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您終于長大了

□ 華 夏 口述 孫守鑄 整理

爸爸迷上賭博債臺高筑，媽媽與他離婚后回了娘家。為了躲債，爸爸去了廣州，把我扔到了爺爺家

1986 年，我出生在遼寧鞍山。我爸爸兄弟二人，爺爺是土建工程師，他對兩個兒子期望很高。我爸爸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做事卻不踏實，常遭爺爺訓(xùn)斥。行事乖巧、口齒伶俐的叔叔則深得爺爺喜愛。

不知從何時起，爸爸迷上了賭博。20 世紀(jì)80 年代，爸爸前后輸了50 多萬元，凡和他有關(guān)系的人，都被他借過錢。隨著要債的人越來越多，爸爸整天東躲西藏。我媽媽失望至極，與爸爸離婚后回了娘家。一個曾經(jīng)溫馨的家就這樣被爸爸親手毀掉了。

為了躲債，爸爸去了廣州，而我被他扔到了爺爺家，爺爺對我整天沒有好臉色。那時，叔叔結(jié)婚后與爺爺奶奶住在一起，家里還請了保姆。三室一廳的房子，爺爺讓保姆住一間，讓我睡在他和奶奶臥室的沙發(fā)上。那張木制沙發(fā)，我整整睡了10 年。

后來，嬸嬸生了兒子，爺爺很喜歡這個小孫子，我成了多余的人。嬸子在爺爺奶奶面前對我很好，背后卻是另一副嘴臉。小弟弟3 歲時，嬸嬸常給他燉排骨，燉好后，嬸嬸把鍋里最好的排骨挑出來讓小弟弟先吃。等爺爺回來，她再把弟弟沒啃凈的排骨扔進(jìn)鍋里燉燉，當(dāng)著爺爺?shù)拿媸⒔o我吃。我兒時所有的不堪境遇，都是拜賭徒爸爸所賜。

我清楚地記得，我12 歲那年春節(jié)，爸爸從廣州回鞍山過年。在爺爺家看到我，爸爸眼睛潮潮的，而我說不出對他是愛還是恨。爸爸想摸我的頭，我躲開了。爸爸給我?guī)硪患軙r尚的棉衣，說是洋玩意兒。我問他多少錢買的，他伸出三根手指頭，說300 塊錢。爺爺不屑地說：“外國人穿過的衣服都運到我們國家來了，廣州洋垃圾最多，別害你女兒了!”爺爺?shù)脑捵屛倚睦锖懿皇娣?。爸爸離開后，我把那件棉衣扔進(jìn)了垃圾桶。

春節(jié)過后，爸爸又去了南方，說是做生意，其實是躲債。我考上初中后，爺爺不再為我掏學(xué)費，并攆我出去住。當(dāng)年，爸爸結(jié)婚時，爺爺為他準(zhǔn)備了一套小房子。爸爸與媽媽離婚后，有朋友曾勸爸爸把房子賣掉還債。爸爸沒有同意，后來無論多么艱難，他都沒有賣那套房子。

爸爸在南方得知我被爺爺趕出來后，便給我媽媽打電話，懇求她能讓我繼續(xù)讀書。媽媽賭氣說，讓她帶女兒也行，但得把那套房子過戶給她。爸爸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就這樣，我住進(jìn)了爸爸留下的那套小房子。

與爸爸離婚后，媽媽住在娘家，境況也不太好，給我繳了學(xué)費后，也拿不出多少生活費了。因為沒錢繳暖氣費，冬天我在冷如冰窖的房子里瑟瑟發(fā)抖。那些債主知道爸爸有這套小房子，便不時過來騷擾，嚇得我晚上都不敢開燈。

爸爸說是在廣州做生意，其實是到處打零工，掙的錢僅夠糊口。有一年春節(jié)前，他再次回到鞍山，看到我，抱著我大哭，連聲說對不起，罵自己不配做父親，并把身上的100 多塊錢都塞給了我。晚上，他怕別人追債，不敢在家里住，一個人跑到火車站候車室睡了一晚。看著這樣的爸爸，我發(fā)誓，如果有來生，我再也不做他的女兒。因為，他給了我一個灰色的童年。

