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瑞瑞 鄔鑫
清人諸聯(lián)說:“寶玉之于黛玉,木石緣也;其于寶釵,金玉緣也。木石之與金玉,豈可同日語哉!”木石姻緣與金玉姻緣自產(chǎn)生之日起便鼎足而立、分庭抗禮。木石姻緣是以愛情為基礎自愿結合的靈魂知己姻緣,金玉姻緣則是以家族利益為基礎的政治聯(lián)合之姻?!都t樓夢》中的相關人物根據(jù)自身的利益、性格、價值觀的不同而進行了站隊。不同姻緣的支持者凸顯出封建社會不同的婚戀觀,這些觀念或對當今女性都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根據(jù)徐恭時先生統(tǒng)計《紅樓夢》女性四百八十人中,最合適賈寶玉妻子的婚配對象,闔府之中便有兩個—林黛玉和薛寶釵。黛玉聰明絕頂、多愁善感,還有點“小性兒”;寶釵隨分從時、罕言寡語,還有些“小心機”。對于雙方的支持者來說,這兩人沒有絕對的好壞,只有關系的深淺以及利益的吻合度,驅使著她們?yōu)樽约核鶕碜o的人赤膽忠心、出謀劃策,并希望所扶持的人最終獲得決定性勝利而使自己的前路坦蕩。
一、擁黛和擁釵的兩方勢力
賈寶玉的家事和人品在《紅樓夢》一眾男性當中均可稱為上乘,因此也成為賈府眾女性期望婚配的對象,但能當寶二奶奶的人只有兩位,林黛玉和薛寶釵。擁黛和擁釵兩方勢力便應運而生。擁黛方的最重量級人物就是賈母,從前八十回來看,她作為賈府最高的統(tǒng)治者,對黛玉極盡疼愛,因此在前期也是默認甚至促成木石姻緣的存在和發(fā)展。從第三回中林黛玉一進賈府,賈母便安排黛玉與寶玉同住碧紗櫥,間接地促進了兩人的感情培養(yǎng)。賈母在見兩人生氣而互不搭理之時都曾感嘆“不是冤家不聚頭”,甚至害怕兩人因為鬧脾氣而使感情降溫,特意叫鳳姐前來勸解,撮合之意早已溢于言表。興兒在向尤二姐介紹賈府情況時就說了,寶玉的婚配對象將來準是林黛玉,賈母肯定會發(fā)話將這事定下來。而對于寶釵,賈母亦是極其欣賞,但只是處于親戚間的客套。
賈母毋庸置疑是站在木石姻緣這一方的,鳳姐向來依賈母之心意行事,而且從她常取笑寶黛二人來看,她亦是擁黛中的一員。在第二十五回中便有鳳姐取笑黛玉說:“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平日里鳳姐最擅長揣摩賈母心意,行事也極為妥帖,若不得賈母首肯斷不會胡謅此事,這也被看作是賈母和鳳姐贊成木石姻緣的代名詞。甲戌本夾批便云:“二玉事在賈府上下諸人,即看書人、批書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書中常常每每道及,豈其不然!嘆嘆!”眾人可能對于鳳姐成為擁黛隊伍中的主力頗為不解,畢竟寶釵才是鳳姐的親表妹。但是鳳姐心里清楚,賈母才是賈府的最高權力擁有者,奉承好賈母才是趨勢,才能使自身獲利更大。而且,鳳姐與率真活潑、伶牙俐齒的黛玉性情相投,而與“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的寶釵注定將碰撞出不和諧的火花。最重要的是,以寶釵的管理及處事能力來說,若寶釵當了寶二奶奶,想必早已沒有鳳姐管家的份兒了,以利益為導向的鳳姐自然也就成了擁黛方。與黛玉情同姐妹的紫鵑,自然是擁黛隊伍中的一員,她不僅以情辭試寶玉,更是多次勸黛玉早做打算,在第五十七回中就說道:
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jié),作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后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稱心如意呢……若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了。
紫鵑全然不像婢女,儼然是一個推心置腹的姐姐,關心起黛玉的終身大事。在薛姨媽取笑黛玉時,紫鵑甚至希望薛姨媽去保媒,真可謂用心良苦。除此之外,賈府中也有一些奴仆站在擁黛一方,首推便是瀟湘館的婆子們,當薛姨媽取笑寶黛之戀時,她們也跟著操心催促起薛姨媽來。
