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景昊
宋代山水畫以其空靈的審美意象受到后人的追捧,從北宋至南宋時期,山水畫的發(fā)展無外乎是思想的發(fā)展。沒有思想的山水稱不上是山水,沒有變通的發(fā)展稱不上是發(fā)展,歷朝歷代的傳世佳作背后更多的還是文化內涵的支撐,南宋山水畫之所以以其深遠的意境聞名于世,除了自身的革新之外,更多的還是整個時代的努力。
空靈最早產生是受老莊道學以及佛教禪宗的影響,是宗教所追求的極高境界??侦`在文學上的釋義為:靈活而無法捉摸,在繪畫中作為一種審美意趣,是作者思想意境獨有的一個空間。美術家宗白華認為空靈是意境包含的“靈的空間”,這個空間有其深度、高度與廣度,能呈現出宇宙意識與生命情調的作品,稱之為空靈。
在書畫歷史中,能具空靈之美的應當屬宋代了,雖然“空靈”一詞發(fā)源于老莊、佛教,理論也產生于唐朝,可真正的興盛卻是在宋朝。宋代審美風格尚“意”重“雅”,長時間的重文抑武以及密切的文化交流使得在書畫發(fā)展后期畫家更追求個人情感的表達,正如蘇東坡的“絢爛之極,歸于平淡”,洗盡鉛華,舍繁取簡,進入到一種超然物外的歸真境界,也是莊子所描繪的“無極之境”。
一、宋代山水畫的演變
在宋代的山水畫歷史上,真正嚴格意義上符合“空靈”之美的山水畫應該是從南宋開始算起。宋代山水畫從秉承五代以來的北派山水發(fā)展出雄渾、壯闊的自然山水或者煙波浩渺的“平遠寒林”,以宋初“三家山水”即李成、范寬、董源為代表,再逐步過渡到以趙令穰為代表的富有詩情的小景山水、米芾父子創(chuàng)造的米點山水、王希孟和趙伯駒等人的青綠山水,最終到南宋的空靈、簡率的“邊角”山水,即以“南四家”李唐、劉松年、馬遠、夏圭為代表。
兩宋的山水畫歷史上,北宋山水繼承了五代以來的畫法,而五代的山水畫無論是從取法對象或者技法、皴染來講,皆已完備成熟,所以北宋時期的山水畫多是摹古,保守的思想與臨摹的熱潮充斥著整個北宋畫壇。成熟的五代山水加之北宋的補充提煉,使得北宋繪畫幾近完璧,毫無瑕疵??蛇@樣的山水雖然具有精美、細膩、震撼觀眾的力量,卻往往會給觀眾一種無形的壓力,完整的篇幅,嚴謹的構圖,一絲不茍的細膩筆法,讓觀眾在畫面中沒有喘息的機會,也從另一方面表達了繪畫中沒有個人情感。于是自南宋開始,人們更注重個人情感的表現,強調回歸自然,逐步拋棄北宋時期的規(guī)整嚴謹,不再使用較多的筆觸和剛勁猛烈的斧劈皴作畫,而是以一種向上自由的心態(tài)、簡約的筆墨和隨意性進行繪畫,使得南宋山水形成獨特的藝術風格。其中李唐、劉松年、馬遠、夏圭并稱“南宋四大家”,他們畫風不盡相同,各成一派,開創(chuàng)了山水畫的新格局,使邊角取景入畫成為南宋山水畫的主流, 其中馬遠、夏圭開創(chuàng)的獨特構圖方式也被人們分別稱為“馬一角”“夏半邊”。明代曹昭在《格古要論》中評價其畫作:“全境不多,其小幅或峭峰直上而不見其頂,或絕壁直下而不見其腳,或近山參天而遠山則低,或孤舟泛月而一人獨坐?!?/p>
南宋形成這種山水繪畫的原因各方大家均有自己的觀點,其中比較具有代表性的有以下兩種解釋:一是南宋時期受周邊政權侵略故只能偏安一隅,畫家們用這種“邊角式”構圖反映國家的殘山剩水,諷刺朝廷的無能,抒發(fā)對故土的懷念,與北宋壯闊山河繪畫遙相呼應,亦是“全景”與“邊角”的對比;二是生活方式的轉變,從北宋時期山水應用的建筑、屏風等過渡到南宋的團扇、小物件、裝幀畫等小商品,方便把玩欣賞,只有把畫面的景色拉得更近,才能更好地與人的情感呼應。筆者認為,每個時代的風格形成都有其必然性與偶然性,我們不該使用單一的闡述方式,把作品風格、人物生平放到當時的時代背景中,結合各種宗教思想進行分析,這種固定模式固然簡單,卻忽略了“客觀因素”與其之間的聯系,若是想客觀公正地還原一個時代的面貌,與之關聯不大甚至比較邊緣的因素也應該考慮進去,避免范圍禁錮導致想法偏離。
二、南宋山水畫“空靈”之境在技法上的體現
