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稼一樣長在地里的莊稼人（散文）

習習

1

“柏楊村，地處甘肅省蘭州市永登縣民樂鄉(xiāng)，海拔2600米，屬二陰冷涼半干旱地區(qū)，主產(chǎn)豌豆、油菜籽、胡麻、小麥、中藥材、羊肚菌、馬鈴薯等，有明朝洪武年間烽火臺遺址，保留少量原始天然林?！?/p>

動筆時，我再次查閱了柏楊村的相關(guān)資料。和西北千山萬壑中的每個村子一樣，它們平凡到你找不到更多記載，它們模樣相似，接近大地的色調(diào)，看上去質(zhì)樸沉靜。但其實，當你進入，便發(fā)現(xiàn)從外到內(nèi)，每個村都有自己的樣貌。當你置身于農(nóng)民中、靠近他們內(nèi)心，村子一下子會鮮活起來。

柏楊村是我們單位的精準扶貧點，和同事們每次從蘭州出發(fā)，幾乎都是在天色昏昧的清晨，車在山中盤旋，快到中午，一看到遠處山頭的烽燧，我們便知柏楊村不遠了。沿途有這樣古老的烽燧，因為永登縣位處絲綢古道，是歷代的軍屬邊塞。第一次到柏楊村時，一位農(nóng)民說先人們曾在山坳里發(fā)現(xiàn)過古代有錢人家的棺槨，他指著遠處一片郁郁蔥蔥的林子說，就在那里。那片不大的林子是原始天然林，生長的是西北常見的白楊樹，白楊樹身形挺拔，村里很多地方都能看到那塊蔥郁之地。在歷史上長期靠天吃飯的干涸的西部農(nóng)村，能遠眺到一片原始林木，很是稀貴，也因為這樣的歷史，在我心中，柏楊村有了與別的村得天獨厚的不同。事實上，正如農(nóng)人所說，柏楊村所以得名，因為這里曾經(jīng)滿是柏樹和楊樹。這不，就在一個自然村蜿蜒的土路邊，兩旁立著高大的白楊，都是有年成的樹了，清早，樹影鋪滿干凈的土路、爬上農(nóng)人家的屋墻。生活富裕的農(nóng)民家，院落正墻貼著彩色琉璃磚，屋門兩旁列隊似的站著清脆蓬勃的柏樹。

駐村的一個黃昏，我曾爬到矗立了電信塔塔架的柏楊村最高的一座山的山巔，柏楊村盡收眼底。黃土院落簇擁成一個個自然村，屋前屋后綠樹點綴，最醒目的是飄著紅旗的四四方方的村小，還有學校隔壁一樣四四方方的村委會。它們像村子的心臟，處于柏楊村的中心。在這八九年間，我們親眼目睹到的村子的變化，最先就是從村小和村委會開始的。學校越來越完善齊整，校門口坡底下的廁所被修葺一新。村委會外面有了平整的文化廣場，那條蜿蜒出村子的公路油黑發(fā)亮。農(nóng)人的屋舍旁是大片莊稼地、還有村外拓展出的藥材生產(chǎn)基地。我總想起一個農(nóng)民的話：農(nóng)民的日子好不好，看看院子房子和鄉(xiāng)里的風景就知道了。我時常揣摩這句話，想到“風景”這個詞是他置換了視角而有的眼光，這眼光越過了農(nóng)民賴以生存的土地和莊稼，與農(nóng)民的精神相關(guān)。我想，這個細微的細節(jié)，不正表達了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與時俱進的生長？

那天，站在山巔，在昏黃的暮色里，我看到一個人從半山腰的院落里出來，悠閑地下坡，進入另一家農(nóng)戶。我和同事打賭，他一定是錢崇輝，他的家就在半山腰，這個時間段是他一天里最悠閑自在的時候，我們雙手做喇叭大聲朝著那個身影喊：“老錢！老錢！”太遠了，他聽不見，但我能看出他腳步的輕快，甚至想象他正哼著小曲兒哩。

