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零
窗外的雞鳴已過三聲了。夏日的天亮得格外早,有細碎的晨光從簾里涌進來。我從床上翻身起來,麻利地罩上衣裳,束好衣帶,推開門就聽見院落西北角極細微的“丁丁當(dāng)當(dāng)”聲,我知道芷蘭又已早早醒來了。
匆匆把散開的頭發(fā)用一塊藍巾包住,我急忙踏出門去。府上一天的事情不少。早開始一些,就能多處理一點。我想著,向廂房邊快步走去。
果然是小姐,她正用一只特制的銀簪仔細地點著劍坯,把每一分多余的形狀刮去,眼睛離臺岸極近,顯然是未察覺到我的到來。
“咳?!蔽逸p咳一聲,“小姐,休息的時間太短,對身體可不好?!?/p>
小姐微微抬起身看我一眼,又低下頭去,用手把垂到眼前的青絲撩開,道:“仲叔,我已說過很多遍,叫我芷蘭便可?!鳖D了頓,又道,“仲叔,麻煩將昨日我已磨開的劍坯取來,烏木匣子盛著的?!?/p>
“是,小……芷蘭。”我一邊應(yīng)道,一邊在心里苦笑,這十多年的習(xí)慣,豈是一朝一夕能改口的?我彎下腰去把槐案上那一只鏤刻著蠟梅的匣子捧起,輕輕擱到臺邊,“小姐,已取來了?!?/p>
她無奈地抬眼,我忽然反應(yīng)過來,也只得咧咧嘴苦笑。聽起來容易,可做起來卻真是難呢。
自我三十四年前被李大人從街頭撿來李府,便一直被視作家里一員看待。老爺和夫人從不把下人們當(dāng)做豬狗使喚,對我更是關(guān)懷備至。等我終于長到二十歲,老爺夫人把我喚到堂上,遞給我一只玉璧,微笑著任命我打點府里上下事務(wù)。我一時竟愣住了,過了許久才忙眼含熱淚叩首謝恩。自那天起,我就擔(dān)上這一管家的職位,直到如今。
“小姐”的稱呼也自芷蘭出生起便是如此,只是經(jīng)歷了那一場可怕的變故之后,芷蘭和我相依為命,視我似叔如父,才讓我改口。唉!那場變故……卻是連老爺夫人那般好的人,也在那樣的形勢下失了性命……
“仲叔!”
芷蘭輕輕喚我,把我一下子從回憶里拉回現(xiàn)實。我大約是老了吧?最近變得喜歡回憶,還總把自己弄得恍恍惚惚。我順著她的視線,忙把那一枚鏨針和竹木筒里幾支狼毫遞上。芷蘭小心地接過,啟開烏木匣,雙手探進緞子里輕輕捧著劍脊和吞口把一柄劍坯慢慢提出,置在一邊沉香架上,左手提起一把小巧的銀錘,“當(dāng)”的一聲把面上一塊提柄敲去,用麂皮磨平砂凸和瓷礫。待反復(fù)地磨過幾遍,芷蘭抄起燕尾刀細細地在柄上一圈圈刻出紋來,不時輕輕把雪白的殘粒吹去。不幾時,劍柄上便現(xiàn)出了細密的紋路,仿若細線纏成。芷蘭便提起榆木錘,把吞口砸成扁平形狀,又用一方琉璃磚仔細地修整光滑。
我看著,不禁感嘆,芷蘭鑄劍的手藝,可是愈來愈精湛了,頗有李大人的遺風(fēng)。當(dāng)今世上這鑄瓷劍的工藝,大約也只在李氏一族,如今更是只在芷蘭一人之身了。想當(dāng)年,圣上是無比喜愛天下名劍,慕鑄劍一派天下之能士。李文正大人便憑這技藝從一介布衣解褐為官,平步青云,短短半年之內(nèi)連升三品。老爺向來忠善恤民,直言不諱,圣上卻也不以為逆,反倒常詔老爺入宮共商國事。老爺一身正氣受民擁戴,又身懷絕技受天子賞識,自然招致小人嫉恨。想到這兒,我的心口又隱隱作痛,長舒一口氣,強迫自己去看芷蘭鑄劍,不去想那些令人傷心的往事。
芷蘭忽然提起金獸刃沿著劍脊劃開一線,我大吃一驚,還從未見過鑄瓷劍有如此一道工序,只是不好插嘴說什么,卻見芷蘭回身從銀絲奩里取出幾粒烏玉珠來,輕輕掂了掂,似是不滿意,又翻了一陣,尋出二十余粒圓溜溜的“霜冷石”來。
正疑惑間,芷蘭已把珠石填進縫中,澆了泥彩封住了,我不禁失色道:“芷蘭,這‘霜冷是西域珍寶,價值連城,埋在劍中豈不浪費?”
