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燕
風(fēng)過薔薇
初夏時節(jié)的綠野小城,任憑薔薇信手涂鴉。無論是雕欄玉砌、幽庭深院,還是公園廣場、街邊巷角、陽臺窗戶,廣闊與方寸之間,都可見明麗熱烈、嬌艷欲滴的薔薇花盛世纏綿?!安粨u香已亂,無風(fēng)花自飛”,每每路過,衣袂留香。這還不夠,打開微信朋友圈,但見花開似瀑,繁華明媚。每到這個時節(jié),小城的人們都在自發(fā)慶祝這場盛大的薔薇花事。
世間,大概沒有比薔薇更美的花名了。一聲薔薇,仿佛一聲由衷的呼喚,讓人不由得想到夏日的黃昏,細碎的光影,有夢的從前和苦澀的暗戀,更有令人心神蕩漾的名句“心有猛虎,細嗅薔薇”。倘若美麗與危險、柔情與野性,在一個女子身上并存,那該是多么奇妙的遇合。
在這座小城里,薔薇大多是深紅、玫紅、粉紅、粉白色的,這些顏色,在素凈的青山綠水間是璀璨的,奪目的。就在一夜之間,薔薇堆積如云,那艷麗鋪張、盛大而隆重的樣子,像極了熾熱的、奮不顧身的愛情。
花瀑從鐵欄桿上流瀉下來,仿佛一簾妖嬈的幽夢,為素日賦予了柔軟嫵媚的風(fēng)情。小區(qū)門口是公交車停靠站,似乎一到了花開的季節(jié),等車的人就比平日里多了起來。一日,她開車從這里經(jīng)過,忽見一位姑娘蹲在花瀑下畫著什么。那情形,像極了《紅樓夢》中的一個畫面,一個叫齡官的丫頭,在五月的薔薇花架下,用金簪劃著“薔”字。她想,倘若不是愛到無法排遣,愛到細致如微,愛到深重壯闊,又怎會一遍又一遍地寫下心上人的名字,連雨淋濕了紗衣都渾然不覺呢。
“百囀無人能解,因風(fēng)飛過薔薇”,是她最喜歡的詩句。她癡迷薔薇,卻一直生活在一個封閉而單調(diào)的世界里。有一天,她的世界里,偶然吹進來一陣奇妙的風(fēng),還帶來了一片綺麗的云彩。在云端之上,是一個完全不同于她原來窘迫生活的——優(yōu)雅的、有序的世界,在這個全新的世界里,讓她發(fā)現(xiàn)了生活的另一種可能。因此,她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帶她進入這個世界的風(fēng)。
一個女人,無論她是誰,無論她幾歲,一生中總有那么一刻,比夏花還燦爛,那一刻,就是遇到她最愛的人的時候。于是,她的那一刻就這樣猝不及防地來臨了,就像五月的薔薇一樣,盛放得驚天動地??墒?,這世間有一種愛情,只能是一個人的盛情,所有的癡心,最后都是孤單的,無望的。很快,風(fēng)吹過了,云彩消散,丟下被大雨澆濕的她,在原地絕望的打轉(zhuǎn),像一朵開至荼蘼的薔薇。
在她的手抄本里,珍藏著洛根·皮爾索·史密斯的經(jīng)典散文《薔薇》。當(dāng)年,她是帶著朝圣者的靈魂,用顫抖的雙手,慌張的筆跡,在牛皮紙扉頁上,如獲至寶般,逐字抄下了整篇文章。文中講述了一位老伯爵,年輕時情場失意,而后終生未娶,但他一生都在為愛而活。當(dāng)年他在心上人的園子里無意攀折回來的一株薔薇枝條,在他的精心呵護下,長成了一株巨大的薔薇樹。每年夏天,從茂密的枝葉中都會開出深紅的花兒,繁盛的花朵溢出醉人的芬芳,仿佛熊熊燃燒的愛情之火……
