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福幾粒“錘墊子”

丁秀紅

明隆慶六年，穆宗駕崩，大太監(jiān)馮保假傳遺詔，成為繼位的神宗皇帝的顧命大臣。之后他排除異己，與李太后合力把內(nèi)閣次輔張居正擁上首輔的位子。他們二人和李太后相互勾結(jié)，關(guān)系牢不可破。

馮保任司禮太監(jiān)，大權(quán)在握，滿朝文武一個不小心，輕則罷官，重則滅族，許多官員為了明哲保身，都爭先恐后地去送禮巴結(jié)他，就連張居正也給他送了大量的珍寶財物。小皇帝也怵他三分。

這年馮保過生日，許多人都挖空心思送上貴重的賀禮。宴席結(jié)束，馮保清點禮單，看著看著，他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因為他竟然看到了丁惟寧的名字，這讓他頗感意外。

丁惟寧是當(dāng)朝監(jiān)察御史。此人才智過人，剛正不阿，是出了名的一根筋。馮保做夢都想整治他，卻苦于找不到把柄。難道丁惟寧也懂得了識時務(wù)者為俊杰的道理？他立刻命人取來禮盒打開查看。

禮盒是一只精致的小木箱。木箱里有一只紅色絲綢袋，裝了些豌豆大小的球形堅果。馮保拿起幾粒放在手心里左看右看，這小東西說橡子不像橡子，說栗子不像栗子，硬是沒看出是什么。拿一粒放在嘴里咬一下，大牙被硌得生疼，這小東西卻絲毫無損。

馮保感覺受了戲弄，好你個丁惟寧，不買本官的賬也就罷了，竟然弄這破玩意兒來寒磣我！他立刻吩咐手下，把丁惟寧找來問個清楚。

丁惟寧很快被叫到司禮府。馮保開門見山地說：“你送給咱家的是一盒什么寶物？”

丁惟寧故作吃驚地問道：“怎么大人？您不知道是什么東西？”馮保沒好氣地說：“不光我不知道，我問了不少人，都說沒見過！”

丁惟寧說：“我以為您見多識廣，事先無須說明。它叫益壽丹，別看它其貌不揚，卻是比人參還珍貴的好東西?！?/p>

“哦？何以見得？”馮保問道。

丁惟寧說自己小時候體弱多病，久治不愈。有位走方郎中一番望聞問切后說，孩子的身體極為虛弱，非一般藥物能根治。說著，他從藥囊里抓出幾粒小堅果，說這東西叫益壽丹，經(jīng)常食用，能使人百病不侵，延年益壽。要是每天食用一小把，孩子的身體一定能逐漸強壯起來。

家人問每天多吃幾粒不是更好嗎？郎中搖頭說：“這小東西就像人參一樣，一次不能吃多，不然會適得其反?！?/p>

家人認為郎中在故弄玄虛。郎中說：“這益壽丹的好處是師祖爺華佗發(fā)現(xiàn)的，其價值不容置疑。老夫一生立志走天下，嘗百草，一晃幾十年光陰，翻越了數(shù)不清的山川，采集到無數(shù)珍貴稀有的藥材，卻極少見到益壽丹的蹤跡。你們要是不信，我分文不取。等這孩子身體安康了，盡量多做善事，造福人間即可?！?/p>

家人就問這稀有的東西到哪里買去？郎中說：“這東西非常罕見，有錢也難以買到。不過前不久，我在諸城華山上采藥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幾粒益壽丹，順手撿了一些。要不，我藥囊里怎么會有這寶貝？”

家人隨即跟隨郎中，到諸城華山去尋找，果然在懸崖峭壁上找到了幾粒。從此以后，每到秋季果熟，家人便到華山上搜集，讓丁惟寧隨身攜帶服用……

馮?？纯炊∥幗训纳眢w，想想丁惟寧集智慧才干于一身的本領(lǐng)，深信這益壽丹確實是好東西。他立刻想到了靠山李太后，年紀(jì)輕輕，代替幼小的皇上掌管朝政，日理萬機，于是，就把這盒“益壽丹”送給了李太后，還把它的好處大大地渲染了一番。