芷蘭淺淺一笑,看我一眼,道:“仲叔,你日后會懂我用意的……還有,這奇石寶玉,我們也未嘗缺過。”
這倒不假。芷蘭天生麗質(zhì),國色傾城,京城富家公子盡懷傾慕之意,常有慕名而來者向李府送來大箱的奇珍異寶。芷蘭往往不收,甚至都不愿露一面。只是后來竟有人將寶物夜置于府門之外,還不留姓名,我看著不知是誰送來的奇玩,心里暗自發(fā)笑:真不知這些浪蕩子們掏出父母的銀子付賬時,會不會感到肉痛?久而久之,府里竟也大大小小堆了十幾個箱篋,散落于庫中者更是不計其數(shù),芷蘭卻從不佩戴把玩,只愿戴些簡單普通的首飾。那些奇珍被棄置一邊,竟落了厚厚的一層灰,暗了光彩。
芷蘭見我不回話,微微一笑。提起狼豪筆,筆鋒落處,丹青異彩,迸落濺生,筆走龍蛇,驚心動魄,美不勝收。劍坯鑄成之時,芷蘭總愛在劍面和吞口上落一幅絕美的丹青,繪一清麗女子遠視縵立,不畫眼神,亦不著妝容,只用朱砂點一枚艷紅的唇,雖說應(yīng)是沒有什么表情,卻總讓我覺得有淡淡的哀愁。女子身后景致每次都不同,卻總與劍名相合。近劍鋒處,芷蘭會用鏨針和精鋼絲所制的毛筆以鳥蟲體書下劍名,細細用泥金填滿,平整無痕。我見這一次芷蘭并不畫山水鳥獸,而在女子身后暈了一片煙水云,提起筆在劍鋒邊工整地寫下兩個字:清虛。
“這劍,名叫清虛?!彼偷偷?。
清虛?倒確實是好名字。這孩子的想法,像極了當(dāng)日的老爺。老爺愛月,他曾搭著我的肩膀道:“月有陰晴圓缺,世事人生,又何嘗不如此呢?”當(dāng)時我尚小,不是很懂,卻到現(xiàn)在還記得老爺最愛的一句詞,是無名氏詠九方塔的:飛羽流觴醉辰星,冷月無聲。老爺當(dāng)年鑄得最好的一把劍,便起名叫“冷月”。芷蘭也愛月,但從不說為什么。她學(xué)成鑄后的第一把劍,便喚作“廣寒”,直到現(xiàn)在仍放在劍庫之中?!扒逄摗奔瘸?,也倒算齊全了。
“仲叔,這劍要入爐去鍛了,怕是要等上個把時辰,您便先去忙別的吧?!避铺m抬手把鬢角的亂發(fā)拂到耳后,笑道。我忙回一個禮,退下。鑄瓷劍是李家的不傳之秘,入爐鍛前要經(jīng)點釉、定刃等數(shù)十道工序,有不可言傳之技,自然不準外人在場。我能見到老爺和芷蘭制劍坯,已是恩情無限,也是身為外人能見的極限了,故而也不敢再有所奢求。
我走出廂房,今日該去問問門口的護衛(wèi),看看有什么新的消息,順便去把昨日落在那里的芷蘭的簪子取回來。
大門邊的守衛(wèi)看見我,忙笑道:“張管家,早!”
我笑著應(yīng)道:“早。”
年輕真是好啊,既有精力,又有朝氣。心里想著,我問道:“有什么消息嗎?”兩個守衛(wèi)對視一眼,道:“昨日……程相國的家丁來過一趟。”
我一聽見這個名字,不禁把牙咬得咯咯作響,怒目道:“然后呢?”
兩人顯然被我的神色嚇了一跳,對視一眼,道:“程相國又來索瓷劍,我們……我們便按您所說,稱芷蘭身體有恙,須再緩幾日。他警告我們……要是十日之內(nèi)還交不出一柄,便要我們好看。”
我不待聽完,便已怒火中燒,程半秋這個畜生,居然又來要劍,當(dāng)真是極品敗類!