空氣里彌漫著薔薇花的甜香,一位英俊瘦削、口若懸河、風(fēng)度翩翩的老伯爵浮現(xiàn)在了面前。他有清澈的眼神,雪白的頭發(fā),身材高大,腰板挺直,舉手投足間盡顯貴族的高貴和優(yōu)雅;他見多識廣,幽默風(fēng)趣,又不失莊重與深沉,像極了她曾經(jīng)遇到的那個人。她仰慕他的才華,更被他有趣的靈魂所吸引,幾乎他寫的每一篇文章,她都會大費周折地找來一睹為快。他的文字是有魔力的,就像《薔薇》一樣,每讀一次,就像是又推開了一扇虛掩著的門,她似乎在不斷靠近未知,卻又永遠無法抵達最后的終點。后來,她在屋頂小花園里,也種下了一株薔薇。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愛情本就是個縹緲的東西,不知怎的就愛上了,淪陷了。清高的齡官亦是清醒的,她預(yù)料到自己的愛情只能是一個悲劇,所以,她斷然選擇了離開,就像脫籠的鳥兒那樣終獲了自由。
善良如她,她從來就沒有怨恨過他,每當(dāng)想起他的時候,都只記得他的好,一如初遇的那一刻,她對他說,我遇見了你,仿佛低到了塵埃里,但即使是低到了塵埃里,我也要努力在塵埃里開出花來,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
夏天,小花園里的薔薇終于開花了,細嫩的枝條上綴著白色的小花,素素的、靜靜的、怯生生的,全然沒有等待中的濃烈。那一刻,她死心了,過分的執(zhí)著,過分的癡迷,過分的糾纏,終究難成善果。在這個世界上,如果只有一個人愛你,這個人一定是你自己??伤腔ü饬艘惠呑拥倪\氣后,方才明白塵世的無情。
一天傍晚,她剛進小區(qū),就看見幾個青春懵懂的小女孩在她住的樓下徘徊,原來她們在等風(fēng),風(fēng)會給她們帶來一場白色的花瓣雨。她們說,那是婚禮前的彩排。她踩著繽紛落英,微笑著走過,不覺一路芬芳,暗香襲人,薔薇花開花落,生命中的人來來往往,世間所有的失去,正在以另一種方式歸來。
她想,有一天,她終于也能像老伯爵那樣,愉悅地坐在薔薇樹下,從容、欣欣然、不在意、輕描淡寫地談起當(dāng)年的柔軟時光,仿佛對方已經(jīng)知道這件事似的。
七里香
瓦窯背前面是一大片密密的竹林,高大的雜樹從竹梢上空撐出來。竹林里藏著幾十座矮矮的墳塋,婆婆說那里面埋的是我們的祖先。我小時候和伙伴們并不怕墳,常常到竹林里去玩,和祖先一起捉迷藏。男孩子爬上樹,爬到竹林的上面。有的樹是不能爬的,因為樹身上纏著扎人的刺藤,到了夏天刺藤就開花了。花有好聽的名字,叫“七里香”。
七里香是山野常見的花。樹有多高,它就會纏著樹爬多高,甚至比樹還高。它依托著樹,卻不是全然的攀附和侵占,因為它有自己的根。根深深扎進泥土,刺藤向著天空生長,然后垂掛下來,流瀉一道花的瀑布。刺藤是蠻不講理的,刺藤上開出的白色小花卻是怯生生的,密密匝匝地依偎著,在密林深處小心翼翼地綻放著。一縷輕風(fēng)過來,帶走它那醉人的暗香,在七里之內(nèi)甚至七里之外靜悄悄地飄散,給寂寞的山谷一個夏季的浪漫。七里香是低調(diào)的,可是,它不時被羊吃掉芬芳,被牛踏掉雅致,被不知好歹的放牛娃用鐮刀砍斷溫情。刺藤拉拽一下路人的衣服,花兒也要受到抱怨甚至辱罵。它就是不招誰不惹誰,有人照樣要蔑視它:“人家不夸自已夸,頭上戴朵刺藤花?!?/p>