為躲爸爸我遠(yuǎn)離家鄉(xiāng)，他千方百計向我要錢

2002 年春節(jié)過后，爸爸沒再去廣州。多年的漂泊讓他看上去蒼老、憔悴。雖然他不停在打工，卻依然還不上賭債。

當(dāng)年9 月，我升入高中。一天，我在班里上自習(xí)，班主任過來對我說，外面有人找。我走到教室外面，看到爸爸在走廊盡頭向我招手。見到我，爸爸說了幾句家常話，就掏出厚厚一沓錢，讓我把錢放好，還說如果有人過來找我，千萬別承認(rèn)拿過這筆錢。我有些不解，爸爸笑著說：“這錢是爸爸辛苦掙來的，干凈著呢!”我這才放了心。

爸爸交代完，便匆匆離開了。想不到，第二天下午，一個染著黃頭發(fā)的中年女人來學(xué)校找我，說她是我爸爸的女朋友，并問我爸爸是不是給了我錢。我搖頭說沒見過我爸爸。中年女人不相信，我說我還要寫作業(yè)，便轉(zhuǎn)身回了教室。

僅過了一天，那個中年女人又來了，還帶著一個兇巴巴的中年男人。他們把我?guī)У讲賵雠赃叺臉淞掷铮茊栁野盐野职纸o的錢藏哪兒了。我雖然害怕，卻咬定沒見過我爸爸，更別說他給我錢了。那個男人作勢要打我，我正好看到教務(wù)主任帶著值日老師在操場邊巡視，就大喊：“有壞人!”教務(wù)主任帶人圍了過來，趕跑了那對男女。

過后，我才從爸爸那里知道，那個女人確實是他新找的女朋友，爸爸幫她開大貨車掙的錢她都保管著。后來，爸爸覺察到女朋友出軌了，便想法把自己掙的錢弄回來，給我的2000 塊錢是爸爸瞞下來的運費。

那件事之后，每次放學(xué)我都有些害怕，出校門先看看有沒有可疑的人。那段時間，爸爸始終沒露面，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2003 年5 月的一天下午，我放學(xué)剛走出校門，看到爸爸向我招手，我不情愿地走過去。他面容憔悴，聲音嘶啞地說：“閨女，爸爸沒找到工作，幾天沒吃飯了，能不能給我2 塊錢，讓我買個饅頭吃？”爸爸的話讓我心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兒，覺得他既可憐又可悲。我掏出僅有的2 元錢說：“我得留1塊錢坐公交車，給你1 塊吧!”爸爸接過那1 塊錢，低聲說：“閨女，你要好好的，我會找到工作的?！笨吹桨职诌h(yuǎn)去的背影，我難受得想哭，卻不敢哭出來。

為了避開爸爸，高中畢業(yè)后，我有了去韓國留學(xué)的想法。媽媽那時做生意，經(jīng)濟(jì)上有了好轉(zhuǎn)。也許是為了彌補(bǔ)這些年對我的愧疚，她給我籌集了去韓國留學(xué)的費用。出國前，我再三叮囑媽媽，千萬不要把我的聯(lián)系方式給爸爸，我不想知道有關(guān)他的任何消息。

在韓國留學(xué)期間，媽媽和我通話時，透露爸爸多次向她打聽我的電話，說很想我。媽媽遵守約定，沒有告訴他我的電話。

2007 年7 月，我從韓國留學(xué)歸來，選擇到杭州工作。我之所以離開家鄉(xiāng)，也是不想讓爸爸找到我。從媽媽口中我得知，爸爸當(dāng)年欠下的賭債仍沒還清，雖然他四處打工，但并沒掙到多少錢。

2008 年5 月9 日，我的手機(jī)響了，來電顯示是遼寧鞍山的號碼，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電話里傳來爸爸的聲音：“閨女，你還好嗎？爸爸可想你了!”我淡淡地問他有什么事。爸爸說話變得吞吞吐吐：“閨女，爸爸前幾天工作丟了，這幾天連吃飯的錢都沒有，能不能給我打點錢？”果然又是要錢，想到20 年來因為他的不爭氣，我遭遇的種種經(jīng)歷，我的火氣騰地上來了：“我從小到大，你盡過做父親的責(zé)任嗎？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里？我剛上班，哪來的錢給你？從今往后，我沒你這個爸爸，我們各走各的路!”說完，我把電話掛了。