當(dāng)年老爺退朝回府,便憂心忡忡道:“近日恐有變故?!崩蠣斏裆貙钍献迦苏f了許多,也讓我一直呆在堂內(nèi),仿佛是故意說給我聽的。老爺說今日程半秋以權(quán)相脅,要他交出鑄劍之法,他不從,程半秋便威脅說只怕老爺某日便要遭殃。
老爺提到,當(dāng)今圣上實是明君,只是羽翼未豐。奸佞當(dāng)?shù)?,一時無以肅清。我提出要與程半秋拼個魚死網(wǎng)破,老爺卻搖頭,道:“還有芷蘭呢?!敝皇抢蠣敍]想到,程半秋動手那么快。
當(dāng)夜三更,便有刺客潛入李府,斬殺門衛(wèi),追殺李氏族人和家丁,一時哀鴻遍野,血流成河。老爺夫人本就未眠,聽得處處哀鳴,忙喚我抱芷蘭入祠堂躲避,不久老爺和夫人也持劍趕來祠堂,拴上門,搬開供桌,竟現(xiàn)出一條地道,幽深漆黑,不知通往何處。
老爺呼我與芷蘭從地道疾走,芷蘭方才八歲,哭喊著叫爹爹娘親,不愿獨走。時刻緊急,老爺點穴昏了芷蘭,從壁龕處取出那柄冷月遞給我,又從貼身處摸出一塊玉璧予我,囑我照顧好芷蘭,必要之時把這塊玉賣去以安身。
當(dāng)時情形已容不得我再多說什么,剛?cè)氲氐溃蠣斁鸵苼砉┳蓝伦∪肟?。只聽得上面老爺大聲道:“不肖子孫李文正,愧對列祖列宗!祖宗秘法,使之不落奸人之手,先人莫怪!”接著便是瓷器碎成粉末之聲,門閂“嘩啦”被破開……
我抱著昏迷的芷蘭,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道里,跌跌撞撞,一路心絞哽咽。天明的時候,我在城郊的棋盤山上,看見一片焦黑、濃煙滾滾的李府,不禁抱著芷蘭失聲痛哭。
后來聽說程半秋封鎖了消息,只稱是李府秋夜物燥失火,人人熟睡,無以逃脫,皇上龍顏震哀,下令全城祭奠三日,舉國自發(fā)縞素哀悼。我與芷蘭風(fēng)餐露宿,相依相伴七年有余,終于站穩(wěn)了腳跟,辟了一片宅子仍叫李府。不知如何讓那程半秋知了消息,迫于形勢,不好再趕盡殺絕,只是每月要一柄瓷劍,以供他呈予天子,稱是民間尋得。
坊間盡知程半秋任相國貪贓枉法,勾和奸佞,在朝中軍中安插心腹,圖謀不軌?;噬弦延兴X察,只是面對如此一個龐然大物不知該如何下手,苦無良策。而程半秋也有所忌憚,畢竟君君臣臣,故而也有所收斂,就成了如今這副局面。
不知不覺已是日上三竿,我跑向廂房,正迎面撞上芷蘭。芷蘭臉上有一絲悲戚,每次鍛劍后總?cè)绱?,大約又想起了老爺和夫人。
芷蘭見我,從身后抽出那把新鑄的“清虛”來,纖手隨意挽起一段柳枝,搭在劍刃上輕吐一口蘭氣,那平素費盡全力也難以扯斷的柳枝竟瞬間斷開,斷面平滑如鏡。
她隨手把玩幾下,捏起劍尖把劍柄伸向我,淺笑道:“仲叔,這劍送你,我要你每日佩著?!蔽艺妻o,芷蘭佯怒嗔道,“不準推辭?!蔽抑坏弥x過收下。
我配了芷蘭遞上的牛皮劍鞘掛到了腰間,忽而想起什么,怒道:“程半秋這廝又……”
芷蘭接道:“又來索劍?”我點頭。
芷蘭面色一冷,道:“無恥之徒,貪得無厭!”雙手絞在胸前,柳眉高豎,忽而把頭一昂,“仲叔,我要斗劍!”復(fù)又堅定道,“我心意已決,不必勸我。"
我長嘆一聲,其實我早料到這傻丫頭會這么做,只是沒想到這么早。芷蘭又道:“發(fā)告示吧,仲叔——便定在明日”。
我的心劇烈地顫抖起來,半是苦澀,半是欣喜,未了卻只抖動著干澀的喉頭,澀澀道:“是。”
何為斗劍?我常伴老爺左右,對這斗劍也略知一二。所謂斗劍,實是鑄劍一派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鑄劍師要在鑄劍一派中排上名號,為人所知曉,便要發(fā)榜邀天下同派中人前來斗劍。斗劍不是比武藝,而是比劍品,但往往有所損傷,故而要以極其貴重之物相押,若斗劍輸了,便將此物予以勝者。往往押物越貴重,斗劍之人越多,老爺當(dāng)年便以家傳寶玉一舉引來千余人,卻無一不敗于老爺。也正是為防止斗劍之眾魚龍混雜,費時費力,發(fā)榜之人可自定一道關(guān)卡以初驗來訪者劍品,謂之“淘金”。在這“淘金”通過之后,才能與鑄劍師正面比拼。此后則為一位老前輩所定規(guī)矩,要經(jīng)“斷水”、“凝焰”和“試鋒”,鑄劍之人一眼便可看出孰優(yōu)孰劣,勝敗也便分明。
芷蘭執(zhí)意如此,那便斗吧。我喚來一名家丁,吩咐他去劍林碑上張貼告示,自己回房坐下,一時心緒亂極了。
