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文
“家庭”是巴金小說中的一個重要意象,既是主人公的生活場景,也是主人公的生活方式,亦是人生理想的曲折表達?!凹彝ァ币庀筘灤┯诎徒鸬摹都摇贰俄瑘@》與《寒夜》中。作為一個封建大家庭出身的知識分子,巴金對于“家庭”的書寫始終是矛盾的,既存在著眷戀“家庭”的情感,又存在著渴望離開“家庭”的愿望。從三十年代的《家》到四十年代的《憩園》與《寒夜》,從走向崩潰的封建大家庭到以離散收場的新式知識分子組成的小家庭,“家庭”書寫的背后寄寓著巴金對理想的生命狀態(tài)的渴慕以及對現(xiàn)代文明的追求。
一、“家”的不易
無論是在《家》,還是在《憩園》與《寒夜》中,痛苦始終是一個無法回避的話題。在這三部小說中,我們看到了三種不同的家庭模式,而這三種不同的家庭模式背后又有其各自難解的問題和尷尬的境遇。
(一)大家長制下的壓迫
《家》作為巴金的早期作品,有較為顯在的個人經(jīng)驗折射。出生于封建官僚家庭的巴金,自幼就深感封建家族制對人性的壓迫,并渴望戰(zhàn)勝這股黑暗的勢力。
在《家》中,年輕人舉步維艱、處處受限。長子覺新中學(xué)畢業(yè)后便聽從了父親的命令,與瑞玨成婚,在此之前,他也曾做過才子佳人的好夢,但是面對父親的威嚴,加上其性格本身的軟弱,他不得不放棄繼續(xù)學(xué)業(yè)、放棄與梅表妹成婚的幻想。覺新性格中的怯懦、妥協(xié)是悲劇的基石,但是一味地順從并沒有換來美好的生活。雖然新婚是甜蜜的,但父親因時疫過世后,整個家族的重擔(dān)一下子落在了長子覺新的身上,壓得他無法喘息。在兩個弟弟的眼中,他是“作揖主義”的擁護者。在家族中,他不僅得不到弟弟們的理解,還深陷于長輩的紛爭中,唯一理解他的只有妻子瑞玨,但他的妻子最終也淪為了大家族和禮教的犧牲品,于生產(chǎn)之時命喪城外。最終醒悟過來的覺新,意識到奪去妻子生命的是整個家族、整個禮教、整個制度,但他仍無力掙脫這些束縛,只能將希望寄托在三弟覺慧身上,幫助他離開了“家”,自己仍留在“家”中掙扎。
(二)新式小家庭對人性的壓抑
《憩園》與《寒夜》同為巴金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作品,雖然延續(xù)了巴金對“家庭”的書寫,但不同于早期作品中將筆觸指向大家族,人到中年的巴金更多地將筆觸深入到知識分子的小家庭內(nèi)部,家庭中的成員面對的壓力更多來自于理想破碎后的內(nèi)心苦悶。由于現(xiàn)代思想與現(xiàn)實的錯位,《憩園》與《寒夜》中的主要人物不得不放下追尋理想人生的腳步,轉(zhuǎn)而直面殘酷的現(xiàn)實生活,這無疑加劇了他們的心理扭曲度。在較之《憩園》社會背景更為復(fù)雜的《寒夜》中,主人公面對的打擊已經(jīng)不僅僅來自于小家庭中的重重阻力,更多則來自于夫妻共同理想破碎后對人性的考驗。
《憩園》中的姚先生和姚太太均為新式知識分子,尤其是姚太太,她是一位知書達禮且心思細膩的女性,在家庭中扮演的是一個近乎完美女主人的角色。她與姚先生通過介紹成為夫妻后,感情十分要好。但是,作為小虎繼母的她,在家庭中時常處于一種“失語”的狀態(tài)。盡管她與丈夫感情深厚,但在教育繼子小虎的問題上,他們始終無法達成共識。她有心規(guī)勸小虎向?qū)W,卻被小虎的外婆刁難,也得不到丈夫的理解。因此,姚太太的內(nèi)心世界總是苦悶的,有著無法抵擋的失落和失望,她只能通過閱讀文學(xué)作品來寄托內(nèi)心復(fù)雜的感受,渴望在書中尋求到人世間的同情、善良與安慰。
《寒夜》中的汪文宣與曾樹生這對夫妻,因懷著共同的教育理想而走到了一起,但面對現(xiàn)實的殘酷,他們不得不放棄共同的理想。為維持生計,汪文宣拖著病體每日機械地重復(fù)著校對工作,為不和諧的人際關(guān)系和極低的經(jīng)濟收入而困擾,而曾樹生則是大川銀行的一個小職員,在上司陳主任的幫助下?lián)鹆思彝ブ薪?jīng)濟的重擔(dān)。小說最后,曾樹生選擇與陳主任遠走蘭州后又回到了重慶,而這時汪文宣早已在絕望中病逝,兩人的家庭徹底破碎瓦解。
