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園
東晉永和九年,王羲之與孫統(tǒng)、謝安等名士在山陰蘭亭舉行雅集盛會,給后人留下了“蘭亭詩”和《蘭亭集序》。蘭亭雅集后,“蘭亭”一詞首次出現(xiàn)在詩文里,是在“初唐四杰”之一王勃的《滕王閣序》中?!皢韬?!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丘墟!”至此之后,“蘭亭”意象才開始不斷出現(xiàn)在各個時代的詩文里。唐宋文學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都說唐詩得其豐腴,宋詩勝在筋骨。下文將對唐宋文學中“蘭亭”意象的變化進行研究,探究這一經(jīng)典意象在不同時代的美學風貌下的變化發(fā)展,感受“蘭亭”意象所具備的彈性空間,揭示不同時代的社會風貌,挖掘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內涵。
一、從興象到意趣
蘭亭詩人們暢游山水之間,詩集中有大量對蘭亭景象的描寫,山水成為獨立的審美對象。他們或大筆一揮,粗筆勾勒,如謝安的“森森連嶺,茫茫原疇”;或認真端詳,細細描摹,如王彬之的“丹崖竦立,葩藻映林”。又如謝萬這首被王夫之稱為“蘭亭之首唱”的四言詩:
肆眺崇阿,寓目高林。
青蘿翳岫,修竹冠岑。
谷流清響,條鼓鳴音。
玄崿吐潤,霏霧成陰。
詩人先登高遠望,勾勒高山茂林,再聽山谷中的溪水清流和樹葉沙沙作響,又看迷蒙霧景,動靜結合,意境清新,山水詩歌此時已頗具形態(tài)。蘭亭詩人們對自然山水的歡愉,對宇宙時空的理解,上承先秦,下啟唐宋。
(一)唐詩中的“蘭亭”山水
蘭亭詩集中優(yōu)美的風光讓浪漫的唐代詩人心生向往,所以,在唐詩中,“蘭亭”一詞在詩人筆下首先成為了越地美麗風光的代表。如劉長卿《送人游越》:
未習風波事,初為吳越游。
露沾湖色曉,月照海門秋。
梅市門何在,蘭亭水尚流。
西陵待潮處,落日滿扁舟。
詩人在越地送別友人,清晨里,露珠倒映出翠綠的湖色,夜色中月亮高掛,已入深秋。不知梅市在何處,蘭亭之水仍在流,不如待潮水上漲,將那落日化作扁舟。全詩句句寫景,處處如畫,選入的都是越地經(jīng)典景物,如“梅市”“西陵”,其中“蘭亭”更是越地風光的標志性景物。又如,武元衡《送寇侍御司馬之明州》:
斗酒上河梁,驚魂去越鄉(xiāng)。
地窮滄海闊,云入剡山長。
蓮唱蒲萄熟,人煙橘柚香。
蘭亭應駐楫,今古共風光。
依然是越地送別詩,氣勢開闊,情感豁達,描摹的景色有山水,有果木,亦有人煙。詩人沒有直言蘭亭風光的美麗,卻勸人到達蘭亭后一定要駐足停留,同古人共享美好風光。此時,美麗的蘭亭風光,不僅僅停留在山水之間,漸漸開始有了歷史的底蘊。再如,崔明《送薛良史往越州謁從叔》:
辭家年已久,與子分偏深。
易得相思淚,難為欲別心。
孤云隨浦口,幾日到山陰。
遙想蘭亭下,清風滿竹林。
這是一首送別友人詩,詩歌在前幾句里抒發(fā)送別之情,最后一句“遙想蘭亭下,清風滿竹林”點亮全篇,一掃憂愁。這里既代表性地描寫了蘭亭沁人心脾的清風竹林,又暗暗照應了王羲之的“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蘭亭”風光不僅有茂林修竹,更有讓人仰慕的雅士風度。自然、情趣、歷史、文化相連接,唐詩中的“蘭亭”山水更是風雅之景。
(二)宋詩中的“蘭亭”山水
啟功先生概括中國詩歌發(fā)展史時曾說:“唐人的詩是嚷出來的,宋人的是想出來的?!庇^景,唐代詩人從蘭亭山水中看到了自然的親和力,而宋代詩人在欣賞山間水流之美時,觀照對象則由外到內,體察自然萬物中所蘊含的哲理,耐人尋味。如林概《越中五詠》:
