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靜瑩
《蘇菲的世界》(1991)是一部備受青少年青睞的哲學史小說。該書以“套盒式”的敘述手法講述了少女席德、哲學導師艾伯特、少校以及蘇菲之間的故事。天才少女蘇菲對哲學思想的感悟使她慢慢意識到自己身陷他人的筆尖之中,最終依靠意識的覺醒進行反抗并逃離了虛幻之境,成為自己的主人。
柏拉圖說過,“哲學始于驚奇”。對于哲學的好奇與不停地追問正是書中蘇菲一直做的事情。作品將一系列的哲學問題嵌入整個哲學史中,以此貫穿成書中的一條線索,隨著各種問題的不斷深入與解決,一部歐洲哲學史慢慢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在小說開篇,作者借哲學導師艾伯特之口告訴讀者,如若了解了每一位哲學家的“課題”,我們則會更容易地了解他的思想脈絡。艾伯特在書信中提到的一個問題便是三千年以來人們尤為關切的哲學問題,即“你是誰”,由此對蘇菲進行哲學思考的引導。他們從關注“世界本原”的希臘哲學開始討論,進而深入談論文藝復興時期哲學向人文文化轉(zhuǎn)向的近代哲學,再至窮追理性主義的歐陸哲學……理性的種子慢慢在蘇菲腦海里發(fā)芽,最終掙脫了禁錮的牢籠,逃離了少校的擺弄。
故事開始于即將過15歲生日的蘇菲在放學回家后收到了一封神秘信件,打開后映入眼簾的問題是:“你是誰?”“世界從何而來?”與此同時,她也收到一封“請?zhí)K菲轉(zhuǎn)交給席德”且郵戳來自黎巴嫩的古怪明信片。從這天開始,蘇菲便不斷接到一些極不尋常的來信,并且每次都要躲在后花園的密洞中才能打開神秘信件,領會文字意味。信中內(nèi)容從古希臘愛琴海畔的前蘇格拉底哲學,到雅典城師徒三人燎原的智慧之火;從神權(quán)當?shù)赖穆L中世紀,到人性復蘇的文藝復興;從啟蒙運動為人權(quán)進行的斗爭,到百科全書派對理性的推崇……奇怪的事情也接連發(fā)生:魔鏡、少校的小屋、寄給席德的明信片、叫她席德的艾伯特、寫著生日祝福的香蕉皮、夢中的金十字架、撿到的10元硬幣……直到一天,一只名叫漢密士的狗將她引領到森林深處的小木屋,見到哲學導師艾伯特后,世界才像待解的謎團一般在她眼底展開。
在哲學導師艾伯特的指引下,蘇菲開始思索各位哲學大師所思考的根本問題。莫名其妙的函授課程持續(xù)進行著,聯(lián)絡方式也一變再變。蘇菲眼中的導師艾伯特好像在冥冥之中已經(jīng)知道了事情的緣由,用淺顯易懂的筆觸帶著她回顧哲學的發(fā)展歷程。艾伯特向蘇菲講述古蘇格拉底時期的哲學時,巧妙地引用蘇格拉底曾說過的“最聰明的是明白自己無知的人”來啟迪蘇菲,讓她不要停止對周遭世界的追問;在談到現(xiàn)代哲學之父笛卡爾時,“我思故我在”的哲學思想以及對世界保持懷疑的態(tài)度使蘇菲深思自己的理性;在談到薩特的存在主義時,“我存在比我是誰更重要”喚醒蘇菲探索自我意識與自我存在。在對哲學思想的一番探索與尋求后,蘇菲終于明白,原來她只是在黎巴嫩聯(lián)合國部隊工作的挪威少校為慶祝女兒席德生日而虛構(gòu)出來的人物,她的世界不過是主導者的虛構(gòu)與創(chuàng)作,并非真實存在。疼愛她的媽媽、引導她的艾伯特、陪伴她的喬安,還有敲門的小紅帽、與她打招呼的小熊、奔跑中的瘋帽子……在艾伯特的提示下,蘇菲漸漸意識到自己只是書中的一個角色,更是少校意識的一部分。當發(fā)覺了一切虛無后,這種虛構(gòu)的故事情節(jié)被漸漸打破,故事開始變得真實起來。在忠實完成了自己主角的任務之余,蘇菲與艾伯特開始了對少校(上帝)的抗爭,在他們的努力下,書中世界漸漸變得扭曲、古怪而難以駕馭。
