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風華韻潤澤下的曲藝

王崇印

山東省鄒城市是“亞圣”孟子故里，儒學發(fā)源地之一，《莊子·天下篇》有云，“其在于《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縉紳先生，多能明之”。所以，鄒城市被譽為“鄒魯圣地”。在儒家文化影響下，這一區(qū)域“言必稱儒”，民風民俗崇尚道德教化，具有濃厚的“修齊治平”色彩，也對當?shù)厍嚽N及衍生文化產(chǎn)生了相當深遠的影響。

一、“鄒魯之風”孕育特有曲種

（一）生發(fā)于孟廟一帶的石門小鼓

石門小鼓發(fā)源于明末清初，以小書鼓和簡板為伴奏樂器，又稱“鼓兒詞”“木皮子”，十字一韻、文詞雅馴，是鄒城市一帶特有的曲種。

石門小鼓與明清時期文人賈鳧西有著不可分割的歷史淵源。賈鳧西名應寵，字思退，號澹圃、木皮散客，約生于明萬歷時期，卒于清康熙初年，其人工詩詞，時人評價，“魯國賈鳧西先生，夙工詩，當其工吟泗上，名噪四方。······如鳧西之亭亭高振，卓然不為習俗移，予目中罕見其儔矣，為向慕者久之?！辟Z鳧西是一位陶淵明式的儒士，在明清時期兩次出仕，時間均不長，棄官后則專門編演鼓詞，“十字街前幾下捶皮千古快，八仙桌上一聲醒木萬人驚”，以鼓詞這一通俗文藝形式寄托故國之思，表達對興替之間百姓的同情，有《木皮詞》等傳世。

如果說賈鳧西是石門小鼓的氣質源流，則石元朗就是為它賦形的創(chuàng)始人。石元朗或為清朝嘉慶年間落魄秀才，受顢頇腐敗的氣氛影響，屢試不第，憤而效仿賈鳧西，編寫故事在孟廟附近說唱。但因無門無派，遭人排擠，遂赴曲阜拜奉孔子，創(chuàng)設“石門”鼓書，身邊很快聚集了一大批落魄文人。因之，石門小鼓藝人以孔門儒生為榮，定下看本說唱，小楷抄錄，用“詩曰”開場、用吟誦調(diào)說唱等門規(guī)。在說唱時，石門小鼓藝人不媚俗、不使用葷口，文辭雅致，且所唱內(nèi)容嚴謹充實，引類譬喻，寄寓褒貶于故事之中，兼具思想性和藝術性。所以，石門小鼓以孟廟為中心，迅速在鄒城一帶傳播開來，并倍受推崇。

（二）盛傳于孟林一帶的山頭花鼓

山頭花鼓也是流傳于鄒城一帶的特有曲種，兼具曲藝和民間小戲特征，既可一人多角，跳進跳出；也可一人一角，生旦分明。山頭花鼓書目以本戲為重，敘事往往以點帶面，通過回憶、補敘、倒敘等方式，跳進跳出地演繹整個故事。

山頭花鼓因發(fā)端于鄒城市孟林所在地山頭村而得名。孟林是孟子及其后裔的墓地，山頭村位于孟林東，村民深受儒家文化影響。1949年前，山頭村一帶每年都有孟林廟會。古老相傳，明正德皇帝昏庸無能，宦官劉瑾設計陷害忠臣李文輝致死。李文輝兒女李夢雄、李桂琴兄妹二人流落至鄒城一帶避禍，并靠唱鳳陽花鼓糊口。附近一家富人在某次孟林廟會上偶然發(fā)現(xiàn)，兄妹二人穿著雖然樸素，但所唱內(nèi)容儒雅，討錢時也文質彬彬，訝異之余，將其請到家中。

李家兄妹一開始警戒心很強，后來經(jīng)過一段時間接觸，才發(fā)現(xiàn)這家富人不是壞人，才慢慢道出實情。受儒家義利觀的影響，鄒魯?shù)貐^(qū)產(chǎn)生了許多“富而仁”鄉(xiāng)紳階層，時刻以儒士要求自己，這家富人亦如此。李家兄妹本就受過良好教育，又有感于孟子故里的仁義厚道，遂定居于此，開始在當?shù)厥胀絺魉?。后來，藝術傳承給了山頭村一戶孟子后裔。其后每逢喜事，周邊群眾便會請孟家藝人參與慶賀活動。數(shù)百年來，李家兄妹傳下來的藝術形式與周邊其他藝術形式互通有無，融合發(fā)展成了今天的山頭花鼓。