如果說《憩園》中的家庭是以女主人姚太太的委曲求全得以維系的話,那么《寒夜》則徹底打碎了這個家庭圖景。曾樹生是一位思想較姚太太更為進步的女性,她既有勇敢追求愛情的勇氣,與汪文宣通過自由戀愛走到了一起,又有反抗老舊思想的意識,她不認可婆婆對她為維持生計在外“拋頭露面”的指責(zé),并多次頂撞婆婆,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表達對婆婆這種老舊思想的不滿。在與汪文宣的共同理想破碎后,她雖然同情體弱多病的汪文宣,但因家里的氣氛太過窒息,為了追求自己未來的幸福,她毅然決然選擇了離家。
二、“家”的離散
從《家》到《憩園》《寒夜》,我們見證了三個家庭不同形式的離散,多種人生命運的交錯,集中凸顯了“家庭”這一個時空生命單位的復(fù)雜內(nèi)涵?!都摇敷w現(xiàn)出的是舊式家庭中的尊卑觀念、長幼秩序、家長威權(quán)、人物的傾軋等問題,在《憩園》與《寒夜》中,也并未得到很好的解決。雖然《家》中覺慧的出走是對大家長制的有力反抗,但是出走的覺慧是否就擺脫了家庭的困境呢?巴金在《憩園》與《寒夜》中都給出了答案。從《家》到《憩園》與《寒夜》,小說中主人公的人生歷程起起伏伏,家庭的紛擾與桎梏并沒有遠去。
(一)家庭結(jié)構(gòu)的病態(tài)
如前文所言,高家的最高統(tǒng)治者—高老太爺,手握家中人的命運,把控大小事的走向,也因此釀成了許多悲劇。《家》中的家庭結(jié)構(gòu)是壓迫型的,這種家庭結(jié)構(gòu)使得青年人長期處于被壓迫的狀態(tài)中,而當(dāng)時的社會提倡民主與科學(xué),這使得家中的青年人們鼓起勇氣來反抗這不公平的家庭模式。而到《憩園》中,我們看到,新式知識分子組成的家庭里,也存在著類似的問題。在姚先生與姚太太看似平等的夫妻關(guān)系中,依然存在著一方對另一方的壓制,即使是受過新式教育的姚太太也無法幸免。姚太太在憩園中安逸舒適的生活背后,其實是犧牲自己理想世界的體現(xiàn),姚太太“安居”的選擇背后折射出當(dāng)時社會對女性“三從四德”的要求。而在對繼子小虎的教育問題上,姚太太雖屢次勸諫丈夫,但都無用,反而使得夫妻關(guān)系岌岌可危。我們看到,即使是如姚太太般心懷大愛的知識女性被禮教制度困于家庭之中時,話語權(quán)也會逐漸減弱,直到最終失去聲音。同樣,在《寒夜》中,曾樹生也是一個被家庭束縛住的女性,強勢的婆婆、懦弱無能的丈夫、沉默寡言的兒子,使她回到家庭中便感到壓抑與窒息,她是矛盾的。在這樣的家庭壓迫下,曾樹生做出了與姚太太相反的選擇,逃離家庭,與銀行上司陳主任奔赴蘭州。但逃離家庭并不意味著獨立,她與汪文宣因懷有共同理想組建了家庭,也因共同理想的破滅漸行漸遠,在家庭中,她的經(jīng)濟能力確實強于丈夫,但她的成就完全是建立在家庭外另一個男性的幫扶之下,甚至連逃離家庭也是在陳主任的安排下才得以完成,這種骨子里的依附意識使她永遠無法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曾樹生作為一個理想破滅的知識分子,既有現(xiàn)代女性追求自我的沖動,渴望獲得理解和自由,渴望遠離世俗的眼光,同時又有老舊思想的羈絆,在留下和離開之間搖擺不定,她既難以割舍自己與小家之間的聯(lián)系,又無法忍受小家對自己身心的禁錮。她出逃家庭背后的種種復(fù)雜的內(nèi)心感受與行為表現(xiàn)折射出了女性在面對家庭禁錮時的兩難境地。
(二)社會變革的不徹底性
從《家》到《憩園》《寒夜》,小說中時空跨度由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期延展到四十年代中期,社會的話語主題也由個體啟蒙擴展到救亡圖存。在《家》中,以覺慧為代表的青年人深受五四精神的影響,渴望走出家庭,渴望反叛大家長制,但同時也陷入種種矛盾與糾結(jié)中:他們生活于地主階級家庭中,對大家長制度的反叛同時也是對他們從小到大生長環(huán)境的否定,而這種與原生家庭的完全割裂對于新青年們來說是極度困難的,因此在《家》這部作品中,我們看到覺新被困在大家族中,成為無抵抗主義的代表,而覺慧,雖然他看似比覺新激進和進步,但實際上他也是一位具有延宕性的人物。覺慧在面對鳴鳳之死時的自我剖析揭露了新青年在面對舊傳統(tǒng)時左右搖擺的兩難困境,而這種困境一方面來自于青年本身對舊式家庭的復(fù)雜情感,另一方面來源于社會變革的不徹底性?!俄瑘@》中的萬昭華也曾渴望家之外的世界,卻被婚姻困于家庭之中,她既享受夫妻恩愛的安逸生活,也厭倦被困在家庭中的寂寞感。當(dāng)女性解放程度尚未達到一個高度時,以個人之力還無法擺脫如此角色定位。而在《寒夜》中汪文宣與曾樹生的家庭的解體背后,還有一個顯著的矛盾便是曾樹生與婆婆之間的關(guān)系。婆婆認為兒媳曾樹生的所作所為不符合當(dāng)時社會對女性的要求,因此她處處為難兒媳,希望兒媳能夠成為傳統(tǒng)觀念中的好妻子、好母親。巴金通過對這兩個針鋒相對的女性角色的描寫,在傳統(tǒng)的婚姻方式和新式婚姻的沖突中隱射著社會變革環(huán)節(jié)中的疏忽,這些客觀存在的社會現(xiàn)實問題導(dǎo)致了曾與汪的小家庭一步步走向了不可挽回的深淵。