薛寶釵在賈府深得人心,希望她能坐穩(wěn)寶二奶奶寶座的可是大有人在。薛姨媽和鶯兒自是不用多說,就是她們放出風聲說:“金鎖需撿了玉來配?!蓖醴蛉撕驮菏沁@股勢力的中堅力量,王夫人愛寶釵,不僅因為她是自己的親外甥女,更因為她那隨分從時的性格。王夫人趁著覲見元春時,將自己的想法傳達給了元春,于是才有了端午節(jié)禮是寶釵和寶玉相同的情況。元春的加入極大地加強了擁釵的實力。襲人自是希望寶釵成為她的主子,她是不喜歡黛玉這種尖酸刻薄樣,太難相處,而寶釵那些“仕途經(jīng)濟”學問也被襲人所贊同。再者就是趙姨娘,趙姨娘不喜歡黛玉如妙玉這樣目無下塵的人,也討厭黛玉如鳳姐一樣牙尖嘴利。趙姨娘不被賈府的人待見,而薛寶釵卻力排眾議,竟將薛蟠從江南捎來的東西送給了賈環(huán),這讓趙姨娘受寵若驚,于是感嘆道:“連我們這樣沒時運的,他都想到了。若是那林丫頭,他把我們娘兒們正眼也不瞧,那里還肯送我們東西?”(第六十七回)這樣就將黛玉和寶釵作了比較,一個是心眼極高,不愿與品德惡劣之人來往;另一個卻善施小恩小惠,善籠絡人心。素習被寶釵看成亦如寶玉的賈環(huán),自然是希望寶釵來當他嫂子的。另一個極力支持寶釵的人非湘云莫屬了,在湘云眼里寶釵豁達大度,而黛玉愛鬧脾氣,她甚至對黛玉說:“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第二十回)可見在湘云心中,寶釵早已勝過黛玉。此外,湘云規(guī)勸寶玉走“仕途經(jīng)濟”之路的想法也與寶釵不謀而合。其次還有一個賈府的下人團體,他們雖然地位不高,卻極具煽風點火之能事,他們之中大部分一邊倒向寶釵。諸如寶玉在薛姨媽處喝酒時被黛玉刻薄過的李嬤嬤,當然還有被諷刺最后送宮花給她的周瑞家,以及在滴翠亭被誤認為偷聽了其秘密的小紅。甚至還有一群喜愛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而不喜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下人,第五回就說“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
由此看來,兩方勢均力敵。古代婚姻結合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也是賈母未能盡早成全木石姻緣的原因,寶玉之婚事按理因由賈政和王夫人提出來,而賈母作為祖母,并不好過多干預,就如同賈赦要迎春嫁給孫紹祖,賈母不便多說。于是雙方就此僵持,而僵持便有利于金玉姻緣的促成,畢竟木石姻緣的主要庇護者賈母年事已高了。賈母為了給黛玉計長遠,可謂是用心良苦,她害怕自己走后黛玉無所依靠,故寄希望于王夫人接受黛玉。
二、“暗戰(zhàn)”中對婚戀觀的啟示
別人的支持只能錦上添花,當事人的態(tài)度才舉足輕重。黛玉之心神全在寶玉身上,這一生也只為還淚而來,故此但凡與寶玉有關之事,無論巨細皆令黛玉于心中千回百轉,正如和尚所言:“其五內便郁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第一回)故此,黛玉雖常常對寶玉使“小性兒”,但這正是愛情的排他性和“愛之深責之切”的表現(xiàn),而且最重要的是黛玉之愛寶玉,從未看到寶玉背后的賈府勢力,沒有絲毫摻雜著物質和欲望。所以無論外人的眼里黛玉是如何的牙尖嘴利,如何的尖酸刻薄,但是所有的讀者依然深信她會是一個合格的妻子。而且從不講“仕途經(jīng)濟”的黛玉,在厭惡應酬事務的寶玉面前,已是靈魂知己的存在,因為他們有著共同的理想和價值觀。寶玉能包容黛玉的醋意及“小性兒”,正是兩人在感情中保持平等、互相尊重的表現(xiàn)。黛玉與寶玉在對待殘酷的封建制度時都有著與生俱來的叛逆性,兩個被封建統(tǒng)治者定義為“孽根禍胎”,因為志同道合而相互抱團取暖,在身心互助、心靈相通的情況下產(chǎn)生了愛情。這樣一段以相識、相知、相愛為基礎的感情如果能順利發(fā)展下去,并結出碩果,那將是為人稱贊的一段和美姻緣。
賈母極力支持木石姻緣,這正是她的開明之處,她深知寶黛兩人對待感情的專注度,這兩人任何一個離開另一個都無法茍活。為了她的兩個“寶兒”能安好,賈母在極力護他們周全,當別人認為林黛玉是孤女的時候,只有賈母說“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配得上就好”以及“只是模樣性格兒難得好的”,如此前衛(wèi)的婚戀觀,只看模樣和性格,不看家底和物質,在那樣一個階級制度森嚴的時代估計也只有賈母能說出來了。賈母自己的婚姻雖然外表看上去是政治聯(lián)姻,但應該也是有一定感情基礎的,在清虛觀當張道士提及其丈夫國公爺時,賈母不禁滿臉淚痕,可見其內心對丈夫仍是無限思念,這就不難理解賈母唯獨偏愛于像他爺爺?shù)膶氂窳?。因此,賈母根據(jù)自身經(jīng)歷和生活閱歷看來,沒有感情的婚姻是不能幸福的,沒用合適性格的婚姻是不能長久的。賈母摒棄只看個人身后門第、財產(chǎn)的經(jīng)濟婚姻,這就已經(jīng)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了。