如果說北宋的繪畫是“實有”,那么南宋的繪畫便是“空無”??v觀整個宋代繪畫歷史,南宋的繪畫給人更多的感受是“空靈”“悠閑”,從北宋的“全景式”構圖到南宋“邊角式”構圖的轉變,從繁復的筆墨皴法到精簡的筆觸,像是虛實的對立,又像是人與自然宇宙觀念的變遷。
與北宋山水畫的雄壯渾厚不同,南宋社會經濟中心和政權中心的遷移、變更,使得山水畫向著“空靈”之境發(fā)展,最直觀的是構圖改變,如馬遠的這幅作品《山徑春行圖》(圖一),在構圖上已不是北宋時期的全景視角、秩序布局,沒有群山密布,沒有平緩地面,而是將景色拉近放置于畫面一角,對角的另一邊進行大面積留白。近處垂柳掩映,景物取其半或部分主干,層層交織,交相呼應;遠處山石、飛鳥體態(tài)略小,只是點綴之意,僅為了體現空間的延伸。畫面的重心更側重邊角而非正中,此時人物所處的位置也恰好在整幅圖的“黃金分割線”位置。如此的構圖不論從柳樹枝干、人物視線、灌木生發(fā)方向,皆是從邊角指向對角,由近及遠,由繁到簡,逐漸淡化,形成一個布局疏朗的畫面。
這種作畫方式更注重從人的審美感受出發(fā),更接近觀者的觀察視角,并以大面積的空白來表現景色的曠遠寧靜,緩解觀者長時間的審美疲勞和緊張,給人一種平靜、空靈之感。南宋山水畫的審美方式很符合美學上的“靜觀”,即“凝神觀照”,無為而為的審美方式,超脫功利主動積極的審美感受。
在筆墨上,南宋繪畫已逐漸放棄北宋時期的筆墨堆積,轉而學習“減法”,將以點線組合的皴法繼而轉變成多以面表達的斧劈皴,馬遠、夏圭便多是如此,如《踏歌圖》《溪山清遠圖》等作品,蘸以飽滿墨的斧劈皴,表現山石的陡峭,層次分明,形象簡練。在山石之外的中遠景,多用淡墨,簡約幾筆便留下大量空白空間的靜謐,給人以無盡的遐想,這與北宋時期景物秩序排列中山石、草木、建筑、水面皆是水平的狀態(tài)完全不同,將江南山水空靈、清秀的特點展示出來,簡潔而富有詩意,具有優(yōu)美的意境。
從北宋至南宋,山水畫中已經開始出現了對光的表現,在筆墨的疊加控制中,不僅表達了山石樹木的質感,亦在皴法中透射出光的存在,北宋時期范寬的《溪山行旅圖》中,便可見光線穿過樹木縫隙,灑在巖石之上形成斑駁之感。南宋馬遠的《踏歌圖》,在表現山石的受光面上,已經達到了可以區(qū)分光線強弱的程度,尤其是其《山水圖》,船底部所受的水面反光也清晰可見。濃淡相當,繁簡得當,畫面節(jié)奏起伏舒緩,張弛有度,盡顯寧靜悠遠之感,這也是南宋山水畫“空靈”氛圍的體現。
宋代葉適在《安集兩淮申省狀》中說:“奔迸渡江求活者幾二十萬家,而依山傍水相保聚以自固者亦幾二十萬家?!庇谑?,“依山傍水”之處在風水學上便被視為風水寶地。
山水畫中,畫家認為只有山與水的動靜完美結合,才能展現出大自然之美,抒發(fā)自己的情感,超然物外,正所謂“山得水而活,水得山而媚”。所以除了在山石上進行豐富之外,水的形象也開始隨之更改。宋代以前,大部分山水畫表現水的方式多是用“線”為主,像南宋以后這種大面積留白來體現水的幾乎很少,少數如董源在《夏景山口待渡圖》中便是用大面積留白來體現江面平闊。自南宋經濟重心遷移,北方畫派受到南方畫法的沖擊,水的畫法也多從線條描繪轉而留白或渲染。
渲染在唐代王維《雪溪圖》中便開始應用,在南宋繪畫中,畫家們不再注重具體描繪水的形象,轉而用留白、皴染的方式來體現水的形象。謝赫在“六法論”中便強調了繪畫中最重要的便是氣韻生動,而在山水畫中的“氣”更多的是通過留白和水來表達,加之“氣”是道教思想的三大核心之一,認為“道因氣生、因氣行,氣因道化、因道長”,于是南宋時候的云、煙、水便以大面積留白的方式體現,與周圍事物相融合,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使得畫面更具深意。