我要講的就是這位農(nóng)民。

2

他叫錢崇輝。

我們第一次駐村，端陽剛過。雨后初霽的清晨，登上學校身后的土地廟，放眼遠望，群山逶迤，羊腸山路蜿蜿蜒蜒連接著村社和農(nóng)戶。土地廟前，各色彩旗撲啦啦翻飛。

在這個重要的節(jié)令上，農(nóng)作物正在地里拔節(jié)生長，洋芋、小麥、玉米、燕麥、大豆、豌豆、胡麻、油菜籽、黨參、黃芪……地里的青苗是村民一年的指望。土地廟前，我第一次見到錢崇輝，他認真給我講端陽時節(jié)的重要，講身邊的土地廟和農(nóng)人的期盼。端陽時，家家戶戶到土地廟，為的是祈求村子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先前的農(nóng)民世代靠天吃飯，這樣的祭祀非常安慰人心。他望著遠處，喜悅地說：“端陽遇雨豐收哩，你看，端陽前后，雨一直沒斷過?！?

駐村之前，我就有個想法，多走近農(nóng)民，多聽聽他們的心里話。錢崇輝性格開朗、健談，我于是常去他家、他的農(nóng)田。

錢崇輝說;“我家祖祖輩輩生活在柏楊溝，我們熟悉這里的溝溝坎坎。這幾年柏楊村的雨水糊涂兒好，地里的洋芋長得那個歡呀，去年我家地里的洋芋都長到尕羊頭那么大了?！保ê績海悍浅?。）他用雙手比劃著。

但是，不可否認的是，田間地頭幾乎看不見年輕人操持農(nóng)事了，越往山上走，雜草叢生的荒地越多。和各處的農(nóng)村一樣，農(nóng)民與土地越來越疏離。長在莊稼地上的故鄉(xiāng)，于很多農(nóng)村人而言，已不是一個生活原點。很多年輕村民，匆匆結(jié)束了幾年基礎文化學習后，就開始盲目地裹挾于外出打工潮中。對農(nóng)民、故鄉(xiāng)、土地和未來的生活，他們很少有過思考。處于這樣一場農(nóng)業(yè)大變革中，對這些身份難以定論的年輕人來說，沒有歷史和經(jīng)驗供他們參照，大家都處于奔波和漂流中?！肮枢l(xiāng)”，對很多農(nóng)民、特別是那些老年農(nóng)民——感受過傳統(tǒng)意義的“故鄉(xiāng)”的人，變成了一個五味雜陳充滿懷舊色彩的詞語。

所以，當我看到錢崇輝這樣的農(nóng)民，看到他像莊稼一樣牢牢地長在地里，看到他盡己所能整合收集租種那些鄉(xiāng)村里業(yè)已荒廢的土地，讓鄉(xiāng)村依然農(nóng)田青綠豆麥飄香時，非常感慨。我覺得，在農(nóng)村城鎮(zhèn)化進程的今天，錢崇輝這樣的農(nóng)民其實在盡己所能地頑強積極地推進著土地的科學流轉(zhuǎn)，盡管這位尚未讀完小學的質(zhì)樸憨厚的農(nóng)民懵然無覺。

鄉(xiāng)關(guān)何處？這個時下令很多人感喟的反詰，看上去與錢崇輝無關(guān)，他是那樣熱愛他生活耕耘的這片土地。

3

錢崇輝有洋芋地110畝，胡麻地10畝，燕麥地15畝，小麥地10畝，還種了些小菜籽。之外，他家養(yǎng)了2頭豬、3頭騾子、2頭牛。他說，洋芋是掙錢的，豬殺了過年，騾子幫人在地里干活。牛買的是中外雜交的西蒙塔爾肉牛仔，這種牛長肉快，養(yǎng)大了能賣個好價。

很多年前，留下老婆在家務農(nóng)帶孩子，錢崇輝一個人出外做販賣驢騾的營生。他說，我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閑不住，最終的目的就是想過上個好光陰。我在外面忙亂的時候，眼睜睜看著村里的壯勞力也一個一個出外打工去了，村里的很多土地撂荒了。這樣的話，鄉(xiāng)里對驢騾的需求量也就越來越少，我就回來了。