我的祖先,就在這片花瀑下長眠。這里靜謐、陰涼,鳥啼有一聲沒一聲。一到夏天,我和小伙伴們就在七里香下面“擺酒席”、過家家。有一天,我和咪燕娃、路腿娃坐在墳頭上,被倒角里的婆婆發(fā)現(xiàn)了,她驚慌失措,大呼小叫地咒罵并恐嚇我們,我們趕緊逃離墳頭,卻最終沒能逃出咪燕娃父親的手掌心。我們一字兒跪在院壩里,咪燕娃被她那篤信“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父親狠狠地揍了一頓。路腿娃挨了一頓臭罵。我雖沒挨打,當(dāng)時卻比一朵七里香還惶恐。為這事,母親沒少計較倒角里一家,兩家人很長時間沒有走動,我和小伙伴們的玩耍也被禁止。可我們自有好辦法,模仿鳥叫,吹口哨,一拍即合,又湊到一塊兒了。不過我們知道了,地下的祖先可不是地上的七里香,是冒犯不得的。從那以后,我們好像再也沒有鉆過竹林。七里香在夏天依然從竹林里漫出香氣來,我卻是顧不上它,也顧不上什么祖先,自顧自長大了。
梔子花的心事
對于寫作者而言,文字猶如兒女。養(yǎng)花也一樣,伺弄的時間長了,自然就有了感情。養(yǎng)過的花里,梔子是最喜歡的一種。
梔子是那種貌不驚人,卻拼了命去香的花。
你看它,簡單干凈,嬌小清淡,香氣卻是超乎尋常地馥郁和濃烈。就像小城的女孩們,容顏淡淡的,卻有著極清亮的眼神,極倔強的個性,初識似乎沒有多少印象,過目之后,又忍不住無端地懷想。
對梔子的迷戀,始于一首叫做《后來》的歌:“梔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藍色百褶裙上……”那年正好十八歲,青春像盛開的梔子一樣,透著極簡的芬芳,又帶著義無反顧的倔強??上贻p時經(jīng)濟拮據(jù),居無定所,四處流浪,一盆小小的梔子花,一條好看的百褶裙,都是多么奢侈的夢想啊。
輾轉(zhuǎn)多年,終于在小城里安家落戶,擁有了自己的秘密花園,淡香的衣柜,像在圓一個青春的夢。
鄰居們都將陽臺封閉起來,隔成了實用的住所,我卻請來工匠砌了一個小花臺,倒了幾方腐植土填進去,又咬咬牙,把苗圃市場里最大的一盆梔子花買了回來,和薔薇、茉莉、三角梅一起留在了身邊。清晨抑或傍晚,一個人在小花園里待很久,看書,呼吸小城潔凈的空氣,有時什么也不做,把自己調(diào)理成一株沉靜的植物,鼓勵姐妹一般的梔子,開吧,開出你的心事。
衣柜里呢,多是藍色的衣裙,這么多年,對藍的偏愛不覺到了骨頭里。這是在補齊《后來》的歌詞,以自我的理解添加些旋律,不過我深知,藍色的背景音符揮之不去了。
梔子的香,最襯夏夜的雨。所以,總會在那樣的夜晚,泡一杯清茶,端一把木椅,坐在小花園里,享受難得的獨處時光。夜雨后的梔子花香如潮水般涌來,它總會固執(zhí)地拽著你,讓你猛地想起生命中曾經(jīng)短暫停留,又不辭而別的,某個遙不可及的人。那感覺,甜蜜又絕望。
梔子開白花,我偏愛藍裙。也許,只有一個人明白其中的甜蜜掙扎,畢竟,很多時候,憂傷也是成長,縱然生命如梔子,也不算冤枉,不算過分。
櫻花悟
小城的四季,春天略顯短促,花間陌上,稍不留神,便落英繽紛了。所以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一整個春天都是忙碌的,他們急急忙忙地趕赴一場接一場,長長短短的花事。