這本書以一個開放式的結(jié)局告終,艾伯特和蘇菲莫名地逃出了書字之境,來到了席德所在的世界。正如小說結(jié)尾所描述的情節(jié),蘇菲拿著扳鉗,跳出車外,走到秋千旁,站在席德和她父親前面。她試著吸引席德的視線,但一直都沒有成功,最后她舉起扳鉗敲在席德的額頭上,才讓席德感到了疼痛。于是艾伯特說:“以前是他們聽我們說話,而我們看不見他們?,F(xiàn)在是我們聽他們講話,而他們看不見我們。”
蘇菲作為她的世界里的主角,在思考的同時不由得對人生發(fā)起拷問:我是真實存在的嗎?蘇菲很羨慕席德,因為席德一生下來就是一個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在艾伯特的哲學引思之下,蘇菲從受少校擺布的木偶跨越到思想意識覺醒的存在者。在書中,少校對情節(jié)的設置與創(chuàng)造,雖然只是為了博席德一笑,但卻大有深意。以蘇菲的媽媽為例:當蘇菲剛剛意識到一些深刻的哲學問題時,總不時跳出幾句哲學式言辭,卻遭到媽媽的懷疑。她不止一次地問媽媽:“蘇格拉底會不會也像我這樣想問題?是不是也會像我這樣心不在焉?”“為什么我們會活在這個世界上?”而媽媽每次的回答都大同小異:“你是不是瘋了?!”“這是你在學校中學到的嗎?!”“天哪,你又來這一套了?!”“那個艾伯特是你的男朋友嗎?!”面對哲學的追思,媽媽的存在就像蘇菲世界中的一盆冷水,更像現(xiàn)實生活中沉浮于世俗、停留在物欲生活中的那類人。而蘇菲則屬于對世界不停追問、懷疑,愛智慧的人。
在筆者看來,小說作者喬斯坦·賈德給主人公取名“蘇菲”也是頗有深意的?!罢軐W”一詞的英文為philosophy,這個詞源于希臘文,是由希臘文的philia和sophia兩個詞合成的,意思是“愛智慧”。書中的“蘇菲”之名即源自“智慧”的希臘文。智慧是哲學的本質(zhì),而人生是哲學的外在意義。蘇菲經(jīng)歷了艾伯特的哲學引思后,總是在追問世界。在每天放學后與喬安的閑聊中,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喜歡兒童游戲,而是更加關注對世界的思考與詢問。不難看出,此時的蘇菲已經(jīng)開始意識到自己與好朋友的不同,而喬安也感受到了蘇菲的理智變化。在最后的聚會上,小說以荒誕的手法將男生杰瑞米帶入蘇菲的世界,而喬安與杰瑞米的親密舉動令人感到意外甚至費解。正如艾伯特所說,他們?yōu)槭裁床贿@樣呢?書中各色人物及其關系都是按照少校的想法設定的,唯有艾伯特和蘇菲清醒地意識到一切的虛幻。在聚會中,當艾伯特把所有真相告知眾人——“我們的存在只是席德的生日禮物,少校的創(chuàng)造僅僅是對女兒的哲學啟蒙,甚至門口的奔馳轎車一文不值”,喬安的父親卻大吼道:“這真是一派胡言!”喬安的父親甚至將艾伯特評價為“煽動家”,是那類企圖破壞學校、教會和我們努力灌輸給下一代的所有“健全”價值觀的壞人。正如柏拉圖的“洞穴說”所講:在一個山洞中,一群人只能依靠火光投射出的石壁之影來了解外部世界的模樣。但終有一天,一個人鼓足勇氣走出了洞穴,看到陽光下真正的世界之貌,甚是意外。這個人發(fā)現(xiàn)真相后,返回洞穴告知其他人,曾經(jīng)的影子只不過是形式、是虛幻之物時,換來的卻是如同喬安父親所說的“一派胡言”。蘇菲自我意識的覺醒不單單是依靠艾伯特哲學思維的引導,更是她的自我意識對于強加意志的反抗與不屈。追求真理、探尋真相的,是像蘇菲這樣清醒且執(zhí)著的人,而那些自甘平庸、執(zhí)迷于虛幻世界如同蘇菲的媽媽、喬安的爸爸那樣的人永遠走不出“虛構(gòu)”的世界,讓自己深陷洞穴之中,僅依靠巖壁上的投影與他人筆尖的文字了此一生。