農(nóng)民們成批外出，錢崇輝卻打道回府。他和別的村民相向而行，他說，我打的就是和別人不一樣的主意。

“土地的價格現(xiàn)在很賤，一年的租金才50塊，只要往地里務勞上些東西，地的價格可就不是這個了?，F(xiàn)在政府什么稅都不收，種地真是個干掙錢的美事兒。你說，我還跑到外面干啥去。不過前提是，要下苦、下茬地跌辦。”（下茬：使勁兒的。跌辦：做事。）

幾年間，錢崇輝的地越來越多。最先，錢崇輝種10畝洋芋，后來25畝、50畝，現(xiàn)在增加到了110畝。

我問他，有這么多地，能叫你地主嗎？他笑笑，對這個稱呼似乎很首肯。他說，以前的地主是有錢有勢的人，今天的地主是能下苦會跌辦的人。

作為柏楊村的“地主”之一，相對來說，年過半百的錢崇輝年歲最大，他了解國家一路過來的土地政策，對精準扶貧脫貧攻堅、美麗鄉(xiāng)村、鄉(xiāng)村振興都心里有數(shù)。他說，他最珍惜也最感謝的是國家給農(nóng)民的各種惠利。

在我看來，今天的農(nóng)村，錢崇輝這樣的農(nóng)民正在無意間做著一些承前啟后的事情。

和年輕的洋芋大戶比拼，錢崇輝有哪些本錢？他說他有多年出外營生的人脈、他肯動腦子，他每天看新聞了解國家大事，他還特別擅長邊做事邊積累經(jīng)驗。

但作為一個老農(nóng)民，他依舊沿襲著傳統(tǒng)的種植方法，為了盡可能減少成本，他和妻子還有三頭騾子，起早貪黑強力勞作。每年，他要親自去外地采購洋芋種子。

一說起洋芋，他滿臉是笑。他親熱地把洋芋叫“土面包”，逢年過節(jié)，給親戚朋友送的禮物都是他親手種的帶著泥土的土面包。自打他把洋芋地擴種到了110多畝，他對洋芋的感情更深了。他說：“柏楊溝農(nóng)民都是吃著土面包長大的，溝里的土壤氣候特別適合種洋芋，柏楊溝世世代代的土地就是給洋芋留下的?！?/p>

錢崇輝對他的土面包充滿希望。去年，洋芋有些跌價，但他靠四處的朋友，把洋芋全賣了，掙了五萬多，今年地里的洋芋約摸能產(chǎn)25萬斤?！?5萬斤洋芋是個啥概念？那就是說，今年又是個大翻身呀?！卞X崇輝的眼睛仁兒都在笑。

那天下雨，我又去了錢崇輝家。

錢崇輝家的四合小院，在半山腰。他說這里風水好得很，你往四處瞅瞅。雨水把四面的莊稼地下得濕漉漉的，視野開闊，一條羊腸小道直通到山底的公路。

錢崇輝新蓋的堂屋，迎門墻上掛著一個書法橫幅，上書“天道酬勤”四個字。他說，我一輩子最遺憾的就是沒有文化。去年過年的時候，書法家們到我們村里寫春聯(lián)，我們家精準扶貧的對口干部給我悄悄捎來這個書法，說我們家和“天道酬勤”這四個字最配，把我高興壞了。每天，我一看見這四個字，身上就特別有勁兒。

錢崇輝的妻子沏來糖茶，端上兩盤油餅。他把著他的小茶壺，一邊說話一邊一口一口意味深長地呷著。

“我現(xiàn)在還有個新想法，你看到我家院門口的兩個牛了嗎？再種上兩年洋芋，我還要開始慢慢地養(yǎng)牛，發(fā)展養(yǎng)殖，在我家門口那塊場上，蓋上一溜兒牛棚。你想想看，地里洋芋種著，門口的牛哞哞地叫著，你說我的日子歹不歹？”（歹：很好很厲害）