小城四月的櫻花,是春日的盛宴。若是沒有櫻花的點綴,那小城該缺了多少顏色。而花事最隆重的地方,非櫻花大道莫屬了,春暉瀲滟,櫻花媚人,這是魯迅文章里的緋紅輕云徑,是李商隱筆下的爛漫幾多時,也是元稹詩里的相思最多處。
絢麗的櫻花使小城居民得以閱盡春光無限美。在流連忘返的人群里,他端起相機,把櫻花的美定格在了鏡頭里,也把櫻花樹下長裙飄飄的她封印在了歲月的包漿里。他酷愛攝影,尤愛拍花,她被他鏡頭里的芬芳吸引,從千里之外的城市奔他而來,把今生此后的時光,完完全全地,交給自己和心愛的人。
她想起了一個畫面,多年前的一個清晨,她站在遲暮而料峭的春風(fēng)里,呆呆地望著一個舉著平板對著櫻花樹拍照的背影,她的內(nèi)心劇烈地翻滾和洶涌著,卻只能落寞而絕望地站在那里,沒有理由再上前一步。那個背影從屏幕的反光里看見了她,扭頭對她清冷地、淡漠地笑了笑,說了句,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櫻花啊。她默然無語,在與那邊界清晰的目光相觸的一霎那,她撕裂的心里,終于落了一地的——哭泣的櫻花。
猶記得日本動漫《秒速五厘米》有一句經(jīng)典臺詞:秒速五厘米,那是櫻花飄落的速度。那么怎樣的速度,才能走完我與你之間的距離?
櫻花轟轟然地盛開,豐穰華麗。可不到半月,又迅疾地凋落殆盡。難道太完美的生命都像忽然盛開又突然凋謝的櫻花嗎,炫目過后,留下的是無盡的虛幻之感。人們?yōu)檫@轉(zhuǎn)瞬即逝的生命,引發(fā)了對生死“無常”和世事“無?!钡目畤@。
宗教里的“無?!笔侵甘篱g的一切都處于永不停息的生滅遷流變化之中,沒有永恒的存在。過去本來沒有的現(xiàn)在有了,現(xiàn)在有的將來也會變成空無?!八械氖挛锝K究都會消逝”,毋庸置疑,這是一種消極的世界觀。
日本人在消極之中,創(chuàng)造了“物哀”的美學(xué)思想。日本人看櫻花,一觀其美,二觀其衰。日本文學(xué)中的“物哀”,并不是真正的頹廢、絕望,它的氣質(zhì),微暗渺淡,遼遠純粹,像浮在山頂?shù)囊荒ㄗ仙p云,或是細雨中的一盞昏黃小燈,泊在汊港里的一葉方舟。據(jù)說,一到賞櫻季,日本舉國上下皆會盛裝出動,一些賞櫻名所更是擁擠不堪,年年都要上演一場狂歌醉飲的春日大戲。民眾不僅要親眼目睹櫻花的盛大綻放,更要親眼確認壯美于無聲處凋零。日本古代美學(xué)思想經(jīng)典著作《徒然草》中寫道:“櫻花并非唯有盛開的時候才值得觀賞,月亮并非皓月當(dāng)空才最美麗……含苞欲放的枝頭與枯葉滿地的庭院尤其值得玩味?!痹谌毡救恕拔锇А钡拿缹W(xué)思想里,“殘缺的、不圓滿的美”更令人動容,更能引起人們深思和紀(jì)念。所以,當(dāng)一場盛宴消逝了,人們似乎反而更心安了。接受和享受一切“沒辦法的事”,從容優(yōu)雅地面對生死“無常”,是日本美學(xué)意識的硬核,更衍生為日本民族獨具的“櫻花精神”。
“無?!币辉~在中國文化中更偏向于對“世事變化無端”的理解,更注重對現(xiàn)實的把握。屈原命運多舛,美政抱負無法實現(xiàn),但即使遭遇了被放逐的屈辱,也始終不改初心和立場。千古勵志名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是他坦然接受命運,堅守內(nèi)心的寫照。同樣是贊嘆瞬間消失的芳華,龔自珍用“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表明達觀之態(tài),花落歸根,化為春泥,孕育新的春天,青翠、芳香,正可以獻給后之來者。從而,“無常”變成了“有?!?。