李太后嘗遍了天下美味，卻沒嘗過這益壽丹。她對這位幫助皇帝兒子坐穩(wěn)天下的左膀右臂更加刮目相看。

御膳房把二十幾粒“益壽丹”炒熟，每天，貼身宮女用小錘子小心翼翼地敲開外殼，取出果核，讓李太后慢慢咀嚼品味。漸漸地，她的面色更加紅潤，皮膚越加光滑細膩，并且精力充沛，處理朝政時思維異常敏捷，不禁大喜過望，讓馮保再弄些來。馮保正有此意，這樣一來，自己也就可以留些食用了。

丁惟寧卻說：“這東西實在是有限，既然太后喜歡，我盡量去弄。這就打發(fā)人回老家看看?！瘪T保向丁惟寧提議，讓人把結(jié)益壽丹的樹挪到山下土地肥沃的地方栽培，也省了麻煩。

丁惟寧連說不可。郎中說過，樹有它獨特的生長環(huán)境，就像天山雪蓮一樣，離開那獨特的環(huán)境就活不成。

這番話讓馮保深信不疑，又見李太后食用益壽丹的效果很不錯，就十分眼饞。他再次找到丁惟寧，假傳太后懿旨，讓丁惟寧盡快多弄些益壽丹……

丁惟寧說，這懸崖邊上的幾棵小喬木結(jié)不了多少果，一年只能等到秋后采摘一次。自從孝敬了太后，自己就沒得食用?，F(xiàn)在剛到仲春，樹才開花，讓他到哪里去找？

馮保卻并不死心。既然是植物，無論是根還是果，都有自然規(guī)律。這個丁惟寧，自恃才高，不任人擺布，他可是領(lǐng)教過了。去年馮保授意丁惟寧為他到家鄉(xiāng)建造生祠，竟然被拒絕。馮保決定親自弄個明白，這個益壽丹到底為何物，是否如丁惟寧所說的那么緊缺。

馮保派心腹拿著幾粒益壽丹來到山東諸城華山腳下，打聽益壽丹出產(chǎn)在哪里。山里人看到實物時，都搶著回答說：“這哪里是什么益壽丹？我們叫它錘墊子，華山上有的是，不信你自己上山看。”

果不其然，華山的山坡向陽處成片地生長著一種樹木。老百姓告訴他們，“益壽丹”就是這些小樹上長的。這些小堅果外殼堅硬，必須用錘子砸開，才能取其里面的核仁，所以先人給它起名“錘墊子”。到了冬天，牲口缺草料，主家便上山連葉帶果摘了去喂牲畜，牲畜吃了后長得膘肥體壯……

馮保得到消息，立刻氣了個半死。為了懲治丁惟寧，他把這些添油加醋地稟報給李太后。李太后聽了極為不快，立即傳喚丁惟寧。

面對馮保的質(zhì)問，丁惟寧泰然自若。他說，“這個東西的好，太后已經(jīng)嘗試過?！鎵鄣さ拿忠彩亲叻嚼芍姓f的，只是當(dāng)?shù)厝瞬徽J識它，不懂它的價值而已。太上老君的仙丹能讓人長生不老，成仙，也只是傳說，世人誰也沒見過。要是不用，可以扔掉，或者還給我。至于送給太后食用，那是您的意思，與我沒有關(guān)系。我何罪之有？”

丁惟寧的回答似乎滴水不漏，可是千不該萬不該，明明這東西華山之上有很多，他卻故弄玄虛，把它說得神乎其神。明明叫錘墊子，他卻說叫什么益壽丹，這不是欺騙又是什么？最讓人不能接受的是把山村人喂牲畜的東西送人吃，這不是變相罵人嗎？表面上看，太后食用效果很好，誰知道這東西有沒有毒？

為了弄清這益壽丹的實質(zhì)，太后下令找來宮中御醫(yī)為自己檢查身體，結(jié)果一切都好。御醫(yī)們看到剩余的益壽丹，絕大多數(shù)都搖頭，說不認識此物。

馮保趁機攛掇太后，不管這益壽丹有沒有問題，最起碼丁惟寧弄虛作假，有欺君之罪。先把他打入大牢，再行發(fā)落。

太后對馮保一貫言聽計從，如今也覺得他的話不無道理。她剛要下懿旨，有個叫吳明的御醫(yī)走上前來跪下說：“啟稟太后，我忽然想起師父提過這個益壽丹，不知道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