芷蘭斗劍之舉一出,天下便知“李芷蘭”這樣一位鑄瓷劍者,程半秋定大怒,但他肯定不敢有所舉動——圣上若有所知曉,必大發(fā)雷霆,他縱是懷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對芷蘭下手,只是日后要如何為難作梗,便不可知曉。
我突然想起芷蘭六歲學(xué)藝時,李大人好友玄翰道人來訪,端詳芷蘭片刻,緩緩道:“令愛有鍛劍奇技,天賦異稟,只是劍為殺器,此子心善若水,將來斷不會長從此業(yè)?!庇终J真對芷蘭道,“小姑娘,十八歲那年,務(wù)必小心?!?/p>
我當(dāng)時亦在場,事后去問道長所言何意,他撫須笑道:“天機不可泄露。”細細算算,芷蘭今年開春時,恰滿十八。
我就這么想著,心亂如麻。窗外的月光冷冷地落在窗欞上,竟是一夜無眠。
第二天一早,我便穿戴整齊,芷蘭也已經(jīng)起了,氣色亦不錯。我上前道:“芷蘭,這‘淘金……”
芷蘭從腰間抽出一柄短劍遞予我,劍上赫然刻著“廣寒”二字,淡淡道:“便以此劍去‘淘金吧,試鋒若勝者,當(dāng)可通過?!?/p>
我捧著劍感慨萬分。這劍是芷蘭當(dāng)年最早鑄成的一柄,珍愛無比,日日佩戴,多年如此,正因此機緣巧合被芷蘭昏迷中帶出李府,留存至今日。我捧劍退下,去張羅府門前的高臺。按慣例,鑄劍師“淘金”前要在臺上出現(xiàn),說明質(zhì)押之物。只是不知芷蘭有何打算,我心中隱有不安。
我命家丁打開府門,未曾想門外已擠了一大片黑壓壓的人群,人頭攢動。芷蘭一襲素裙從臺邊邁步登上高臺,臺下立時響起一陣嘖嘖的贊嘆聲,待芷蘭蓮步輕移走到臺中央,聲音一下子消失了,我甚至聽見風(fēng)吹過竹臺輕輕的唰唰聲。
芷蘭從容道:“小女子李芷蘭,瓷劍鑄劍師,多謝各位賞光前來賜教。遵鑄劍派之規(guī),今日當(dāng)有質(zhì)押之物,便是——”芷蘭淺笑嫣然,伸出玉指指向自己,“我!”
臺下一片寂靜,就連我的心也停滯了一拍,只得連連祈禱芷蘭有必勝的手段。我甚至看到幾個心神不濟的家伙只顧癡癡傻笑,甚至跌坐在地面上,引得旁人側(cè)目。芷蘭回身走下臺,幾乎是無意識的,臺下人群猛地向前擁去,直到門衛(wèi)拔出長劍時,狂熱的人群才安靜下來。
我踏上竹臺,取出那柄“廣寒”,朗聲道:“應(yīng)我家芷蘭之請,敝人張仲在此以此劍‘淘金,若有斗劍者,便請前來試鋒。”
眾所周知,試鋒若勝,無妨;若敗,劍毀,代價慘重,因而許久沒有人上臺來。我持著劍,搭在銅架上,讓劍刃向上,退后一步。
人群中踏出一位著布衣的小個子,朗笑道:“沒有人來,在下愿以這柄騰塵試鋒,獻丑!”說著從背上布包捻出一柄銀灰的劍來,一眼便知是早已鑄好的,劍緱已污損不少。
這劍我倒也有所耳聞,鑄劍者便是人稱“劍虎”的岳之若先生,也算如今鑄劍大師之一。他立起劍刃,對準廣寒劈下,只聽得“叮”的一聲,如刀切豆腐一般,“騰塵”從接觸處直直裂成兩半,斷裂的劍鋒飛出一二尺,落在臺面上。人群中發(fā)出一陣陣哄笑,內(nèi)行之人卻一臉驚駭。
岳之若淡定地收起斷劍,嘖嘖贊道:“好劍!在下技不如人,心服口服?!闭f罷背上布包又走到人群之中,不愧為一代大師,性情如此。
圍觀的人很多,只是不少只是來一睹芷蘭芳容和看熱鬧的平民,大多內(nèi)行人只見一眼岳之若的慘敗,便已不抱什么希望。倒是許多腦滿腸肥的公子哥提著重金請人打造或購來的“家傳”寶劍,不知天高地厚上來丟人現(xiàn)眼,不僅丟了顏面,還白白丟了不少錢財。
我在心里暗笑,卻不表現(xiàn)出來。我走到臺邊,朗聲道:“劍氣縱橫,鑄玉龍翻乾坤?!边@話還是老爺生前教我的,意思是:大師們可以上場了,若沒什么自信,便可提劍離開。果然,這么一喊,人少了許多,剩下的已經(jīng)是不明就里的平民和鑄劍一派真正的大師了。
“淘金”看似麻煩,實則很快。日頭行至頭頂時,已結(jié)束了。只有三把劍通過,一柄赤紅,削到“廣寒”時竟蝕出赤紅的濃霧;一柄淡黑,只將“廣寒”削出一個小小的缺口;一柄青色,看似粗陋,卻在接觸“廣寒”時毫不費力地切入半寸。我知道這是劍主人有意為之,不舍切斷這柄寶劍,不禁對他多加留意。來者是一個清秀頎長的少年,那劍的材質(zhì),我卻未嘗見過?!疤越稹钡囊?guī)矩,不問名諱,不報劍品,我也不好多問,派一位小使女引三位入府,我吩咐家丁拆掉竹臺,也轉(zhuǎn)身入了府門。
“幾位請隨張某來吧?!蔽业馈H司o緊跟著,進入府中。
“三位稍事休息,我去請我家芷蘭前來?!蔽乙幻娲蛞镜懒吮?,一面往芷蘭閨房走去,“芷蘭!芷——芷蘭!”