越絕煙光隱翠微,蘭亭春色送行衣。
風清漢相鳴樵徑,臺古任公落釣磯。
繡被歌殘人竟遠,桃花源靜客忘歸。
憑君莫上秦山望,千古驪宮對夕暉。
詩人依舊是通篇寫景,選取的是越地代表景物,有蘭亭春色,有嚴陵釣臺,但詩不僅僅停留山水之美。釣臺仍在,高山依舊,可歷史之人早已不復。特別是最后一句將“千古驪宮”所代表的亙古不變同“夕暉”的轉瞬即逝相結合,給予人對時間流逝的思考。宇宙無窮,生命短暫。王羲之和蘭亭詩人們曲水流觴,吟詩作賦,感時光之逝,嘆樂事難復,倡及時行樂。這種對生命的思考,對時間的感觸,跨越了時空,被宋人重拾,并煥發(fā)出更厚重的歷史感。又如,劉宰《過蘭亭》:
茂林修竹翠參天,一水西為尚折旋。
欲泛羽觴追往事,悵無嘉客繼前賢。
短章回寄二三友,勝踐堪尋八百年。
笑拂蒼崖題姓字,為言曾此掬流泉。
詩人經(jīng)過蘭亭舊址,所見之景依然是王羲之筆下的茂林修竹,欲效仿古人卻苦于沒有嘉賓,故而感慨時間的流逝,只能將這番游歷寫成短章回寄朋友,留下印跡告訴自己曾來過此地。詩中依然描寫了不少蘭亭景色,如翠綠的茂林修竹,清澈的流泉,對此番景物的審美來源于對蘭亭賢士的仰慕。宋人尚雅,對蘭亭之景的追慕,也就是對魏晉風度的向往,從這里也可以窺見宋人的風雅情懷。同唐人對風雅的追慕不同的是,詩人將舊景的竹林同當下的流泉相聯(lián)系,將往事的流觴曲水同今日的題字相融合,讓前賢和摯友同時出現(xiàn)詩歌里,給人以錯落的時間感。再如,柴望《山陰蘭亭》:
寂寂山陰事已塵,至今亭址尚嶙峋。
落花時節(jié)朝朝雨,插柳人家處處春。
曲水自流寒食酒,茂林無復永和人。
昭陵繭紙今何在,空有梅花點翠珉。
這首詩以“蘭亭”入題,歲月流逝,蘭亭集會遠去,蘭亭舊址尚存。人事易老,茂林修竹旁再也沒有先賢蹤跡,自然永恒,落花時節(jié)的雨,春日勃發(fā)的柳卻是年年依舊。同上首詩一樣,宋人在描摹景色上多帶有歷史滄桑感,欣賞景色之時多有理性思考,讓“蘭亭”意象同浩瀚宇宙,同時空相聯(lián)系,更顯通達。
二、從愉悅到悲憫
《蘭亭集序》是蘭亭集會的代表作,是千古名篇,短小精悍,意蘊深沉。王羲之通過宴會之樂,引發(fā)對生死的感嘆。人活一世,無論是“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還是“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萬物都會隨著時間而變化,時間的流逝讓王羲之由悲入痛,感嘆“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此番徹悟讓他用自己的全身心去擁抱自然,力求達到物我同一,讓山川景物也具備了豐富的感情,他用輕松去化解悲哀。“蘭亭”意象,也用豐富的情感寓意,影響著后世文學。
(一)唐詩中的“蘭亭”之樂
蘭亭集會是一場文人雅士的聚會,因此流傳下來的詩文,在歷史上熠熠生輝。唐朝國力強盛,唐人好交友喜盛會,使得“蘭亭”一詞,在唐代詩文中,成為了佳節(jié)嘉會的代名詞。如唐德宗李適,他愛好文學,每當節(jié)日宴會上都會作詩賜群臣,有《三日書懷因示百僚》:“佳節(jié)上元巳,芳時屬暮春。流觴想蘭亭,捧劍得金人。”他就用“蘭亭”意象代替上巳佳節(jié),并表尋求賢才之心。繼而,“蘭亭”一詞也成了朋友交游的符號,代表了美好的友情。如白居易《游平泉宴浥澗,宿香山石樓,贈座客》:
逸少集蘭亭,季倫宴金谷。
金谷太繁華,蘭亭闕絲竹。
何如今日會,浥澗平泉曲。
杯酒與管弦,貧中隨分足。
紫鮮林筍嫩,紅潤園桃熟。
采摘助盤筵,芳滋盈口腹。
閑吟暮云碧,醉藉春草綠。
舞妙艷流風,歌清叩寒玉。
古詩惜晝短,勸我令秉燭。