我們的生活有時也如一朵慌張盛開的櫻花,隨時隨地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小到隨身之物的遺失,大到親人的離逝。在追逐事業(yè)的路上,明明成功唾手可得,可轉(zhuǎn)眼又潰不成軍;海未枯,石未爛,便輕易不見了山盟海誓;相伴多年的朋友突然形同陌路……世事無常,孰可敵之,也許,豐子愷說的那句話“凡事順其自然,遇事處之泰然;得意之時淡然,失意之時坦然;艱辛曲折必然,歷盡滄桑悟然?!痹撌且粋€答案。
銀杏之河
小城有一條長長的銀杏大道,秋日出闈,一襲金黃的綢緞,光潔鮮艷,雍容華貴,沿白鷺棲息的河堤,繞過山水秀頎的身段,一直延伸到婚禮深處,別在新娘墨綠色的秀發(fā)里。卻并不出嫁,只是在遇見的人心里,各自有幸福的底色就是了。
我是一個慵懶的人,但自從愛上銀杏大道之后,便開始樂于行走。
在鋪滿金色地毯的銀杏大道上,暢快地沐浴一場紛飛的銀杏雨;或者站在銀杏樹下,想無關(guān)名利的虛無之物,想難以再見的那個人,想錯過的時間,以及永遠不可能重新選擇的命運;再或者,我就是一片心形的葉子,掛在枝頭,任由心事流淌。
駱以軍在一次演講里提到了觀看方式,他說卡爾·維諾的短篇小說《月光映照的銀杏葉地毯》有一段話:
你站在一棵銀杏樹的森林下面,你看到漫天紛飛的銀杏葉,葉片點點鵝黃,像撒下的一片黃金雨。你會看到一片銀杏葉旋轉(zhuǎn)地墜下,或者兩片銀杏葉像蝴蝶旋舞般兜轉(zhuǎn)而落。你會看到三片、四片、五片。慢慢地,你眼前便是一片寧靜的眼花繚亂的金黃色的景觀。
假如,我們把銀杏定性為張揚的草木。
那世間大概沒有比銀杏張揚得更徹底更純粹的了。它竟然不屑以花示人,那一樹的黃金葉,就足以驚天動地了。你看,它把金隨意的掛在身上,拋向空中,撒向大地,一副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的底氣和霸氣。自古以來,張揚都沒什么好結(jié)局??墒倾y杏,卻足足炫耀了兩億年,至今,還是不可一世的姿態(tài)。
所以,如果張揚的夠久,那就自成風(fēng)骨了,就應(yīng)該換一種說法,比如活成了傳奇,或活成了時間深處的永恒。
翻開植物志,你會發(fā)現(xiàn),銀杏簡直就是一個孤獨的贏家,因為同屬于銀杏綱、銀杏目、銀杏科、銀杏屬的其它所有植物皆已滅絕,唯有它活成了植物界的傳奇。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地球上萬千物種都在進化和演繹,但銀杏幾乎沒有變化。它擎著明晃晃的火炬,從億萬年前的光陰里走來,燃燒著每個秋天。當(dāng)然,它一定聽過恐龍的嘶吼,或者認識猛犸象,并且和大熊貓是鄰居。它那堅硬外殼包裹的種子,躲過了流星與地球撞擊后的冰冷與死寂,于某一個陽光普照的春日偷偷萌芽。