她走出閨房,整整發(fā)際,笑道:“比試結(jié)束了?”我點頭。她又道,“仲叔,您先去招待一下,我去去劍庫就來。”我便又返到庭中。
剛到庭中,著華袍男子便上前來,道:“張老先生,在下周平亦,傾慕芷蘭小姐許久,不知可否單獨引見?”說著取出一枚玉佩要贈予我。
說實話,我對此人也略有好感。周公子雖出身名門,卻沒有半分驕矜做派,真如名字一般“平易”。我笑道:“公子不必著急,芷蘭若愿意,敝人也愿效勞?!?/p>
周平亦面色一喜,要遞玉佩予我,我卻輕輕推開。周平亦一愣,隨即又感激地一笑,作了一個揖,退回坐下。
芷蘭走進宴會庭,持一青玉盒,略帶歉意道:“抱歉,讓諸位高士久等了,小女子李芷蘭,先前已見過?!闭f罷,她伸手打開玉盒,取出劍來,“這劍,名叫霞落,是在下三日之前所鑄。”只見寶劍通體剔透,淡淡紅橘之色相映,劍芒鋒厲卻又不失溫潤,好似沾了水,晶瑩如數(shù)九寒冰。
我看芷蘭把劍搭在匣上,知己講完,抬起手,指向三位斗劍人,道:“請三位各報名諱及劍品。”
周平亦率先起身,行禮后道:“在下周平亦,此劍原名‘霧寒,為寂山先生所制。不瞞姑娘,這是我以萬金自御金坊購得,自作主張更名為‘國色。在下本非鑄劍中人,還請姑娘不吝賜教?!?/p>
芷蘭輕輕點頭,回一個禮道:“多謝周公子相告。”
第二人未等周平亦落座,便直直起身,也不行禮,只微微點頭道:“馬世充,劍名‘炎燼,為我家大人程相國所制,今日便來試試你這瓷劍有何長處。”他冷笑道,“初時我還懷著幾分忌憚,不想那‘廣寒不堪一試,所謂瓷劍,也不過如此!”
我強忍心中的怒意,不經(jīng)意卻瞥見芷蘭銀牙緊緊咬住下唇,面色蒼白,纖細的玉指因握拳已泛蒼白,忙喚道“小姐!”芷蘭抬頭看我一眼,身子顫抖幾下,方才站穩(wěn)。周平亦見此,從劍鞘里抽出“國色”,方要有所動作,被我用眼神止住,憤憤坐回。馬世充得意地落座,旁邊的斗劍者便立時站起,沉聲道:“在下陳瀾,此劍,”他抽出劍來,“喚作‘冷月,取自無名氏詠九方塔的‘飛羽流殤醉辰星,冷月無聲。”
芷蘭和我吃驚地看他一眼,不禁感嘆這世間竟有巧合如是。陳瀾掂起劍柄,不知有意還是無心,把劍鋒對準了馬世充,緩緩道:“此劍,取昆侖隕玉所制,歷寒霜,曝風(fēng)露。家?guī)熢嬲]我,‘鍛劍者,鍛心也,無禮、無心、無義、無道而為之,其與豬狗有何異乎?”
我心里一樂,周平亦更是“撲哧”笑出聲來。馬世充收斂了臉上的得意,陰戾道:“牙尖嘴利的小子,我倒要看看,你這‘冷月,如何在相國之劍前一敗涂地!”
