺腑之言中的厚愛與信仼，卻深深銘刻在陸游心中。

為官十年，返回山陰，陸游和子虡談到老將軍的遭遇，說道：“人世常有不測風云，不可逆料;愿望總是美好，意外卻是無情。要取功名，先要有經(jīng)受挫折的準備。不經(jīng)挫折，難有堅忍之志;不經(jīng)困苦，難當大任?！?/p>

正月中，陸游遣子去墻根、壟頭、溪頭、野地，挖薺菜。此時，薺菜莖葉清香，鮮嫩爽口，食之謂“咬春”。王夫人廚中忙碌。午間請幾位鄉(xiāng)鄰小聚，擺上家鄉(xiāng)酒肴茴香豆、油炸豆腐、薺菜炒冬筍、炒蕨菜、豆腐羹、臘肉、炒肉片、汆羊雜碎，喝溫熱老酒，吃蔥油烙餅，講些山野村話。

酒酣耳熱之際，吳兄、李迪眾人不免問起張浚老將軍北伐之事。陸游說道：“張浚北伐，是圣上旨意。老將軍奉旨行事，何錯之有？”

一鄉(xiāng)鄰提道：“曾聞老將軍有富平之敗……”

陸游說道：“有之。然只有地利而無人和之戰(zhàn)，誰人能勝？富平之戰(zhàn)，圣上操之過急，大將曲端背令擅行，其心腹張仲彥等降敵，即便天人率軍，又當如何？”

陸游一樁樁說來，眾人聽得入神。

陸游呷口溫熱老酒，說道：“張浚四歲而孤，行之視端，無狂言，識者知其必成大器。入太學，進士及第。張邦昌僭立，他不附偽，逃入太學避之。聞高宗即位，馳赴南京（商丘），踐行仁臣之道。他幾次受重任，決不負托，高宗欲任其為相，張浚說道：‘ 浚乃后進，實不敢當。謙遜自抑，婉謝，不就?！?/p>

吳兄幾人連連贊道：“真乃忠臣、良吏！”吳兄伸出粗壯黝黑的胳膊，說道：“將相本無種，何不讓我來做？“引得眾人俯仰大笑。

陸游見眾人重義通情，興致頗高，環(huán)視左右，輕輕放下筷箸，又說道：“今天是野老話漁樵，且聽我再講一故事，卻是實事?！?/p>

陸游說，張浚駐軍秀州，嘗夜坐，警備森嚴，萬籟無聲，忽有人竄其室，入其前，張浚一驚。只見那人，手伸進懷里，從懷中掏出一紙曰：“這是賊人買您首級的賞格，首級十萬兩?！睆埧Ｅ暎瑓柭晢柕溃骸耙庥螢?？”那人道：“我是河北人，粗讀書，知逆順，我豈能為賊所用？特來見您，是因為發(fā)現(xiàn)您防備不嚴，恐有后來者耳?！睆埧８袆?，立執(zhí)其手，問其姓名，那人只說一句“大人嚴加戒備”，轉身急去……眾人由驚而喜，連說“義士、義士”。陸游說道：“義士難得，國人之心，亦見張將軍威望耳?！?/p>

后來，張浚次子張枃去南岳衡山掃墓，陸游不計路遠難行，不避風雨，先后兩次同行前去。寫挽詩，沉痛悼念：

河亭挈手共徘徊，萬事寧非有數(shù)載。

黃閣相君三黜去，青云學士一麾來。

中原故老知誰在，南岳新丘共此哀。

火冷夜窗聽急雪，相思時取近書開。

村趣鄉(xiāng)情

陸游在鎮(zhèn)江時，用積攢的俸祿，在鏡湖畔，行宮、韓家、石堰三山環(huán)抱處買了西宅，對那里的十幾間房屋，按心意改建。罷官歸來，全家即搬離“云門草堂”，來三山西宅居住。這里地處山陰西郊九里，宜家宜耕。

陸游遷居這里后，看遠山近陵，林木豐茂，草色青青;欣賞松竹高低錯落，幾樹梅花橫斜，櫻花兩三叢正開;再看窗前蘭花簇簇，長葉白花，綽約嫻靜。

陸游問三子子修，可知孔圣人說蘭花？子修答道：“芝蘭生于深林，非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節(jié)。”