是夜勿言歸,相攜石樓宿。
詩人引用的“蘭亭”“金谷”都是魏晉時期的文人聚會,白居易用蘭亭聚會缺少絲竹之聲來凸顯今日宴會之熱鬧,果熟花香,歌舞升平,歡聲笑語,一派歡樂,最后兩句表達出友人相伴的美好?!疤m亭”意象在唐人筆下,似乎也增添上了唐三彩般的濃墨重彩,煥發(fā)出欣欣向榮之樂。又如,羅隱《寄竇澤處士二首》:
蘭亭醉客舊知聞,欲問平安隔海云。
不是金陵錢太尉,世間誰肯更容身。
詩人將朋友形容成“蘭亭醉客”,整首詩輕松自然,情誼濃厚,和朋友話家常,訴近況,問平安。這份情誼的親切感拉近了“蘭亭”與人的距離。再如,鮑防《上巳寄浙東孟中丞》:
世間禊事風流處,鏡里云山若畫屏。
今日會稽王內史,好將賓客醉蘭亭。
詩人鮑防,是天寶年間進士,是浙東文學集團的中心人物,當時許多文人均為其門客,在其處作詩唱和。此詩雖也是上巳節(jié)化用蘭亭典故,將今日座上賓客比作昔日的蘭亭賢士,但和蘭亭賢集的仙風道骨相比,當日的宴會有著更歡悅的氣氛,整首詩也洋溢著熱情的待客之禮,同上文所引的白居易詩篇一樣,都煥發(fā)出熱烈的情感。
(二)宋詩中的“蘭亭”之悲
宋人尚雅,和蘭亭風雅不謀而合。宋朝黨派紛爭,異族入侵,人生的憂患,生命的無常,使宋人較之唐人更具悲逝意識。宋朝理性主義的興起,克己復禮的追求讓宋詩的悲并非痛徹心扉的苦,而是克制內斂的哀而不傷,這和王羲之的“惜時悲逝”不謀而合。宋人繼承了“蘭亭”意象的風雅,并豐富了其中的底蘊內涵。如強至《依韻奉和經(jīng)略司徒侍中上巳會興慶池》:
千載蘭亭后,風流宛目前。
竹昏煙冉冉,花泣露漣漣。
筆落詩推將,杯行酒有仙。
水邊佳麗少,春草謾芊綿。
這首詩可以和前文所引白居易的《游平泉宴浥澗,宿香山石樓,贈座客》對比著看,兩首詩都是用昔日的蘭亭雅會寫今日集會,但氛圍卻截然不同,不再是高朋滿座,也沒有歌舞升平,有的是竹林旁冉冉炊煙和花瓣上露珠漣漣。同樣的曲水流觴,卻不知是今日如昔,還是昔日如今,這種時光的錯落感,給人無盡聯(lián)想,充分體現(xiàn)出了唐詩的天真浪漫和宋詩的內斂悲憫。再如,陸游《蘭亭》:
蘭亭絕境擅吾州,病起身閑得縱游。
曲水流觴千古勝,小山叢桂一年秋。
酒酣起舞風前袖,興盡回橈月下舟。
江左諸賢嗟未遠,感今懷昔使人愁。
蘭亭是詩人陸游的家鄉(xiāng),這首詩將寫景、敘述、抒情融為一體。開篇贊嘆蘭亭是越地最好的風光,有千古不斷的流水,時值秋季,山中還有暗香不斷的桂花,最后一句中雖嘆賢士遠去,但此愁非凄凄慘慘的傷感,卻是一種感今懷昔的滄桑感,還頗有以自己家鄉(xiāng)為傲的感覺。又如,劉子翚《山陰作》:
地勢東南盡,清江吳越分。
修涂雜川陸,游役念良勤。
相從二三子,心期同所掀。
逢幽不暫憩,何由解塵紛。
抗跡蹈奇石,揚情矚流云。
崇林擁密翠,細草潛幽薰。
蘭亭訪舊游,昔嘗覽遺文。
有生憐共盡,興懷豈惟君。
逍遙千載上,逸興故不群。
風流詠觴樂,寂寂今無聞。
劉子翚在《山陰作》中化用不少典故,特別是最后兩句:“逍遙千載上,逸興故不群。風流詠觴樂,寂寂今無聞?!背浞煮w現(xiàn)了宋人“脫胎換骨”的寫作技法,點化《蘭亭序》原作,但又富有變化,詩人探訪蘭亭舊址,嘆蘭亭集會遠去,如今已寂寂無聞,詩人即使和古人心意相通,面對山水的邀約,也覺孤寂。
“蘭亭”意象從唐代的簡單和淺顯,發(fā)展至宋代的富有深蘊,而隨著意蘊內涵的逐漸深厚,使用頻率也日漸增多,使用范圍逐步擴大,它的發(fā)展也開始停滯不前了。它的內涵逐漸被固定使用,后世再有運用“蘭亭”意象之詩歌,都不脫唐宋兩代文人對“蘭亭”意象表達的基本模式。隨著“蘭亭”意象的符號化,似乎它也終止了不斷向前發(fā)展的內涵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