見陳瀾說完,我上前一步道:“諸位便請亮劍,斷水——”
兩個侍女忙把一條長長的水道搬來。這水道使白瓷燒成,瓷面上劃出五道窄窄的縫隙,各自延伸到五處瓷劍架前,戛然而止。我呼一聲“起水”,其中一個侍女便將清水從瓷獸首口中緩緩傾入,一時分作五道,流到劍架前便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我將四把劍一一取來置在架上,未置劍的那一處還滴答流著,其余四處卻立刻不再滴落。那“國色”處水已止住,只是還隱隱看得出打著旋愈積愈高的水流;“炎燼”確乎要好得多,剛一放入,水竟如同凝固,任憑上游如何澆下,只凝固如一塊堅冰。
我去看芷蘭的“霞落”,輕輕了舒一口氣:水流已經(jīng)順著瓷渠如受驚一般倒流涌上,在距離劍鋒一尺多處再也進不得一分一毫。
忽然聽見芷蘭驚訝地“咦”一聲,我急忙回頭去看,卻也吃了一驚:那柄“冷月”非但沒有將水逼退,反而像著了水的宣紙一般,把那一縷細細的水流迅速吸附到劍上,繞著劍身盤繞數(shù)周,竟成了一層薄薄的水膜,泛出捉摸不定的光華來。
這等異狀,我們都未曾見過,倒是陳瀾開口解釋道:“玉性潤澤,水玉相依,不足為怪?!爆F(xiàn)在除了這一柄冷月,孰優(yōu)孰劣,已看得分明了。
旁邊一個燃起的銅火鑊已備好了。我提起四柄劍并作一線,從火焰上快速劃過,頃刻便把火焰割裂,黏附在劍尖上。那一把炎燼更是從劍尖起“呼”地連起一道火線,沿著劍脊急速延伸,直到吞口才止,但卻泛著黑色。
我微微皺眉,將四柄劍一一分開?!皣眲饽且欢浠鹈珉[隱約約還泛著光彩,不安分地跳動著;“霞落”和“冷月”的火苗卻是完全靜止的,只如兩團搭在劍尖上的綢緞,只是冷月那火焰的顏色,相比霞落暗淡許多。
若論“凝焰”的結(jié)果,確當(dāng)以炎燼為佳,只是我看著那一條黑紅的火線,卻總覺得不對勁。芷蘭注意到我的面色,也有些覺察,纖手在線上輕輕一捻,伸到鼻下,美目圓睜,怒道:“程半秋,他在這劍上淬過毒!”我臉色一沉,提起炎燼,在銅盆上輕輕一劃,只聽得“哧啦”一聲,銅盆便從相接處破開,不一時便蝕出參差的邊緣來。
馬世充臉色一變,顯然是未想到這么快就被發(fā)現(xiàn),嘴硬道:“那又如何?相國以百條竹葉青淬劍開鋒,只為勝你這所謂瓷劍一門!便只怕你那已故的廢物父親,也要在這寶劍前甘拜下風(fēng)!”
芷蘭眼眶微紅,帶著鼻音噙淚悲戚道:“家父忠義仁厚,不想為奸人所害。不知今日你可敢以程半秋那劍,來斗我父親之劍?”
馬世充冷笑道:“有何不敢?你只管拿出來現(xiàn)眼!”
芷蘭聲音顫抖道:“仲叔,便去庫里將父親遺劍請來?!?/p>
我憤怒地瞪馬世充一眼,轉(zhuǎn)身應(yīng)道:“是?!?/p>
陳瀾忽然走上前來,淡淡行一個師門禮,道:“芷蘭美貌天下無雙,鑄劍之藝更是獨步天下,陳某自知不如,這次斗劍,陳某已經(jīng)落敗,便不再繼續(xù)了?!?/p>
周平亦見此,亦起身苦笑道:“周某劍品下劣,自愧弗如,也不再繼續(xù)了吧?!?/p>
芷蘭何等聰明,自是了解二人好意,微微沉吟,感動道:“那小女子便在此,一并謝過?!?/p>
我走到劍庫中,看見那兩塊靈位。老爺夫人去后,芷蘭和我只得立兩座衣冠冢,默默在此祭奠。我為老爺上了一炷香,從牌位案前抽出一塊地板,捧出那只長久未見天日的白玉匣來,啟開盒蓋,卻只有一匣子清水。
老爺曾對我說過,這冷月劍,天下無出其右者,為瓷劍一門之冠,寒于冰,隱于水,能破盡世上穢惡。我按老爺所說,雙手伸到水中,靜心屏氣,只覺得指尖觸到了冰冷堅硬的劍柄,連忙捏著把它提起。香燭煙里,隨著水汽漸漸蒸干,一柄劍緩緩地浮現(xiàn)出形狀,細長如韭葉,銀白無飾,只在面上有老爺手書篆體“冷月”二字。我顧不得悲傷,幾乎是狂奔著,跌跌撞撞向外跑去。
劍架早已擺好,芷蘭從我手中接過冷月,撲簌簌落下淚來,滴到劍上,那一小片就隱沒在空氣里。芷蘭平復(fù)了一下心緒,拭去臉上淚痕,把劍搭在架上。
馬世充早已等不及,舉起那把血紅的炎燼便生生劈下。芷蘭閉上了眼睛,我在心里連連呼喚老爺之名。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兩劍相碰,竟連絲毫聲音都未發(fā)出,便見血紅之色如同見了克星一般剎那間消融,不見什么動作,冷月的劍鋒已將炎燼分作兩半,直到炎燼殘鋒落地叮當(dāng)作響,才算發(fā)出了一些聲音。馬世充用力過猛,一下子向冷月?lián)淙?,嚇得屁滾尿流,縱是拼力閃避,也將頭上發(fā)髻削去大半,散落臉邊。
我冷冷道:“程半秋所制之劍,也不過如此?!?/p>
馬世充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待終于將咚咚狂跳的心跳壓下,怨毒道:“當(dāng)今世道不平,芷蘭小姐可要小心啊?!?/p>
芷蘭方要答話,陳瀾便微笑著對馬世充道:“不勞大人費心,只是如今朝中小人當(dāng)?shù)?,還望相國提醒皇上多加提防。”
馬世充“哼”一聲,收了斷劍狼狽離開。
周平亦見馬世充離開,前跨一步,剛要開口,芷蘭便道:“公子好意芷蘭心領(lǐng)了,只是小女子出身貧寒,配不上公子身份?!?/p>
周平亦何等聰明,見狀也只得嘆氣告辭。我沖他苦笑,將他送出門去,表示我也無能為力。
陳瀾正要將劍收起,芷蘭便道:“陳……陳公子,可否將這冷月與我一鑒?”