“村里人也說我越來越歹了，我心想，等我到了60歲上才歹呢?！撠氈赂弧褪敲摿伺f衣服，穿上新衣服。國家對農(nóng)民的政策這么好，多好的機會呀。你看我們柏楊村這幾年的變化有多大，那么長的公路修到了大門口，娃娃們的教室蓋得新嶄嶄的，農(nóng)民家的破泥房大部分都變成了磚瓦房，光陰真是越過越好呀?！?/p>

每次聽錢崇輝講他的日子，我都能感覺到他滿身的精氣神來。他的妻子把房子收拾得一塵不染，她一邊聽我們說話，一邊手里不斷忙著零活兒。她說，對農(nóng)人來說，下雨天就是星期天，好不容易才能碰到這么長的一個星期天呢。這天，雨一直淅淅瀝瀝，門簾兒被風一掀一掀，他家院門口的各色花兒被雨水洗得亮晶晶的。

4

第二天，說好一早去看錢崇輝用騾子犁地，等趕過去，他和妻子已經(jīng)在地里干了一個多小時了。一半已經(jīng)犁開的地，散出新鮮潮濕的土腥味兒。錢崇輝說，昨天的雨下得好，今天犁地真是美得很。

我所以專門要去看看錢崇輝用騾子犁地，是因為他說他使騾子在全村第一，我不是不信他的話，就是要看看他的騾子是怎么樣“乖乖兒聽話”的。

先前家家都有騾子。騾子吃苦耐勞，又不發(fā)驢脾氣，在西北農(nóng)村，很受歡迎。近些年，有騾子的人家越來越少了。不過，錢崇輝家的騾子增加到了三頭，三頭騾子都是他親自從牲畜市場選的。個個毛色發(fā)亮，身體矯捷。三頭騾子三班倒，輪流幫他犁地。騾子苦性好，但也不能沒命地使喚，像人一樣，騾子也需要疼愛。每天天還沒亮，他家的第一件事是，先把騾子拉到山上，讓它們香香地吃上一天里最新鮮的青草。騾子吃飽，才能為人賣命。等騾子、豬、牛都開吃了，他和妻子才抓緊吃早飯。別人家起床時，他們已經(jīng)和騾子在地里干了好多活兒了。

錢崇輝說：“多的人把騾子使成了肺心病，就是讓騾子往死里吃，吃飽了往死里苦。多數(shù)人不知道牲口的寒苦，牲口不說話，要靠人懂、靠人掌握。脾氣越好的牲口越容易使出病。所以，要疼騾子，你疼騾子，騾子就乖，騾子聰明得很?！?/p>

說到犁地，錢崇輝的老話一套一套?！暗馗弑樗阅亍保袄绲眉?、耱得光，磙子一打不走墑”。只有精耕細作，才有好收成。關(guān)于夏天的這次耕地，錢崇輝很有講究。他說種洋芋是個技術(shù)活，洋芋苗子的深淺寬窄都是個藝術(shù)。夏天的這次犁地，很多人家都忽略了。但他家不，妻子端著盆子在前面撒化肥，他在后面讓騾子拉著犁鏵在洋芋苗中間翻土，撒在地面上的化肥翻進了土，犁鏵翻起的土又剛好拱在兩旁的洋芋苗上。這樣洋芋在土里長得特別好，而且化肥的肥效也用到最強。另外，土松了，將來挖洋芋的時候也格外松快。

那么騾子何以那么聽話，像我看到的，模特兒一樣走路一條線呢。錢崇輝說因為他懂騾子會使騾子。

山谷里，只幾家農(nóng)人。錢崇輝使喚騾子的聲音發(fā)出悠長的回音，“駕駕駕駕”“嘚——嘚”“嗷嗷”“丟丟丟”，騾子停住、轉(zhuǎn)身、開走。騾子脖子上的鈴鐺發(fā)出悅耳的脆響。間或有幾句錢崇輝說給騾子的人話;“要是把苗子踩下，你看我把你咋收拾?！卞X崇輝的青騾真是乖巧得很，他說：“驢騾有狀元之才，它不聽話，那個鞭子就是拿它的，它嘴里的嚼子也是拿它的?！?/p>