二、禮樂精神厚植曲藝根脈

傳統(tǒng)的石門小鼓和山頭花鼓藝人，多以“孔孟之教”為基準，注重禮樂教化，尤其注重對自身的德行要求。

（一）藝人行藝崇信尚義

每逢廟會或集市，鄒城周邊說唱藝人都會到場。為了保證大家都有收入，到場藝人就會按照“江湖規(guī)矩”辦。所謂“江湖規(guī)矩”，就是協(xié)商演出方式，或同場排序，或各分場次。但如果石門小鼓藝人在場，所有藝人都會自發(fā)聚集，請其決定如何演出、怎樣分配。石門小鼓藝人也往往不負眾望，多能根據(jù)實際情況公平安排演出順序、場次和收入方式。而且，無論石門小鼓藝人怎么安排，山頭花鼓藝人總是主動選擇最后出場。如若在規(guī)模較小的集市上，石門小鼓藝人會根據(jù)觀眾呼聲，請一位大家喜愛的或已經(jīng)連續(xù)在此次說過幾場書的藝人表演，其他藝人負責“伺候局”——端茶倒水、收錢。收到的錢，無論多少，都如數(shù)交由石門小鼓藝人分配。分配方式為“三七”開，“三”屬于單純給演出藝人的辛苦費，剩下的“七”再平均分給所有藝人。

舊社會的藝人憑伎藝游走江湖，都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如果見利忘義、惡性競爭，大家只會兩敗俱傷。所以縱觀大江南北，多有說唱藝人形成的行會組織去維護大家的普遍利益，如光裕社、長春會、三皇會等。而在鄒城一帶，以儒家思想為根底的說唱藝人則將儒家的義利思想輻射開來，形成了別具一格的說唱行規(guī)。石門小鼓藝人多被推出來主持公平正義，而山頭花鼓藝人則主動屈己待人。這說明，在儒家思想影響下，石門小鼓和山頭花鼓的藝人一直在下意識地踐行著尚賢、崇禮、推愛、守義、濟溺的儒家核心思想，并在“內(nèi)圣外王”中將之化為行業(yè)中為人處世的行為準則、禮俗習慣、道德規(guī)范和價值尺度，贏得了業(yè)內(nèi)認可和贊譽。

（二）作品注重禮樂教化

一般而言，長期處于社會底層的民間說唱藝人，為吸引受眾以維持生計，表演內(nèi)容清濁皆有、泥沙俱下。而石門小鼓和山頭花鼓的多數(shù)藝人，頗有“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的追求，旨在清心凈口勸諭受眾，說唱少見葷口，表演積極向上，更有部分文本與儒家經(jīng)典有著極為密切的聯(lián)系。

《孟子·離婁章句下》有一則“齊人有一妻一妾”的故事，辛辣地諷刺了那些不顧禮義廉恥、以卑鄙的手段追求富貴利好的人。賈鳧西鼓詞《孟子·齊人章》則是從其中生發(fā)而來，又被石門小鼓藝人所繼承，把一個內(nèi)心卑劣下賤，外表卻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形象刻畫得惟妙惟肖，末了“這就是齊人干的無廉恥，最可笑充的甚么楚霸王”的結煞之句，更是辛辣無比。總的來說，這一作品寓教于樂，發(fā)人深思，客觀上也傳播了孟子的思想。而在《名利二字莫強求》中，石門小鼓藝人更是直接點出，自己“唱的是人生世上似陀螺，看起來名利二字莫強求”，勸人不要刻意追求名利。而在征戰(zhàn)類書目中，藝人們則秉持子路“君子死，冠不免”的氣質，熱情謳歌忠肝義膽、舍生取義、保家衛(wèi)國的壯舉。在俠義類書目中，藝人們歌頌“儒俠”，日復一日地講述著懲惡揚善、行善積福的故事。

山頭花鼓作品的題材更為廣泛，但蘊含的精神理念相似。山頭花鼓文本中，只要有“桌上擺放書籍”的相關描寫，則書籍多半是“四書”；主人公讀書首選則是《詩經(jīng)》，與石門小鼓開場用“詩曰”頗有異曲同工之妙。比如《梁祝》下本《隔簾》中，“圣人圖懸掛在正面上……四書摞在條幾上”。再比如《秦雪梅觀畫》下本《機房教子》中，秦雪梅說“舊書帶來，拿過來，背書我聽。”蘆兒就背“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薄队癍h(huán)記》中“高文舉獨坐涼亭前，一來二去讀詩篇。先念的‘關關雎鳩頭一篇，又念的‘在河之洲緊相連?！奔毧催@些橋段，則讀者與角色能同時讀經(jīng)觀史，在體會角色內(nèi)心世界的同時，更能明了先賢的教誨。

（三）作者多有儒生文士

石門小鼓與山頭花鼓之所以能有以上的特質，筆者認為，這與儒生文士參與創(chuàng)作有很大關系。

石門小鼓傳人除了表演技藝，對文本質量也有比較高的要求，而其天然帶有的儒生氣質又會對周圍的文士產(chǎn)生一定的聚合效用。久而久之，石門小鼓創(chuàng)作群體中就有了其他儒生文士的身影，文本也有了更為明顯的特征——在結構上慣用十字韻句，與其他姊妹藝術頗有不同；在詞句上大量散文體說表和韻文唱詞相間出現(xiàn)，文學氣息較濃。