陳瀾一愣,忙將劍遞上。我也湊上去,看得劍上隸書“冷月”二字,問道:“公子慣以隸書書劍名?”陳瀾微微點頭。
芷蘭細細看過,將劍遞回,也不再說什么,扭過臉吩咐我道:“仲叔,便麻煩你送送陳公子吧。”
我心中奇怪,但也只有伸出手去:“陳公子,請吧。”
走到門口,陳瀾忽然開口道:“不知小姐與相國有何恩怨?”
我對他頗有好感,便如實相告。陳瀾聽過始末,低首沉吟道:“不想如今相國竟是如此齷齪無恥之徒……”他沉默一會兒,忽然吞吞吐吐道,“在下……在下自知劍藝不比小姐,不知……明年今日可否再來一試?”他捏著劍袋,向我行一禮道,“便請老先生轉(zhuǎn)告芷蘭小姐,陳某告辭。”說罷轉(zhuǎn)身離去。
我走回房去,芷蘭正在院中徘徊,見我,臉色緋紅道:“仲叔,他走了?”
我輕輕點頭,見芷蘭臉上一抹失望之色,我開口道:“他約芷蘭明年今日,再作比試。”
芷蘭立即喜悅道:“明年?”又輕輕搖頭,“還要等上一年光景……”
我見此情狀,戲謔道:“芷蘭莫不是……”
芷蘭立即打斷我:“沒有,仲叔,您別亂猜?!敝皇悄樕巷h起的紅霞,是如何都遮蓋不住的。
傍晚的時候,芷蘭鑄成一柄“虹霽”,在這把劍上,芷蘭第一次為女子點上了淡淡的胭脂。整整一晚,我們都沉浸在無限的喜悅之中,然而我們并不知道,千里之外,山雨欲來。
翌日午時,家丁來報,程半秋被刺于行云閣。據(jù)說是陪圣上登閣賞春,不知為何忽地仆倒在欄桿上,滿座震驚。更奇怪的是,圣上居然毫無反應(yīng),只是迅速回京。兩日后,朝中百余名文武官員被罷,一時朝野動蕩,奸佞自危。大約真如老爺所說,當(dāng)今圣上,實是明君啊。
大仇已報,芷蘭的心結(jié)終于解開,不再每日在爐邊鍛劍。世上皆以為程半秋是為皇上授意所殺,只有我知道,那樣無聲而致命的刺殺,非瓷即玉,大約是他吧,陳瀾!明明年來時,你又是怎樣呢?芷蘭的心思我又何嘗不明白,于是我每天伴著芷蘭,一天天數(shù)著日子,盼著那一日,那一人。只是沒想到,風(fēng)暴驟至。
七月,邊境忽燃烽火。至八月,胡兵長驅(qū)直入,直逼京城,滿朝動蕩,人心惶惶。九月中旬,兵臨城下,軍中方除奸佞,元氣大傷,憾無良將,圣上只得速速南下,以召精兵。
芷蘭總不愿走,直到那天五更時分,胡軍突破城門,殺入京城。聞得窗外高呼,我忙喚醒芷蘭,匆匆中為芷蘭佩上冷月,我腰挎清虛,與芷蘭加入奔逃的人潮中,卻不知如何被人流沖散。凄冷夜色之中,我久久呼喚芷蘭的名字,卻不得應(yīng)答。我頹然靠墻而坐,兩行濁淚噴涌而出。道長所說,大約便是如此一劫吧。我遠遠聽見馬蹄聲,看見一個胡兵從巷邊策馬奔來,心想不如就此了結(jié),于是閉上眼睛,恍然間聽見“嗖”的一聲,卻見那胡兵胸中一箭,從馬上重重墜下。
我連忙起身,看見縱馬馳來的周平亦。
“周公子!”我驚訝道。
“張老先生,芷蘭小姐何在?”