鞭子和嚼子，是人類馴化家畜的武器，但哪個農(nóng)人不心疼自己的牲畜呢？錢崇輝說，都心疼，但很多人不會心疼，因為他們不懂牲口。錢崇輝從不打牲口，他說，有時鞭子在空氣里甩得啪啪響，就是個警醒而已?！皣N——嘚——”這個話就是夸獎犒賞騾子的，騾子犁地犁得好，錢崇輝就說“嘚——嘚——”，意思就是娃真乖，干得真好。

而實際上，錢崇輝跟著犁鏵跑，騾子走多少路，他走多少路。那天他穿著洗凈的白襯衫，他說他對日子很講究，地里干活也要穿得整整齊齊。但日頭大起來了，不一會兒，他大汗淋漓、衣服濕透了。他說：“這塊兒地上午就犁完了，下午就轉(zhuǎn)到別的地里去，一塊兒一塊兒來，我們的地還得犁十幾天?！?/p>

5

那天傍晚，錢崇輝到我們駐村點，提來一兜“土面包”。按照錢崇輝的生活規(guī)律，這會兒也正是他休閑串門的時候。只是外面開始落雨，天一下子就黑了，四周很寂靜，偶爾傳來山雞的叫聲，“嘎——嘎——”，滿溝的回聲，又大又脆。

走近錢崇輝，大致知道了他的生活規(guī)律。他說，日子要是沒個程序，啥都就亂套了，活也干不完了。

一般情況是，雞剛一打鳴，大致清晨5點左右，他就和妻子起床。第一件事是喂騾子喂豬喂牛。騾子拉到山上吃草，豬呀雞呀牛呀吃他妻子給準備的飯食。做完這些活兒基本就5點半了。然后他倆口子開始吃早飯，多少年了，錢崇輝說他家對早飯?zhí)貏e重視，這一頓吃得扎扎實實的，就能踏踏實實地干多半天活兒。喝幾壺熱茶，吃一個軟饃，還要吃尖尖的一碗干拌長面（尖尖：滿滿的）。面肉菜都有，肚子里吃得熱乎乎的。這時候，騾子也吃飽了，最遲8點左右他們和騾子就開始在地里干活了。出門時提上暖壺、饃，中午多的就在地里吃飯。再干到下午5點多，收拾回家。晚飯吃過，每天還有個重要環(huán)節(jié)，就是看電視上的新聞，新聞看完，再串門轉(zhuǎn)個鄰居，最遲10點上炕睡覺，一天的日子就這么過了。

他說日子過得快得很呀，有時候恨不得把一天分成兩天了使。

廊檐下的雨串成了線，錢崇輝說著話，不時望望窗外，插一句“這個雨可把我的地下好了”。說話間，他的手機響了，說是老伴兒叮囑他別喝酒，沒月亮，怕他摔著。他說，這個我懂，酒有三喝三不喝，我每天晚上確實要喝些酒，一天苦下來，乏得很，喝幾口酒，解乏睡得好，也不多喝，喝到剛剛能香香地睡到早上5點為止。

我愛聽他說閑話，他呢，想起啥說啥，我問到啥他說啥。他講到年輕人的出外打工，他認為現(xiàn)在農(nóng)村和土地的潛力這么大，國家給農(nóng)民的政策這么好，很多年輕人出外打工其實是趕時髦，就是想看一下外面的新鮮，但是他們看不見眼皮子底下的好機會，家門口的地上就長錢呢。他還講到了他下一步的計劃，除了慢慢開始養(yǎng)牛，他準備買個四輪子，另外，在洋芋的銷路上還要多想些辦法，現(xiàn)在，周邊縣區(qū)都有老板和他聯(lián)系，等10月洋芋一熟，他還要把村里種洋芋多的人都拉上，直接給外地的老板供應。