石門小鼓流傳至今的書目約有27部、320多卷，其中近200卷是出自顓孫士山①。顓孫士山是光緒年間鄒城人，自幼刻苦讀書卻屢試不第。投奔石門小鼓門下后，一邊說唱，一邊創(chuàng)作，把《左傳》等儒家經(jīng)典和《吳越春秋》等典籍中的圣賢故事改編為鼓詞。按照每回有10000字、每卷平均有10回計算，顓孫士山就創(chuàng)作了近2000萬字的作品。而在他的文本基礎上，其他石門小鼓藝人再根據(jù)自己的說唱習慣進行二次改編，并用小楷謄寫出屬于自己的唱本。從這個過程也可以看出，石門小鼓的藝術傳承，是很有“文以載道”的儀式感的。

目前，山頭花鼓的發(fā)展歷史沒有明確記載有文士參與創(chuàng)作的實例，但當前山頭花鼓流傳的20多部書目中，有相當一部分確實能看出較為明顯的深度創(chuàng)作痕跡。如《梁?！贩稚媳尽断律健泛拖卤尽陡艉煛罚段閱T》分上本《兵困禪宇寺》和下本《伍子胥過江》，《薛仁貴》分上本《趕三關》和下本《武家坡》。這些“上下”本與其說是一部作品的不同章回，不如說是同一條故事線下的“三部曲”式的作品。其人物、線索、事件緊緊相扣，文詞考究，結構又相對獨立，連續(xù)說唱可以，獨立成篇也可以，甚至“上下”本中某些篇章還可以單獨說唱。我們可以合理想象，在這些“上下”本的創(chuàng)作完善過程中，多半是有相當文學素養(yǎng)的人士參與的。

三、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在當代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

受當前媒介環(huán)境和文化態(tài)勢影響，不少曲藝藝術傾頹，石門小鼓和山頭花鼓也不例外。近年來，立足促進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的高度，鄒城市不斷探索儒家優(yōu)秀文化當代傳承傳播的有效路徑。有關部門和群體以挖掘整理民間曲藝藝術為契機，鼓勵專業(yè)人才將優(yōu)秀的儒家文化融入曲藝，推出了石門小鼓《斷機教子》、山頭花鼓《孟子》《修房子》、漁鼓《孟子黜妻》《匡衡拒刻》等一批作品。它們有的直接說唱儒家人物，有的從儒家經(jīng)典中提取素材創(chuàng)編新故事，但總的來說，都找到了與當?shù)厝罕娚顚游幕睦砉缠Q的契合點，因而廣受歡迎。部分老藝人深受鼓舞，紛紛主動請纓，義務登臺演出新作品，免費收徒傳授好技藝，在無形中將儒家文化中“兼濟天下”的理念傳播開來。由此可見，無論是形成初期，還是發(fā)展成熟期，抑或在新時代，儒家優(yōu)秀思想一直是鄒魯?shù)貐^(qū)曲藝藝術創(chuàng)演的重要基點。而要進一步推動儒家優(yōu)秀思想與曲藝藝術的深度融合，共同實現(xiàn)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筆者認為應該從以下兩點入手。

一是喚醒群眾對儒家優(yōu)秀文化的認同感。在新文化運動以后，儒家思想被整體打上了“落后”“顢頇”“迂腐”的片面化標簽，“孔家店”“孔老二”成為了對儒家思想和至圣先師的侮辱性標簽。但自孔子以降，儒家優(yōu)秀文化思想，如知仁守義、崇正尚武、修文明禮、尊老愛幼、和睦鄉(xiāng)鄰等，其實已經(jīng)深入中華民族的文化骨髓，成為我們文化自信的重要源頭之一。因此，我們應該大力推動講仁愛、重民本、守誠信、崇正義、尚和合、求大同等儒家優(yōu)秀理念的普及化，彌合頑固認知和行動實踐上的割裂感。

二是曲藝藝術要主動“擁抱”儒家文化。流傳多年的傳統(tǒng)書目，特別是石門小鼓和山頭花鼓，雖然儒家氣息濃郁，但相當一部分傳統(tǒng)作品“硬植入”痕跡明顯，直接改編甚至引用典籍中故事文詞的較多。筆者認為，單純的說教不能引發(fā)共鳴、給人以啟發(fā)。曲藝從業(yè)者唯有活化這些思想素材，將儒家思想的精髓化合入民眾的生活知識中，提煉為生動靈活的人物和引人入勝的故事，并用大眾喜歡的曲藝語言和表現(xiàn)手法展現(xiàn)出來，才能真正把儒家優(yōu)秀文化講得接地氣，讓曲藝藝術真正與儒家優(yōu)秀文化完美融合。

注釋：

① “顓孫”姓氏可以上溯至孔門十二哲之一的顓孫師。顓孫師字子張，其人“見危致命，見得思義”，寬宏豁達，主張“尊賢容眾”，喜歡同比自己賢能的人交朋友?！俄n非子·顯學》有云，“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顓孫子張闡發(fā)的儒家學說名列“儒家八派”，且對墨家“兼愛”“尚賢”思想有很大的影響?；蛟S正是因為有了先輩的這種影響，顓孫士山才會與曲藝藝人親近，并留下如此多的作品?！幷咦?/p>

（作者：鄒城市非遺傳承中心主任）

（責任編輯/馬瑜）