“麻煩爸爸”終于長大了，最難的時候有他默默陪伴

那次對爸爸說了絕情的話之后，我沒再接到他的電話。在杭州工作的第三年，我邂逅了自己的愛情，男友是沈陽人，高大帥氣。男友問我的家庭情況，我沒有隱瞞，把爸爸帶給我的不堪人生經(jīng)歷都說了出來。男友對我又愛又憐。

2010 年6 月，男友回沈陽發(fā)展，為了愛情，我隨他回了沈陽。一天，我和幾個朋友去飯店吃飯，車剛停好，突然看到爸爸在不遠(yuǎn)處向我招手。

我讓朋友們先進(jìn)去，然后快步走向爸爸。幾年不見，他頭發(fā)白了，背也駝了。看著眼前這個把我?guī)У绞澜缟系哪腥?，我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我把爸爸拉到附近的巷子里，劈頭就問：“是不是要錢？”我從包里掏出1000 塊錢塞到他手里：“我還有事，你走吧!”說完，我轉(zhuǎn)身走了。

3 個小時后，我和朋友從飯店出來，剛想上車，卻發(fā)現(xiàn)爸爸仍站在那兒。我快步走到爸爸身邊，用慍怒的口吻說：“是不是嫌給你的錢少？”爸爸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錢塞到我手里，低聲說：“爸爸干了幾份工作，債也還完了，我就是想來看看你。你要好好的，爸走了?！闭f著，爸爸轉(zhuǎn)身離開了?？粗h(yuǎn)去的背影，我又一次有了想流淚的沖動。

知道我談了男朋友后，爸爸曾想見見我男友，我沒有答應(yīng)。2011年春節(jié)，我回鞍山老家給爺爺拜年，爸爸也在，他對我說：“閨女，爸爸這輩子沒盡到做父親的責(zé)任，希望你能找一個對你好的人?！睂τ诎职值脑挘译m沒有回應(yīng)，心里卻生出感慨：爸爸年紀(jì)大了，知道反思自己了。

在與男友的相處中，我發(fā)現(xiàn)彼此三觀不合，最終提出了分手，男友沒有挽留。

畢竟一起相處了幾年，失戀對我打擊很大，那段時間我郁郁寡歡。一天，爸爸打來電話，沒聊幾句，他就察覺出我情緒不對勁兒，問我出啥事兒了。我壓抑多天的情緒終于爆發(fā)出來，在電話里放聲痛哭。等我情緒平靜后，爸爸說：“你回鞍山吧，爸爸陪你?！?/p>

當(dāng)晚我買了回鞍山的火車票，出火車站時已是凌晨。見我出來，爸爸趕緊上來把我的行李接過去，問寒問暖，還帶我去吃了碗餛飩。吃飯時，爸爸的視線始終沒離開過我，滿眼都是慈愛。當(dāng)時，我覺得這個麻煩爸爸還挺好的，那一刻，他可能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了。

在鞍山老家，爸爸整整陪了我兩天，他話不多，喝點酒便會流淚。我清楚，他因賭博誤了一生，內(nèi)心的那份父愛其實一直都在。

第三天，我返回沈陽，投入到工作中。爸爸在鞍山老家打了兩份工，還完了所有賭債，心情爽快多了。平時，他一有空就會給我發(fā)信息，提醒我注意天氣變化、添加衣服。有一次，我到外地出差，爸爸來沈陽看我，把帶來的土特產(chǎn)放到我公司前臺，然后又回了老家。回沈陽后，我拿到爸爸送來的東西，心里暖暖的。

2020 年，因為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我投資的健身會所虧了30 多萬元。那段時間，我壓力很大，頭發(fā)掉得厲害。國慶節(jié)后，我接到爸爸的電話，說他來沈陽了。我埋怨他來給我添亂。到車站接到他，我臉色不太好。陪他吃飯時，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銀行卡：“閨女，這是你平時寄給我的錢，本想攢著給你結(jié)婚時買嫁妝的，現(xiàn)在你做生意虧了，提前給你，你用得上?！闭f著，爸爸硬把銀行卡塞到我手里。攥著那張銀行卡，我感慨萬千：那個不斷惹麻煩的爸爸，現(xiàn)在終于長大了!

如今，爸爸在我的健身會所做著不拿工資的保潔員。我本不想用他，可爸爸說他能頂一個人，我就少開一個人的工資。半生落魄的爸爸，成了這個世界上對我最關(guān)心的人，我每天都在享受著遲來的父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