在冰川時代的唐家河,方圓數(shù)百公里,僅存一株樹齡愈千年的古銀杏。或許那是戰(zhàn)馬裹挾的種子,遺落在了陰平古道旁,瘋長成了千年銀杏王。除了無休止的戰(zhàn)爭,幾千年前,也有勤勉的衙役,在青川這塊鞭長莫及的羌氐蠻夷之地,恪盡職守,依據(jù)秦律,公正劃分井田,嚴謹落墨于木牘之上,以備世人監(jiān)督和質(zhì)詢。
5·12特大地震發(fā)生那一刻,當(dāng)我和同事僥幸從危房里逃脫出來,劇烈的心跳還未平復(fù),尚不知曉外面的慘烈,顧不上親人的生死未卜,就坐上摩托車趕到了包村駐地,挨戶查災(zāi),安撫鄉(xiāng)民。數(shù)千年前,數(shù)千年后,很多東西都在變,但有一群卑微的人,一種微小的精神,始終難以改變。就像學(xué)術(shù)界爭論銀杏不曾進化的問題,它的執(zhí)拗和強大,是來自基因里的底氣。也或許是受到了神衹的垂青,是被命運選中的樹,所以古老的軀體上,有一種令人敬畏的端莊和平靜。
人們總是賦予古老以神性的光輝。譬如,鄉(xiāng)野總是流傳著無法驗證的魔幻故事,說那深山里的古藤,被刀砍斷后,會流出血水一樣的液體。據(jù)說毀壞古藤的人,大多不得善終,曾經(jīng)就有人因傷口流血不止而死。我曾在鄉(xiāng)間看到過傳說中的鎖鬼樹,直插云霄的嶙峋怪樹圍成一個詭異的怪圈,說是暴雨之夜這里常常電閃雷鳴,鬼魂被黑白無常用鐵鏈條捆在樹干上,接受前世的審判和酷烈的刑罰。
我和一群人無意間闖入了鎖鬼之地。我被那四圍古木構(gòu)建的陰森威嚴氣場震懾,不由得拜倒在地,向著古老深深致敬。待我看清那樹上赫然留著的被繩索深深勒過的痕跡,以及掩在鳶尾花間重重疊疊的古墳,忽以為傳說照進了現(xiàn)實,一時間天懸地轉(zhuǎn),驚得奪路而逃。
人們往唐家河銀杏王身上披掛祈福的紅綾。他們把寫了心愿的紅綾,萬水千山地帶到了這里,頂禮膜拜過后,慎重地纏繞在枝頭,在深谷里紅得十分搶眼,像是給神捎去的口信。人們以為古樹通著神靈,神又總是萬能的,仿佛只要潛心祈求,不管正不正確,合不合理,神都會不加思辨地滿足與答應(yīng)。而所謂造化弄人,是神失去了分辨之心。古老的物件是神了解俗世愿望的通道,人們通過古老向無所不能的神靈訴說和哀求,神有時也會心血來潮,詭譎地撥弄一下命盤,捉弄或者撫慰一下跪拜的眾生。其實神的另外一個重大職責(zé)就是維系著世間永恒的平衡,沒一個弱小的生命個體能逃脫這樣的命運。只不過人們在得意之時,很少會去想即將來臨的失去。
我曾經(jīng)問過一位受過專門神學(xué)教育的神父,神是有求必應(yīng)的嗎,為何世間又有那么多的求而不得?他說,神一定是有求必應(yīng)的,他不一定會在這件事上給予你想要的,但他一定會用另外一種方式補償給你。這么說,平衡就是你得到一樣?xùn)|西,必然會失去另外一樣?xùn)|西,你不可能永遠獲得,也不存在永恒的失去。上帝為你關(guān)閉上了一扇門,必然會為你打開另一扇窗,說的是同樣的道理。在被神祉操縱的命運面前,最大不過生死,而在宗教里,生死不過輪回,不外乎一場又一場的花開花落。