太后說：“好，你說吧?！?/p>

吳明是李時珍的關(guān)門弟子，他說師父在世時說過這種東西的藥用保健價值，和丁惟寧的說法完全一致……

太后轉(zhuǎn)怒為喜，因為李時珍是神醫(yī)。那就說明，丁惟寧的用心并不壞。這東西作為一種天然的珍貴補品，的確貨真價實。雖然在諸城山里人眼里它不值什么錢，可丁惟寧知道它的好處，把它當(dāng)生日禮物送給馮保，也算是“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

丁惟寧雖有欺君的嫌疑，但是，他無意之中發(fā)現(xiàn)并推薦了益壽丹，也是大功一件。

這么好的東西，不能讓山里草民用來喂牲口糟蹋了。太后當(dāng)即下令：責(zé)令諸城縣令收集益壽丹，作為貢品悉數(shù)繳納，不得有誤。丁惟寧歪打正著，發(fā)現(xiàn)并且進貢了益壽丹，功大于過，太后下懿旨，對于他的過錯不予追究。

次年，丁惟寧奉旨巡按直隸，把一個土豪惡霸就地正法。此人是張居正的親戚。馮保就想借張居正之手置丁惟寧于死地。他鼓動張居正，打狗還看主人面，丁惟寧也太不把大人您放在眼里了。

張居正心里本來就不痛快，讓馮保這一攛掇，無名之火一下就上來了。他命丁惟寧寫下認罪書，否則，首輔的威嚴何在？

丁惟寧二話沒說就寫了認罪書。這讓張居正一拳打在棉花上——無從著力，于是就想順坡下驢，暫且放過他。況且他那個親戚確實十惡不赦，留著也是個禍害，早晚會給自己惹出大麻煩。

馮保拿過“認罪書”看了一眼，冷笑一聲，說：“大人且慢?！彼颜J罪書展開鋪平，讓張居正從對角線的方向再看過去，竟然出現(xiàn)了八個字“惟寧無罪，土豪該殺”。張居正受此捉弄，直氣得七竅生煙。馮保趁機說：“相爺，丁惟寧也太放肆了，隨便給他安上個罪名，除掉算了。”

對于馮保的提議，張居正向來是言聽計從。因為“益壽丹”之事，太后已經(jīng)對丁惟寧網(wǎng)開一面。所以要對丁惟寧下手，最好有太后的懿旨。

于是，馮保在李太后面前說丁惟寧奸詐不實，草菅人命。對馮保的話太后心知肚明，他這是公報私仇，排除異己。但是，當(dāng)前她最倚重的人就是張居正和馮保，不能完全不顧及這二人的感受。權(quán)衡利弊，太后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她命丁惟寧革職回鄉(xiāng)思過。這樣既保全了丁惟寧的性命，又堵住了眾人之口。丁惟寧被革職返鄉(xiāng)，直到馮保、張居正勢力在朝中敗落，他才被重新起用。

且說當(dāng)初丁惟寧把這錘墊子當(dāng)生日禮物送給宦官馮保，就是借用這個不雅的名號戲弄他。其含義就是喂畜生，暗示著他的下場必將成為“錘墊子”。但卻不能說它叫錘墊子，靈機一動，就給它取個雅致的名字——益壽丹。

其實，御醫(yī)吳明關(guān)于益壽丹與李時珍之說，也是為了保全丁惟寧臨時起意，圓了丁惟寧當(dāng)初的“謊言”。馮保曾經(jīng)要求吳明研制不老丹為己服用，被拒絕后處處為難吳明。要不是他得到恩師的真?zhèn)?，醫(yī)術(shù)精湛，也早就被馮保以莫須有的罪名收拾了。他佩服丁惟寧的為人，痛恨這個閹官，就冒險幫了丁惟寧一把。

現(xiàn)在看來，丁惟寧給錘墊子命名為益壽丹，也算是恰如其分。因為那錘墊子就是野生榛子。錘墊子，砧子也，后來借用砧子的音，它便有了屬于自己的名字——榛子。

選自《民間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