陸游又問“窮”字怎講？子修答道：“士及其主張，不得見用，謂之窮。一時受挫，非窮也?！?/p>

陸游悠然而笑曰：“小子學識日進！”

陸游愛撫其頭，說道：“蘭，花中君子也。史載，越王勾踐植蘭蘭渚?！?/p>

父子幾人交談甚歡，陸游看蘭花、海棠、月季、郎花，笑意盈眉。

遠近樹上時有鳥鳴，畫眉、黃鸝跳竄其間，乳燕蹁躚， 一群喜鵲叫喳喳飛過。他對兒子說，這里意境如詩，意趣縈懷，似若《陋室銘》所寫，“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他興致盎然，在詩中寫道：“雖云懶出游，閉門樂事足?！?/p>

陸游晨起舞劍，日盛而讀，心情怡然，他對罷官坦然處之，頗有“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曠達。他的一首七言古風《雨霽出游書事》，記敘一次雨后出游，披露自己安閑、淡泊的心境。

寄情山水

那天，他看到在池塘側，有小魚被細柳條穿頰，將被入鍋烹調。他對漁翁說道：“幾十錢賣我？”原來漁翁認得他，說道：“我識陸公，權做小禮奉送。”陸游笑曰：“我收下你的情意，你收下我的錢?！睗O翁笑應道：“只收三十錢?！蹦侨X（文）相當于今之九元左右。陸游拿出五十錢，漁翁不受，他拉過漁翁的手，放在他手心，說道：“我們今后為友，不可客氣?！睗O翁連聲道謝，背簍遠去。陸游買下，欣然放生，魚兒搖尾游走。他在詩中寫道：

十日苦雨一日晴，拂拭柱杖西村行。

清溝泠泠流水細，好風習習吹衣輕。

四鄰蛙聲已合合，兩岸柳色爭青青。

辛夷先開半委地，海棠獨立方傾城。

春工遇物初不擇，亦秀燕麥開蕪菁。

薺花如雪又爛熳，百草紅紫那知名。

小魚誰取置道側，細柳穿頰危將烹。

欣然買放寄吾意，草萊無地蘇疲氓。

——《雨霽出游書事》

這詩在自然風光的描寫中遞次展開，咯咯蛙聲、青青柳色、薺花燕麥……生意欣欣。詩人為官九年歸來，掃凈塵埃，在大自然中漫步，盡賞村野風光，得悠閑自在之趣，無意間流露出無官一身輕的恬淡心境。

山陰農村鄉(xiāng)土文化娛樂久有傳統(tǒng)，一年四季按時令，活動多 樣，人們稱各種表演為“作場”。平時常有的是走鄉(xiāng)串村的說唱藝人說唱故事，亦有雜劇、木偶戲等演出。陸游性本樂鄉(xiāng)、樂土、樂群，他常常和吳兄、劉弟、李迪、王弟來聽說唱，看表演，他喜歡作場的鄉(xiāng)土氣和令人深思的故事。他的詩《小舟游近村，舍舟步歸》，描繪了這鄉(xiāng)民喜聞樂見的場景：

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

身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

那天，盲翁來，村民早知，場地坐滿。鄰里三三五五，促膝閑談，小兒呼叫嘈雜。只聽啪的一聲，盲翁檀板落案，鳥兒急飛，全場忽無聲響，人們屏聲靜氣，靜待開口。盲翁幾句道白，聲如洪鐘，穿林過木，引人入勝。演唱機智幽默，繪聲繪色，說到精彩處，陸游和鄉(xiāng)民捧腹大笑，小兒跺腳歡鬧，盲翁鼓聲咚咚助興。故事是野史稗說，雖說故事中的蔡中郎蔡邕，并無棄妻為牛相國贅婿之事，但在演繹中演唱的卻是人們追求的道德堅守，唾棄的是背信棄義。散場，陸游和鄉(xiāng)民邊走邊議。