唯有銀杏,活過了時間,它比宗教出現(xiàn)得更早。宗教時而沒落,時而振興,宗教還在不斷地進化以適應(yīng)眾生的需求。但銀杏以亙古不變的姿態(tài),已然持續(xù)了億萬年的輝煌。它竟然操縱著時間,時間拿它毫無辦法。能控制住時間的物體,是洞悉了時間的秘密,它抓住了命運的軟肋,扼住了命運的喉嚨,所以它無所畏懼,所向披靡?;蛟S,銀杏本身就是時間,本身就是神祉,它心有定境,不住因果,超然物外,肆意張揚,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即使有一天,我們從地球上徹底消失,它也許還不會謝幕。人們對它的參拜,更像是對時間的致敬。
駱以軍說,卡爾·維諾最后在小說里寫道,漫天紛飛的銀杏葉的秘密在于,我們視覺坐落的這一整片,你覺得它是一整個空洞的無感性的空間,其實你可以把它切割成連續(xù)的平面。你只要仔細觀看,會發(fā)覺每一個平面上都有一片葉子,而且其實只有它一片,孤獨地在自己的那個位置旋轉(zhuǎn)打圈。
走在小城的銀杏大道上,如漂泊在時光的河流里。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一片落葉,在自己所生活的平面中孤獨的旋轉(zhuǎn),直至降落,然后回到起點,同其它樹葉一樣,化為泥土。
我們選擇不了出生,控制不了時間,也左右不了命運,但我們可以達到某種程度的永恒,比如對靈魂的絕對忠誠——《終結(jié)者》里說,“你之后,我不會再愛上任何人,不會了,永遠不會了。你之后,我將安度晚年,重新學(xué)習(xí)平靜?!?/p>
桂香有無間
不瞞你說,我是一個時令感昏聵的人。在這個夏日漫長又清涼的小城里,我并不知道秋天什么時候會降臨。
但是,我對草木又是極其敏感的,小城里種著節(jié)氣清晰的花木草樹,我可以憑著它們的反應(yīng)來判斷季節(jié)的更替。比如,只要有一縷桂花的香氣滑進了鼻孔,我就知道,秋天來了。
小城里種著許多桂花樹,即使千樹萬樹的桂花都開了,空氣中也不見一絲妖嬈和浮躁。桂花只會躲在暗處襲人,它散發(fā)的是暗香,是浮動的香,深幽的香,是找不出邊界,挑不出頭緒的神秘和空靈,是微醺?;蛟S是氣候的緣故,小城的桂香略帶一絲清寒,像是在他鄉(xiāng)撞見了苦澀的暗戀,大腦會有瞬間的迷失,但片刻的恍惚過后,又恢復(fù)了清醒與自知。
生怕撞見碩大肥厚的花,像大鳥一樣蹲在枝頭,一副獨領(lǐng)風(fēng)騷的姿態(tài)。打心底喜歡瑣碎的、渺小的生命。就像那桂樹上,數(shù)不清的小花簇擁依偎在一起,黃中帶金,金中露銀,銀中映白,不肯以顏色媚俗。一如身邊那些內(nèi)涵深蘊,飽讀詩書的人,恰好又有素雅安寧、與世無爭的性格,他們即使穿著樸素,即使在人群中緘默不語,也是清新而美好的。
當(dāng)暄氣見涼,秋色溫和,月兒正圓,桂花皎潔,便是最值得戀慕的時令。所以,在桂花僅有的半個月花期里,我都會賴在小城,哪里都不愿去。每天,要么在桂花紛飛的街道上重復(fù)兩點一線的穿行,要么是在氤氳著桂子香的小屋里讀書修行,靈魂似乎也熏染上了些香氣。
桂花最懼風(fēng)雨,再盛的花,一場秋雨過后,也就七零八落了。為了能長久地留住桂花香,我學(xué)會了做桂花露。收取一些開在第二天且是帶著晨露的丹桂,此時香氣為最濃,也最是清香干凈。凈手后,摘去花柄,只留下細小的花朵,鋪一層桂花,撒一層白糖,存放在密封罐里,一個月后,就有了香甜如蜜的桂花露。
在最難將息的雨夜,煨著紅爐,酌一口小酒,再來一小勺桂花露,桂子的香氣在唇齒間彌散開來,抑制不住生長的,還有溫暖與躁動。