由美國導演彼得·威爾執(zhí)導、金·凱瑞主演的電影《楚門的世界》(1998),與《蘇菲的世界》有異曲同工之處。整個影片看似以詼諧為基調(diào),卻映射出一種無奈與悲涼的情感色彩:楚門是一檔熱門肥皂劇的主人公,他身邊的所有事情都是虛假的,親朋好友全是演員,但他本人對此一無所知,依舊沉浸在“快樂”“幸?!敝?。最終楚門不惜一切代價走出了這個虛擬的世界?!凹偃缭僖才霾坏侥悖D阍绨?,午安,晚安?!边@是楚門在逃離虛構(gòu)世界時最后說的一句話。楚門的生活表面上看來是平凡美好、一派和諧的,但實際上卻是在一個不符合科學規(guī)律的巨大攝影棚中,由一個節(jié)目組操控的直播故事?!俺T”的英文名為true man(“真正的人”),同樣富有寓意。影片中,導演負責設定劇場中的一切環(huán)節(jié),包括演員情緒的控制、相應的走位、固定的視角甚至價值觀的傳導。無論蘇菲還是楚門,都是經(jīng)過追尋與探索最終實現(xiàn)了真正的自由意志,脫離了虛幻,一個走向了自我的生活,一個走進了真實的世界。少校的設定與掌控、導演的呼風喚雨,都是把各自扮成“上帝”的角色。而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我們,是像蘇菲與楚門那樣勇于掙脫枷鎖,還是像其他角色那樣變得麻木并臣服于虛構(gòu)幻想呢?毋庸置疑,自我的覺醒與慎思最為重要。
蘇菲在15歲的生日宴會上與媽媽做了簡單的告別后,便與艾伯特一起鉆進了密洞之中,一切隨之黑暗了下來。席德的講義到此結(jié)束,但蘇菲的世界才剛剛開始。這表明他們逃離了少校的故事設定,反抗成功。在了解了整個哲學史后,蘇菲成為具有理性思維和開放意識的獨立主體,不再是任由少校擺布的“主人公”。最難能可貴的是,蘇菲在得知真相的時候,沒有感覺一切變得虛無和喪失意義,而是希望擺脫這位“造物主”的干預。蘇菲從上校書中的逃離,啟示著我們不管自身多么弱小,也要無畏強勢、反抗擺布。哲學家們一直在探索人的本性,但對于蘇菲來說,探求“我是誰”或者生命的“意識”,遠不及成為真正自由的個體更有價值和意義。蘇菲的理性之光不僅是對書中虛構(gòu)人物的理性喚醒,更是對真實世界中那些無作為、不思考者的警醒。
正如蘇菲所說,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就像魔術(shù)師從他帽子里拉出的一只白兔,只是這白兔的體積極其龐大,因此這場戲法需要數(shù)十億年才變得出來。所有的生物都出生于這只兔子的細毛頂端,它們起初對于這場令人不可置信的戲法都感到驚奇。然而,當它們的年紀愈長,也就愈深入兔子的毛皮,它們在那兒覺得非常安適,因此不愿再冒險爬回脆弱的兔毛頂端。愿意在兔毛最頂端站立的人不僅僅是哲學家,更是那些不甘處于虛幻世界、勇于追尋真理的人;而不想冒險爬回兔毛頂端的那類角色,就是情愿接受安排、享受安逸卻無價值生活的人,最后成為虛無縹緲中的塵埃。我想,唯有哲學家與愛智者才會踏上這一“危險”的旅程,邁向語言與存在所能達到的頂峰。其中有些人掉了下來,但也有些人拼命攀住兔毛不放,并對那些窩在舒適柔軟的兔毛深處的人大聲吼叫,試圖喚醒他們沉睡的心靈和蒙塵的意識,如同艾伯特那樣,慢慢引導蘇菲開啟智慧與理性的大門。
整部小說故事情節(jié)曲折離奇卻環(huán)環(huán)相扣,引人入境并產(chǎn)生無限遐想。著名哲學家貝克萊曾說:“時間和空間是否絕對存在或獨立存在?可能我們對于時間與空間的認知,也只是我們的心靈所虛構(gòu)的產(chǎn)物而已?!惫P者在這里不禁要發(fā)問,蘇菲與故事中的角色是少校執(zhí)筆描繪的,而少校與女兒席德的生活又是作家喬斯坦創(chuàng)造出來的,那我們的生活或者整個人類生活所產(chǎn)生的故事,是否又真的存在呢?在這種三層疊套的“套盒式”創(chuàng)作中,我們是否也要像哲學家笛卡爾那樣,對一切不確定之物保持懷疑,或者像蘇菲與楚門一樣,依靠自我意識的覺醒來反抗生活的執(zhí)筆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