如南宋樸庵的《煙江欲雨圖》(圖二),更多地展現一種神秘而唯美的氛圍。畫面中留白的運用起著重要的作用,我們可以看到五分之四的畫面空間是一種視覺空白的對比狀態(tài),天空、云朵、霧和湖通過細微顏色變化連接在一起,背景的遠山至近景的岸邊由虛到實,過渡自然??~緲的山、停泊的小船、著急回家的漁民、由前至后逐漸消失在煙霧和濕氣中的樹木,元素的合理安排構成整個畫面的詩意意象。在一個有機整體中,水汽作為一個媒介,呈螺旋式上升狀,連接各類要素,畫面中,空與空、空與實,相互作用并通過獨特的畫面構圖節(jié)奏進行整合。畫家以留白的水為中介,給人的印象是山可以虛入虛空,化作波濤;反之,水可以通過虛空升起成山。作為結果,山和水不再被視為對立和凍結的部分元素,而是真實動態(tài)法則的體現。
南宋山水繪畫的轉變,同樣也是思想的轉變,繪畫中隱藏著作者對自然、對自我情趣的抒發(fā)表達,也與老莊之道相契合,以山水養(yǎng)身,以身感悟山水,作畫從寫實逐漸轉為達意,成就了南宋山水畫的最大特點,作品不但氣韻雄壯,且境界深遠。
三、理學思想下的山水畫“空靈”的發(fā)展
歷代山水畫中,宋代能達到如此成就,很大一部分是和其盛行的理學有關。中國宋代的理學是指宋朝以后的新儒學,又稱道學,是唐宋時期儒家學者回應社會上禮佛崇道的挑戰(zhàn),積極入世不斷思考,與佛教兩道吸納滲透而促進形成的儒學新體系,于北宋中期逐漸形成并占據主導地位。其理論之深,影響之巨,同時成為儒家神權和王權的合法性依據。南宋孝宗皇帝《三教論》有言:“以佛治心,以道治身,以儒治世,斯可矣?!苯忉屃巳濉⑨?、道構成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三大支柱,也促進了三教之間在社會教化思想上相互吸收,取長補短,以推動整個社會人文教化的不斷前進和發(fā)展。
新儒學吸收了佛老的教化思想,佛學也將儒學的忠孝、節(jié)義引入教義戒律中來,道學則從佛教哲學中吸取養(yǎng)分,融進清靜、恬淡的養(yǎng)生教化思想中,在儒家士大夫中產生教化作用。南宋時期,朱熹更是將理學推到了一個新高度,他總結了以往的思想,深入研究了宋代理學思想,在其基礎上建立了龐大的理學體系,成為宋代理學之大成者。宋理宗時期更是把朱熹“存天理,滅人欲”的思想,作為統(tǒng)治的正統(tǒng)思想,影響深遠,后世元、明、清時代也多將程朱理學作為官方統(tǒng)治思想。
正是有了如此盛行的理學思想,宋代文人在繪畫方面對理解“空靈”有了得天獨厚的條件,無論是道家所追求的無為、無我的境界,還是佛教禪宗追求的頓悟的境界,抑或儒家所追求的禮樂的境界,都能達到空諸一切的目的。在理學教化中,宋代文化強調經世,注重實學實用,以培養(yǎng)造就濟世致用之才,體現出一種昂揚積極的入世人文情懷。宋代文化并不只是空談性理,而是同樣具有經世之用。范仲淹的慶歷新政、王安石的熙寧變法,都是以宋學經世理念為指導。這也同樣給予了宋代山水畫家一個指引,避免了繪畫中空靈的“空”是沒有任何依據、沒有實質的存在。
如夏圭的《松溪泛月圖》(圖三),通篇僅近景少許松樹,一葉扁舟泛于江上,高處一輪明月當空,角色簡單,畫面大面積留白,但整體卻不顯空洞。其構圖巧妙,布局安排得當,用筆簡潔生動,小舟之上寥寥數筆便將人物動態(tài)展示得活靈活現,與松樹遙相呼應,一靜一動頗具韻味。遠看環(huán)境煙霧渺遠,水天一色,渲染出深遠空曠的意境,整張畫極具空靈之感,可看出其受到一定理學思想的影響,與道家主張返璞歸真、回歸自然相契合。
儒、釋、道三教在相互融合吸收之中,彌補促進,在普通民眾中亦十分流行,真正實現了三教合一的最終目標,能被宋代各個階層的人士理解吸收、借鑒融合。尤其在教化之中,宋代文化強調經世,注重實學實用,這也使得宋代的山水畫特點是重理法、重寫實、重質趣、重人文精神,對后世的山水畫影響深遠。
南宋的小景山水畫以其簡約、留白的藝術方法描繪山水,為后世創(chuàng)作留下了寶貴的素材。因為其蘊含的文化豐富,元素眾多,很難有一個完整的體系去概括,僅能從不同的角度進行分析,尋求山水畫之間的共性與筆墨傳承。在現代工業(yè)沖擊的今天,如何進一步推動山水畫的發(fā)展,怎樣應用于當代山水,值得我們潛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