三、“家”所寄寓的復(fù)雜情感
巴金筆下的“家”是一個集合了壓抑與反叛、痛苦與愛戀、腐朽與新生的矛盾綜合體,這些矛盾的書寫很大一部分來源于他本人的人生經(jīng)歷。我們在他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作品中讀到了巴金努力構(gòu)建知識分子新式家庭的愿望,但顯而易見,新式家庭的出現(xiàn)并未解決舊式家庭中的問題,反而衍生出了新的問題。巴金通過在作品中對各式家庭的建立,寄寓著自己對理想生命狀態(tài)的渴慕以及對現(xiàn)代文明的追求。
(一)對理想生命狀態(tài)的渴慕
從《家》中以覺新、覺慧為代表的青年們,到《憩園》中的姚太太,再到《寒夜》中的汪文宣與曾樹生,巴金提供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范式。勇敢離家的覺慧和曾樹生固然有其局限性所在,但其追尋理想生命狀態(tài)的態(tài)度是值得敬佩的,他們一個沖破了大家長制的牢籠,尋求光明的前途;一個叛逃傳統(tǒng)小家庭的束縛,嘗試另一種人生的可能性。同是作為家庭“叛逃者”的巴金,在書寫家庭中此類人物的過程中,寄寓著個人對理想生命狀態(tài)的渴慕。通過巴金的這三部作品,我們發(fā)現(xiàn)作家以人物對照的手法表露出了自己理想的生命狀態(tài):在《家》中將覺新的不抵抗主義與覺慧、覺民等人追求自由解放的精神進行對照,在《憩園》中將姚先生的固執(zhí)、自負與姚太太的溫柔和細膩進行對照,在《寒夜》中將汪文宣的死氣沉沉與曾樹生的鮮活靈動進行對照。通過這三組人物對照,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巴金理想的人生狀態(tài)包含著自由解放、平等博愛、個體獨立這三大要素,這是他深受五四啟蒙精神的結(jié)果,五四啟蒙精神強調(diào)反傳統(tǒng),追求個性解放、個性自由,而這正是巴金筆下部分新式人物所具備的特性,亦是他本人對理想生命狀態(tài)的認知。
(二)對現(xiàn)代文明的追求
家庭是最小的社會單位,巴金通過書寫家庭中的人物、事件,以及上與下觀念的差異,折射出現(xiàn)實社會中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水火不容的局面。家庭同時也是一個不同于其他場景的特殊場所,具有隱秘性、私人性的特點,家庭中新舊文化碰撞的背后隱蔽著家中青年人最深處的痛苦、矛盾、尷尬的心理狀態(tài)。巴金通過書寫家庭中新舊文化的差異和沖突,一方面寄寓著個人對舊文化的鄙夷與厭棄,另一方面他筆下的主要人物卻又無法完全割舍自己與這類舊式文化的聯(lián)系:《家》中覺慧對待鳴鳳雖然有懵懂的愛情卻又始終未將鳴鳳看作一個獨立的個體;《憩園》中姚太太深知自己放棄了人生理想?yún)s又不做任何沖出憩園的努力;《寒夜》中汪文宣作為一個曾經(jīng)熱衷于教育事業(yè)的知識分子,卻又處處對強勢保守的母親言聽計從,而曾樹生雖然沖出了家庭的圍困,卻始終沖不出內(nèi)心的藩籬。在巴金書寫家庭的作品中,諸如此類的矛盾如此之多,通過書寫這類新與舊的沖突,書寫青年人在新與舊中的搖擺與猶豫的心理,實際上反映的是現(xiàn)代文明取代傳統(tǒng)文明過程中不得不經(jīng)歷的曲折與坎坷。
“家庭”書寫是巴金小說的重要主題之一,通過家庭這個小窗口,我們看見了社會的變革、年輕人的成長以及思想和精神的掙扎?!凹彝ァ边@個場所不但引發(fā)了青年人對家庭的全新解讀與定義、個體在家中的定位的新思考,也詮釋了接受五四思想熏陶的一代知識分子的思想取向和價值選擇。通過閱讀巴金小說中的“家庭”書寫,我們得以跟隨巴金回顧幾代青年人對家的追問、懷疑與反思,以及幾代知識分子重建精神之家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