他見男童女孩蹴鞠，停步觀看。兒童們顛球、傳球，東喊西叫，“處處喧呼蹴鞠場”，看得頗有情趣。那邊兒童放風箏，皆裝有精小竹笛在上，風中飄搖，聲如箏鳴，陸游告兒童，風箏之名既由此而來，詩文中紙鳶也。他駐足觀看，告知放高收緊之法。又見兒童猜謎語，他上前出一謎語：“頭戴翡翠冠，外披彩霞衣，身如潔白玉，卻有人參須?！焙⒆觽儾聛聿氯?，都不對，陸游說：“慢慢猜，猜對者，到我家吃紅蘿卜燉肉……”

病中

陸游與吳兄、劉兄、李迪、李弟等少時伙伴和鄉(xiāng)鄰時相過從，興致一來，拄杖而出，叩門夜訪。逢四時八節(jié)，常有茶敘或文酒之會，陸游在《游山西村》一詩中抒寫了這濃濃的鄉(xiāng)情古風：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

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他有時也與吳兄等鄉(xiāng)鄰，同坐烏蓬船去看社戲，或湖上漂游，對酒放歌，興盡而歸。鄉(xiāng)情鄉(xiāng)風，和諧融洽。

一次意外之事，打破了他內心的寧靜。

1169年夏，邸報突然傳來噩耗：七月，張孝祥在蕪湖，送虞允文，飲酒舟中，中暑，不幸英年早逝，年三十八歲。孝宗有用才不盡之嘆。

陸游痛悼。他含淚對鄉(xiāng)鄰說，張孝祥入朝即主戰(zhàn)，屢遭排斥和打擊，幾經(jīng)沉浮，矢志不移。十六年間先后出守六郡，惠民、扶農、抗災，強武備、修軍寨，澤被一方。在蕪湖，捐出自家田地三百畝，開出水澤地脈，為民造福。鄉(xiāng)鄰感嘆，父老傳聞。

陸游深悲，言曰：“中暑，藿香可除也，失之于醫(yī);大才，國可用也，失之于時！”

當日，陸游秉燭夜坐，憶鎮(zhèn)江，不寐。無言默書：“吊祭不至，精魂何依，嗚呼噫嘻！時耶命耶，從古如斯，為之奈何？”寫畢，忽聞遠有野鳥幾聲凄鳴，陸游心緒紛然，幾月怏怏不快。

這年十二月，獲任左奉議郎、夔州（四川省奉節(jié)）通判，主管學事，兼管內勸農事，是正八品。消息傳來，令他心起波瀾，

在宋，罷官后幾年或多年再任是常事。如是正常提擢，任職屆滿，經(jīng)考核，等候獲任新職，也得等待一年半載。辛棄疾率軍歸宋，任江陰軍簽判三年屆滿，一等近三年，才獲任建康府通判，有客斥其“癡！”亦有人曰：“好耶，遍游江南名勝。”辛棄疾苦笑，無言。南宋吏治如此。

獲任時，陸游正在病中。這年秋季，他去府城的西營“潤詩堂”買書，順便又去王羲之舊居繞繞，在題扇橋王羲之為賣扇老嫗題扇處轉轉，到幾條老街走走，走過一橋又一橋，青石鋪就，橋橋型異，高低錯落，輕松愜意。

不料歸來遇雨，偶感風寒。先是頭疼、咳嗽、氣促，后又肢酸身倦，自己開方吃了兩服藥并無大效。請來山陰名醫(yī)石先生診治，和陸游自診相適。石先生對陸游說道：“您這病，是外感風寒，應該用辛涼解表藥。您開的方子是對的，卻是劑量小了點?！?/p>

陸游說：“也是。卿祖曾言，按古方藥量用藥，時難愈病，草木之藥皆比古力弱，略增之，方可?！?/p>

石先生開出處方，配伍亦略有增減，說以紫蘇葉、麻黃發(fā)散風寒，宣肺解表為主;配葛根解肌清熱，助蘇、麻發(fā)散之力，又說了柴胡、杏仁等幾味配伍藥。

陸游說道：“這藥可也，不妨再加上桔梗、甘草，既止咳，又清利咽喉?！?/p>

石先生說自然。十幾服藥下來，病見輕，只是周身無力，頭暈。

過一月，他對家人說：“病未痊愈，不堪遠行。朝廷已準我明年春行?！彼麅刃募m結，難言其味。

春來，陸游病漸痊愈，囑家人準備行裝。

位卑未敢忘憂國

（未完待續(xù)）

（編輯·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