我慘然一笑:“我將小姐失在逃難的人群中了?!?/p>
周平亦長舒一口氣:“那不要緊,我已派人保護逃難民眾了,小姐吉人自有天相?!焙鲇旨奔钡溃袄舷壬?,您可知附近何處有兵庫,我雖有家衛(wèi),懷救難之心,卻乏兵器?!?/p>
我剛要搖頭,卻忽地止住了,遲疑片刻,堅定道:“公子,請隨我來。”
史載,當(dāng)年胡兵侵入京畿,城中忽如天降神兵,擁出一支瓷劍兵,斬胡人無數(shù)。胡軍縱著重甲,亦不能防,是以驚懼,謂之“瓷煞”,以為有神鬼助也。如此,京城得以支撐到圣上率援收復(fù)。此一役,周平亦護國有功,封為“驃騎大將軍”,蔭庇后世。
天已經(jīng)冷了,我卻仍披著單衣。身后逃難的人們失了家園,又身無分文,一個個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街上一些店鋪已開張,可仍盡是凋敝景象。
一個孩子又凍又餓,號啕大哭,他的母親忙把孩子摟在懷里,孩子卻因母親更冰冷的衣裳哭到失聲。我不禁伸手取出芷蘭予我的那柄清虛,猶豫片刻,捏住劍尖,輕輕往地上一砸。老爺曾說,萬物皆有弱處,瓷劍亦如此。聽得“?!钡囊宦曧懀炭谝黄榱?,幾十顆珠子從斷裂處骨碌碌滾落出來。
“仲叔,你日后會懂我用意的……”我仿佛聽到芷蘭在我耳邊絮語,吐氣如蘭,不禁伏地而笑,熱淚盈眶。再看一眼受難的百姓,我捏捏手中寶珠,緩慢地走向?qū)γ娴牡洚?dāng)鋪……
次年一月,大軍驅(qū)胡兵于萬里之外,凱旋。圣上勤于政事,整頓朝綱。至三月,政治清明,百姓歡騰,盛世天下,歌舞升平。
我在城南買下一間小房子,告訴所有鄰居我的姓名,等待著有朝一日芷蘭來與我團聚。雖然我知道希望渺茫,但我還是久久地懷著這一分渺茫的希望,期待著。我知道我已老了,鬢角白發(fā)叢生,街頭漂泊,李府慘象,芷蘭玉顏,斗劍揚名,京城一役……過去的一切,多像一場夢啊??烧嫒羰菈舳嗪茫慨?dāng)冷月無聲地落在我的夢中,我便呼喚著老爺、夫人和芷蘭驚醒,在黑暗中一遍遍咀嚼著吞不盡的苦澀,輾轉(zhuǎn)反側(cè),再難入眠。
轉(zhuǎn)眼間四月已至。我坐在床邊,望著僅余的一枚凝霜石發(fā)呆,忽然聽到“咚咚”的急促的敲門聲。我匆匆站起,聲音哆嗦道:“芷蘭!是芷蘭嗎?”一時竟然兩腿顫抖得走不到門邊。
門外卻呼道:“瓷語軒!請問張仲老爺是住這里嗎?”
我的心瞬間涼了半截,又暗暗好笑:我竟也能被稱作“老爺”!打開門,一個毛頭小伙子,扛著兩只大木箱,站在門口。
我失望道:“我是叫張仲,只是從沒有聽說過這‘瓷語軒,怕是弄錯了。”
他卻認真看看我,笑道:“不可能,老伯,你和掌柜所說,確實一模一樣。”
我心中一驚,忙問道:“后生,你們掌柜貴姓?”
小伙子麻利地把箱子搬進小屋,答道:“姓王!掌柜的姓王?!?/p>
我失望地“哦”一聲,心里卻更疑惑了。他取出鐵鍥撬開木板,一層層揭開棉絮和綢布,一面不無自豪說道:“瓷語軒可是受皇上欽點的大作坊,是掌柜親自讓我給您老送來,還專派我駕了馬車邀您去府上一坐。”
我心里一動,這倒是個好機會,如此大作坊,人脈應(yīng)當(dāng)不窄,不如就借這天賜的機會尋他一尋。
小伙子擦擦汗,繼續(xù)道:“不過掌柜說,他就是個賬房管家,當(dāng)家的是對年輕夫婦……”
我打斷他,道:“不知可否轉(zhuǎn)告你家掌柜,幫我尋一個叫芷蘭……”我忽的停住了,目光緊緊盯住小伙子剛?cè)〕龅膬蓚€細頸瓷瓶。我看見瓶上的畫,兩張精致熟悉的女子面容,只是未著眼,點著朱唇,立在月下。兩瓶各書一行字,一個是鳥蟲體,另一個卻是隸書。題著的,是同一句詞:飛羽流觴醉辰星,冷月無聲。
我擁起一個瓷瓶,仿佛將整個天下?lián)碓趹阎校髦鴿L燙的熱淚,大笑出聲。抬眼看窗外,空氣中飛揚的柳絮還在盤旋,杏花已經(jīng)撐開粉色的蕊瓣,路人褪下厚重的冬袍,孩童吹蘆笛的聲音從街這邊輕盈地滑到那邊,在空氣里蕩開水一樣的波紋。
我知道,京城的春天已經(jīng)來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