表姐說,認識你幾十年,腦海里始終還是那個站在桂花樹下使勁哭泣的四五歲的小姑娘。她憶起了年輕時候,跟隨那個開著破車的遠游客,滿大街尋找秋天里最后一棵開花的樹的場景。人生就是這樣,幾個瞬間,就足以掛念一生。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后來的生活大概就像一朵桂花,慢慢地開,靜靜地落,悄悄地思,竊竊地念。
野櫻花
八十年代初,一位流浪詩人,于一料峭春日,意外邂逅了這遺珠小城,酩酊大醉之際,寫下了“四周蒼翠駐春寒,環(huán)山花雨是青川”的浪漫詩句。
這花,乃是春日里的山櫻花。不過,本地人都管它叫野櫻花。野是什么,是放任自流,是無章可依,是不管不顧,就像生在這大山里的“野”姑娘一樣,無需精心呵護,甚至鼓掌喝彩,就一下子長大、開花了,連花謝也是一下子的事情,你都來不及記住它是曾經(jīng)美過一場的。
總覺得,小城的春天是被野櫻花喚醒的。當(dāng)萬物還以靦腆的姿態(tài)——比如,冬天在糾結(jié)以哪種儀式挪走小尾巴,野地里的凍土羞答答的硬氣著,化了冰的河水還賴在石頭縫里。野櫻花才不管呢,沒等綠葉來鋪墊,就先破了花骨朵,開出粉得近似于白的小花,一樹,百樹,千樹,萬樹,一夜之間,就把小城擁在了它的懷抱。
老遠看,仿佛翻卷著粉的、白的霧嵐,一團一團的,飄浮在黛色的山林。櫻花的清香從崖畔上撲下來,在小城里彌漫,把春天的氣息洇出去了。春風(fēng)這才恍然大悟似的,翻山越嶺地吹了進來,等這山坳坳里的其它花草洶涌而至?xí)r,野櫻花早已遺世獨立的美過了。
野櫻花不同于只開花不結(jié)果的日本櫻花,也不同于花朵嬌艷、還能結(jié)出甜蜜果實的櫻桃花。野慣了的野櫻花在孤注一擲地絢爛過后,出人意料的奉獻出一樹酸酸甜甜的野櫻桃來,成了林鳥的糧倉。野櫻樹養(yǎng)活了雀鳥。但凡有野櫻樹的林子,往往就是一片快活林,熱鬧非凡。所以,在小城四圍的山林里,隨處可見鳥的巢穴,耳畔皆是鳥的嬉啼。撲楞楞飛起的一群麻雀,低聲沉吟的杜鵑,喳喳喧嘩的喜鵲,山鷹在林子上空盤旋,鷓鴣帶著一大家子拐進了荊棘叢,而發(fā)情的野雞在踱來踱去,訴說著衷腸,等待墜入情網(wǎng)。
人居的燈火就在隔岸,它們也時常飛入小城閑逛。我就看著十幾只拖著藍色長尾巴紅嘴藍鵲,在小區(qū)的玉蘭樹上嬉鬧。人們視鳥為飛翔的靈魂,從不追趕或嫌棄,說不定它們是某個前世有緣,今生轉(zhuǎn)世為鳥的親人或故友。更有慈憫的主婦,時常將煲飯的上好米粒,撒在窗臺或瓦背上,喂食前來落腳的小精靈,一來二去,竟給生活帶來了許多樂趣,哪怕躲在窗戶后面靜靜地瞧,縱使一驚一乍,內(nèi)心也是歡喜的。
以這座小城為家的鳥雀,和野櫻花一樣自在任性,無所憂懼。是的,萬物競相以野的方式在盡情撒歡。
幾個小隱之人攛掇東山下的原住民宿,把茶水搬進野櫻花林里,一方小桌,兩三知己,于林中高談闊論,話題無非宗教、哲學(xué)、歷史,探討生活的意義,也為世界和平操著閑心。當(dāng)然,五元一杯的素毛峰更適宜這種平淡的日子。
我們?nèi)缋钤獎僖话阍娨猓骸耙黄鹛摱榷痰某聊L的無竟義,一起消磨精致而蒼老的宇宙……”
責(zé)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