而從王熙鳳的婚姻中我們更能看到女性的獨立和覺醒,在當時那樣一個男性為中心,女性為男性附屬的社會,鳳姐的善妒以及用力除去賈璉身邊“蜂蝶”時的狠毒,正是她努力掙脫男性社會并追求男女平等、保持婚姻排他性的表現(xiàn)。在如此制度森嚴的封建社會,即使是“男人萬不及一”的鳳姐,也有她的無奈,所以她只能依靠自己的手段來鏟除障礙。雖然這其中殘害了善良的尤二姐,但這也是因為她感受到了來自婚姻的威脅,為了維護自身情感與婚姻,她才設計陷害了尤二姐。女性意識的覺醒,讓她在婚姻和愛情中追求與男子平等的地位,甚至勇敢捍衛(wèi)婚姻的忠誠。紫鵑支持木石姻緣是因為她深知黛玉在愛情中的追求,若黛玉不能婚配寶玉,柔弱的黛玉必將因愛而香消玉殞。正如恩格斯曾說:“第一,它是以所愛者的互愛為前提的,在這方面,婦女處于同男子平等的地位。第二,性愛常常達到這樣強烈和持久的程度,如果不能結合和彼此分離,對雙方來說即使不是一個最大的不幸,也是一個不幸,僅僅為了能彼此結合,雙方甘冒很大的危險,直到拿生命孤注一擲?!币虼?,擁黛派的眾人在婚戀觀中普遍看重感情基礎、志趣相投、男女平等、婚姻忠誠等因素,女性的獨立及覺醒在她們身上已嶄露頭角,讓我們有幸看到女性意識的崛起。
而支持寶釵的人群中大都是看中關系的親疏以及寶玉身后的賈府,薛姨媽和鶯兒自不必說,在寶釵進京待選之前從未聽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第二十八回)之類的話語,進宮無望之后便有了甚囂塵上的“金玉良緣”之輿論,只怕是退而求其次看中了“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賈府。寶玉作為賈府的未來繼承人,又有著賈母的寵愛,其條件得天獨厚,放眼全賈府再無第二人,若寶釵能嫁給寶玉,則當家奶奶的寶座自然就坐穩(wěn)了,這是薛姨媽的如意算盤。而王夫人、元妃、襲人、湘云更看重的是寶釵性格里“行為豁達,隨分從時”的穩(wěn)重,薛家的門第及財力,以及對寶玉今后在仕途中的輔佐之用,方便促成寶玉今后能夠為官做宰,并間接讓賈府再次走向繁榮。在她們看來“結婚乃是一種政治上的行為,乃是一種籍新的聯(lián)姻來加強自己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世利益,而絕不是個人的感情。而寶釵自身選擇寶玉也是因為“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希望自己能坐上寶二奶奶的位子而有一番作為。所以王昆侖先生早已做出了精辟論斷:“寶釵在解決婚姻,黛玉在進行戀愛。”
在明清時期,隨著資本主義的萌芽及商品經(jīng)濟的繁榮,個性解放的思潮洶涌而來,市民階層越來越意識到女性作為人的權利和尊嚴,作品中女性地位的提高迫在眉睫,因此這才有了鴻篇巨制《紅樓夢》。在當時典型父權制的社會,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成婚依據(jù)的時期,卻仍有一大批女性努力追求愛情、向往平等和尊重,這是多么偉大的進步。即使現(xiàn)在看來,端正、獨立、積極的婚戀觀依然是當代女性婚姻長久的秘訣,雖然如今的婚戀市場上仍然存在著過于看重女性年齡、生育、外形等情況的現(xiàn)象,而且部分女性自己也認為婚姻是“二次投胎”,希望借助婚姻實現(xiàn)財富的跨越,就如《傲慢與偏見》中夏洛蒂所想:“對于受過良好教育但卻沒有多少財產(chǎn)的青年女子來說,嫁人是唯一的一條體面出路。盡管出嫁不一定會讓人幸福,但總歸是女人最適意的保險箱,能確保她們不致挨凍受饑?!钡沁@部分女性應清晰地認識到,在雙方能力不匹配時,男性的已有財富及地位并不會輕易分割出來。另外,建立在金錢之上的婚姻,因為沒有共同的志趣和愛情,注定是不平等且不幸福的。因此,當代女性的理想婚愛模式是以追求相同的思想志趣、精神格調為基礎,保持人格獨立、經(jīng)濟獨立、思想獨立、情感獨立,不被當作男人的附屬品而存在,靈魂契合,因愛結合,兩情相悅,方能長久維系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