我問他什么樣的生活算好生活，他說，吃飽穿暖不停地往前跌辦，給娃娃們打好基礎，這就是好生活，比花兒還好的日子。

換一杯新茶，錢崇輝又講到他明年準備再收幾家的地種洋芋，繼續(xù)擴大種植規(guī)模。他說，看見地里長野草，就心疼，農(nóng)村的地是給莊稼留下的，不是讓長草的。國家這么大，人人總要吃飯吧？要吃飯就得有人種地吧？地荒了，糧食哪里來？家中有糧，心里不慌啊。他講怎么雇人下種子，怎么到處收地，講怎么慢慢開始發(fā)展機械化，講呀講呀，一直講到他家院門前栽的樹。他說，我就喜歡在門口栽樹養(yǎng)花兒，我門前的花兒開得糊涂兒地好看，別人都說像公園?，F(xiàn)在我們村的村民全部脫貧了，眼睛看著村子越來越美，村子美，我們的下一代，閑暇的時候回到村里，就等于到了一個有田有園的別墅，你說歹不歹？（歹：好。）國家提出鄉(xiāng)村振興，目光大啊，農(nóng)民不再是土疙瘩了，農(nóng)民和城里人一起奔小康呢。

不知不覺幾個小時過去了，屋外黑漆漆的，雨滴滴答答，錢崇輝不時望望窗外，不時說，真是個好年光啊。

6

在柏楊村，在走近錢崇輝的同時，我還走訪了另一位30多歲的洋芋種植戶，和錢崇輝不同的是，他是大學畢業(yè)后回村，他有著更宏大的理想，他已發(fā)展出了機械種植，他的種植園區(qū)，已經(jīng)有了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的雛形，他已有十幾個員工，腦子里全是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種植和管理理念，而且他逐漸掌握了更為開闊便利的網(wǎng)絡銷售渠道。顯然，他這樣的年輕一代，是更為切實的鄉(xiāng)村振興的中堅力量。但和我一樣，他對錢崇輝這樣的老一代農(nóng)民心懷崇敬。他說，錢崇輝這一輩靠苦心種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莊稼人，更像地里的莊稼，他們離不開土地，對土地的感情十分深厚，就像他們的祖輩，他們是我們的模范，我們年輕人非常尊重他們。

在柏楊村，年輕的種植戶和養(yǎng)殖戶越來越多，十分令人欣喜。其實，柏楊村除了洋芋個大味美，也十分適宜養(yǎng)殖羊，很多人家靠養(yǎng)羊改善了生活。2018年，拍攝于柏楊村的蘭州本土電影《丟羊》就和柏楊村的羊有關(guān)，這部電影獲得了第十七屆中國電影華表獎，也成了柏楊村近年來的一件喜事兒，很多柏楊村的村民在電影里本色出演，看到電影里的自己，開心得像孩子。錢崇輝說，農(nóng)民們現(xiàn)在日子過得好了，有了更多的追求，閑的時間看電影看新聞，識字的農(nóng)民也愛讀書了。家家對娃娃們的學習都抓得很緊，以后柏楊村里的農(nóng)民可都是有文化的農(nóng)民了。

有一次，蘭州市召開脫貧攻堅文學作品研討會，我們特意邀請了錢崇輝，沒想到的是，他輾轉(zhuǎn)倒車，大包小包帶來好多洋芋。會上，我們請他說幾句，他說，我是個莊稼人，沒有文化，不會說話，我拿了些我在柏楊村種的洋芋，讓大家嘗嘗我們的洋芋味道到底好不好。我思來想去，想不出這個世界上有哪個人不愛吃洋芋。一番話，惹得大家笑。

那天，錢崇輝給我?guī)Я艘浑p繡花鞋墊，說他老婆特意讓他帶給我的。鞋墊上一針一線繡的是五顏六色的花兒，這雙精心刺繡的鞋墊，常叫工作生活在蘭州的我，想到錢崇輝說的“洋芋開花賽牡丹”，想到他家院門口搖搖擺擺的好看的花兒，想到深山里那個日新月異的柏楊村。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